《青蛙在唱歌》

“你听过青蛙唱歌吗?”
“没。好听?”
“好听。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干净的歌声。”
他展颜一笑,露出一对虎牙,憨憨的,一点不像个成年人。
*
手指一疼,叶朗猛抽一口气,甩掉手中的烟头。
“看看!看看!烫手了吧!我就说他非给烫着不可!灵魂出窍一样……交钱啦交钱啦!”
“蔡姐就是料事如神噢!”
“人家心有灵犀嘛……唉唉,下次说什么也跟着蔡姐混了!给你,拿去吧!”
“哇……不是吧!蔡姐,你属猪的啊?”
“哎?料事如神,跟属猪什么关系啊?”
“‘猪’葛亮咯!……搞什么啊!又没拒付赌资你还打我?我警告你啊,凶巴巴的小心头儿踹了你!喂!别以为你是头儿老婆我就不敢告你袭警啊!”
…………
不远处,一帮弟兄闹翻了天,只差把屋顶掀下来。啧!果然警匪一窝,做警察的也好聚众赌博。叶朗站起来,狠狠踩灭地上的烟头,拍巴掌吼道:“胡闹起来一个二个都这么High!赶紧做事儿!”
“头儿啊!都已经结了,要不要这么紧张啊!蔡SIR刚说要增加警员福利——蔡姐可以作证哦,你不好这么快虐待我们吧?”
抱怨归抱怨,一群人仍然哗啦啦散下去忙碌,间或有大胆地偷眼抬头,笑得贼奸贼滑。
老实干活!叶朗瞪他们一眼,转回自己办公室,拿起那份已然写好的结案报告。
死者封青,三十一岁,重型运输直升飞机驾驶员。二零零七年一月一日,被人发现死在自己家卧室里,心脏处有一处刀伤,深十二厘米,鉴定为致死原因。凶器为死者家的菜刀,发现时握在死者手中,刀柄上只有死者一人指纹。鉴定为自杀。死者生前风评甚佳,无精神病史,自杀动机暂不明……
叶朗恶狠狠把报告甩回桌上,面对着窗户,又点上一支烟,冷笑。
重型运输直升机驾驶员。
就这么给老子直升西天了!
好嘛。反正,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里没有你爱听的青蛙唱歌,你他妈滚到佛祖面前听个饱吧!有种下辈子别回来,投胎作青蛙去好了!
狠狠一脚踹在椅子腿上,黑色的转椅立刻吱吱哑哑疯转起来,终于撞在墙上。
“喂……不是火气这么大吧,我的叶督察!”
叶朗闻声回头,看见女友蔡小包正站在桌前,手里拎着外卖饮料。她把饮料搁在桌上,扑身上前抱住叶朗:“阿青的事我也很难过。我知道你们是哥们,可你这个样子他也不会开心啊。呐,案子已经结了,你们组又刚受了表彰,还是我爸亲自颁的,警察总署副署长亲点的你们组耶,很有面子了,你不要黑着脸搞得大家都不好过嘛。”
叶朗皱眉:“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总在警署钻来钻去的,你都不用上班的吗?”
“哈!”蔡小包撅嘴撒开手,“一点都不关心人家!我三天前就告诉过你,我把老板炒了的嘛!”她把饮料递到叶朗面前,“呐,你最喜欢的炭烧。进财了要请客嘛。”
“讹了别人的钱来请人喝饮料,你这一招借花献佛不错哦。”叶朗接过来喝了一口,立刻皱眉捂住了嘴。
“怎么了?”
“…………好苦……”
“不是吧……以后不去这家买好了。”蔡小包拿过咖啡也尝一口,立刻尖叫,“你搞什么啊,这就叫苦?那你自己在家煮出来的就叫砒霜了!人家好心好意买给你喝,不领情直说好了!”
叶朗依旧捂着嘴,皱眉,半晌不语。
“你再这个样子,小心我到国际金融中心跳楼抗议!逼得自己女朋友跳楼自杀,到时候你这个好督察就该名震天下了。”
蔡小包还在抱怨,叶朗却猛地站起身。桌面上的笔筒一阵摇晃,啪啦砸落地面。他随手抓过挂在墙上的外套,一边穿一边往外跑。
“喂!到钟点下班了,你又干什么去啊?”
身后传来蔡小包追问的声音。
“去现场。花皮跟我一下!”
“……说好了今天陪我跟爸爸妈妈一起吃晚饭的嘛,你老是放鸽子小心我爸妈不认你这个女婿啊!都结案了还去什么现场,你……”
跟上去的花皮听见蔡小包的惨叫,一边开车门一边吐舌头:“头儿,你也该上点心了,不是我八卦,最近小六跟蔡姐打得很火嘛……”
“少废话,开车。”叶朗皱着眉,冷冷地吐出一句。
自杀动机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死……
*
下车。
上楼。
戴着手套打开这扇已不知打开过多少次的门。
屋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过,只是人没了。
叶朗闭目深吸一口气,睁开眼,一步一步走进去。
小狼,到冰箱拿两个鸡蛋给我。
比你小不了几岁,用不用在我名字前面加小字啊。
嘿,那怎么称呼?叶督察?阿SIR?还是长官啊?
去死!
搞错没有!人家飞刀你飞鸡蛋啊?别闹!别……乖了乖了……别闹……要糊了……
糊了算了,你煎蛋什么时候不糊过?我想……吃别的……
面上酸麻,叶朗别过脸去,又皱起眉。早知如此,那天就把你红烩了吃干抹净,死也死在我手里。
“头儿!”
花皮在叫。叶朗揉了一把眼睛,快步走过去。
“哇,看不出来青哥养的宠物都这么与众不同噢。”花皮趴在水缸前面,瞪大眼睛傻笑着扭过头,“头儿,结案之后,这青蛙你拿回去养么?要不然准死啊。”
青蛙……
叶朗微微眯起眼,看着绿油油的蛙在鹅卵石上懒洋洋地蠕动。那只青蛙,是他专门跑去乡下给阿青抓回来的,抓了他一整天,闹得全身都湿透了,害得阿青笑他,抓贼的抓不住只青蛙。记得有次吵架,还差点被他拎去剁了烧田鸡。
青蛙啊青蛙,不知那时候,你有没有唱歌送他一程……
叶朗把手伸进缸里,想捞那青蛙上来。青蛙扑腾一蹦,便闪到水缸的另一角落。鹅卵石被踢得一乱,露出一片玻璃缸底。
叶朗怔住了。
在那片新鲜的缸底上,赫然躺着一个小小的物什,水波下亮闪闪的。原先被鹅卵石遮掩,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哎……青哥干吗想不开呢……航空署的福利不是挺好的么……听说好多人想跑青哥的位置呢,这下好了,空出个肥缺……”
花皮摇着脑袋长吁短叹。叶朗顾不上理睬他,一把抓起那个闪亮的小东西。
那是一只白金挂坠,衣架的形状,他也有一个,不过是件小衣服,圣诞节时阿青送的,作为那只青蛙的回礼。那时,他瞪了老半天眼,真怀疑阿青那小子脑子进猪油了,捣腾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阿青只是笑,露出两颗虎牙,憨憨的,半点不像个大人。他说,傻瓜,这样你想歇着的时候我就可以撑你了嘛。
是了。没了衣架的衣服,要怎么办?
叶朗心中一涩,呆呆盯着那挂坠。
“头儿,这什么呀?”花皮探过脑袋来,瞧了一会儿,突然叫道:“上面好像有字儿!”
叶朗一惊,忙把小衣架凑到光下细看。
果然有字。
19132177125-41821719-1416-4·3。
细细密密一行小字,刻在衣架的横杆上,很工整。
什么意思?
“头儿?”花皮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叶朗抽出一张便签,边抄那行数字边说:“这案子还不能结。”
“哎?为什么?”
“这个……可能是密码……”
*
所有人都说,叶督察简直疯了,每天什么也不做,对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数字发愣,说在研究什么密码。
蔡小包来找他,拼命把他往外拽,叫着:“不吃不睡,想成仙吗?”
叶朗人还是坐在桌前不动,写写画画。
蔡小包心疼地捧着他的脸,扎手,豆大的泪珠从她眼睛里滚出来:“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她抱着她心爱的男人,喃喃地说:“你别勉强自己了,谁说这些数字就一定是密码?”
“一定是。他不会什么都不对我说就走。”叶朗嗓子已经哑了,一双眼里全是血丝,红得怕人。
你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你这混蛋为什么不直接来告诉我?
你为什么……出事儿了也闷在心里不找我商量……
他撑着额头,喉结上下滚动,手中的笔狠狠插在桌面,忽然就有冲出去痛扁某人的冲动。
可是,现在打你,你也不会一边笑着东躲西藏一边皱眉叫我别闹了。
“FA大街那边新开一家法餐据说很不错啊,要不要去试一下?你有好久没好好陪陪我了……”蔡小包拉着叶朗的胳膊,不死心地摇着。
“你别烦我了。”叶朗随手推了蔡小包一下,很轻,无意识一样。
蔡小包却猛地后退了两步,呆呆地瞪着叶朗。“你到底想怎样啊?”她喊,“封青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你无意义地纠缠在这个案子上他就能活过来了吗?”
叶朗抬头,忽然便站了起来,猛地一把抓住蔡小包,狠狠地扬起巴掌。
蔡小包吓得尖叫,本能地闭眼。她不敢看,面前这个男人从来没有露出过如此凶悍的表情,那双充血的眼中满是杀气,真好像獠牙狼目,她以为,自己会被撕得粉碎。
但那一巴掌最终还是没打下去。
“你走。”叶朗颓然垂手,吐出两个字。
死了就是死了,真的,无论如何,再也不会活过来。
但,至少要死的清楚明白。
蔡小包走了。第二天,上面下了意思,让叶朗自己放自己长假,回家修整。
大家都说叶朗傻了,蔡小姐是蔡SIR的千金,长得又漂亮,钓住了就是一个升字,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
组里的弟兄每天轮流给叶朗打电话。
“头儿,你别跟蔡姐闹啦,蔡姐也是紧张你嘛。”
“头儿,弟兄们闲得慌啦,你不回来谁带我们?”
“头儿,小六那没种的竟然蹭着蔡姐出去玩了!头儿你别气,他敢动蔡姐一根头发弟兄们把他踩成地毯!”
“头儿啊,你也回个话呀,别总录音留言啊,我们都想你了……”
叶朗倒在沙发上,抬起一只手,盖住自己的眼睛。
他其实不是和蔡小包怄气,他是气自己,没用,没用到简直可以直接去死。他竟然连阿青要和他说什么都弄不明白。
后来蔡小包也给他打电话。
“你真的爱过我吗?”电话里蔡小包的声音听来很忧伤,带着软软的哭腔。
叶朗模糊地笑。
那时候,全警署的人都知道,蔡SIR的千金在倒追他。他问阿青,有女人追我,答应不答应啊?
阿青一气儿地笑,哪个女人这么没眼光?瞧上你这白眼狼。
说谁白眼狼呢?
好好好……你不是白眼狼,你是大尾巴狼……
他于是有些怨怒,说真的呢。
阿青只是怔了一怔,便淡淡地说,你喜欢就接受啊,为何要问我了?
然后,蔡小包就成了他的女友。他第一次带蔡小包去见阿青的时候,一路上都在想,想阿青会怎样说,至少也要给点反应意思意思吧。
可是,阿青没有。他一直都是微笑的,眯着眼睛说,好啊,挺可爱的嘛,结婚抱儿子的时候要请我吃糖。真他妈比哥们还哥们……
蔡小包还在说。叶朗随手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大,望着乱七八糟的画面发呆。
他心烦时就开着电视,随便打一个台,也不看,只是望着屏幕发呆。
有次对着幼教节目发呆半小时,被阿青取笑得死去活来。
乖小狼,跟哥哥一起念,1是A,2是B……
那小子笑得满地打滚的模样,到现在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1是A,2是B……
叶朗猛地坐起来,或许……或许那组数字代表的是……字母?
他拼了整整一天一夜,寻找有意义的单词。
19-S、13-M、21-U、7-G、7-G、12-L、5-E
4-D、18-R、21-U、7-G、19-S
1-A、4-D、1-A、6-F
4-D、3-C
叶朗觉得自己在忍不住地颤抖。
SMUGGLE。
DRUGS。
航空署专用的重型运输直升机,只出指派任务,拥有特派免检权,甚至有时候,连阿青自己都不会知道,上面要他运的是什么东西。
所以……是谁在利用阿青的直升机航线走私毒品?
ADAF-DC代表什么?后两组数字到底什么意思?
他抓起电话,想打去警署,拨号到一半,却又挂了。
航空署的重型直升机不是能随便调用的,什么人能这样做?
至少,绝不是小人物。这个风声,不能露了。他甚至后悔,连存在密码这样的事情,也不该透露出去。这个案子,他早该结了。
叶朗回警署了。他交了结案报告,领回了阿青的遗物,把那只青蛙也连缸搬回了家。
蔡SIR很高兴,专程电话他,叫他好好干,还说,什么时候一家人一起吃个饭。
蔡小包还在和他赌气,一直都没像从前那样跑来警署窜门子。
花皮说:“头儿,蔡SIR那意思还不明显么?都‘一家人’了,你赶紧哄哄蔡姐去啊!”
叶朗笑:“怎么哄?”
小六插嘴:“带去吃好的啊。蔡姐上次不说想吃法餐?”
“去你的!瞧你那没品位的主意!”花皮白眼,“头儿,你还不赶紧买婚戒求婚去呀!定制婚戒,可以在内圈刻字的吧?Bonnia·C Love u forever!蔡姐准给美疯了!”
叶朗眯眼瞧着花皮手舞足蹈,忽然一拳捶在花皮肩上。“臭小子!”
花皮一边揉着肩,一边龇牙咧嘴望着头儿大步而去的背影傻笑,自鸣得意。
他自然不晓得叶朗为何给他一拳,大概还以为,自己的妙计很讨喜。
但是,叶朗知道。一路飙车回家,差点三次跑错道。
是缩写!最后两组数字代表的一定是缩写!
ADAF是什么?DC又是什么?D·C……
红灯了,他猛地一个急刹车,僵在当场。
或许,1416并不是ADAF,14是N,16是P,NP就是NATION POLICE……小包的英文名缩写,是B·C,而蔡SIR是……
川流不息的都市街道上,叶朗兀自趴在方向盘上大笑。
“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这里不可以停车。”
混乱的喇叭声尖锐刺耳,过来查看的交通警敲着车门。
叶朗狠狠揉了揉眼睛,摇下车门对交警笑了笑,“不好意思,刚接了个急电。我现在要改道。”说着亮了亮警官证。
重新上道后,他给蔡小包打了个电话。
“小包,是我,还在生气?好了好了……别气啦……你上次不是说,想去FA的法餐?嗯?哪有,是真的,我来认罪啊,总之是我错,你就……原谅我嘛……嗯,我订了座,周末晚上,乖,到时候我去接你,我……还有东西要送给你。”
然后他便去了全城最有名的珠宝店,订了一对婚戒。他说:“我想在这枚女款的上面刻我女朋友的名字,Bonnia·C。”
店员小姐问:“先生还要写别的吗?”
叶朗淡淡的笑着:“不用了。”
回到家后,他没有开灯。
他在黑暗中取出以遗物名义领回来的小衣架,又把挂在脖子上的小衣服取下来,串成一串,呆呆的捏在手里。
屋里很黑,很静。忽然,沉寂黑暗中便传来一声清脆的蛙鸣。
他浑身一颤,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把链子小心翼翼放进去,合上盖,终于,捂住脸,嘶声痛哭。


“下面插播一则最新消息:
“今日午时,特区总署刑事侦缉部总长叶朗于结婚十周年庆的筵席上忽然拔枪,将其岳父——警务处副处长蔡德维枪杀,蔡德维身中十数枪当场身亡。
“叶朗之妻叶蔡小包受到严重惊吓,疑患创后解离性记忆障碍,已送医看护治疗。现场没有其他人员伤亡。
“目前,全区已调配最佳警力追捕凶犯。据有关人士透露,近年来几起警界高官离奇遇害悬案均疑似与叶朗相关。具体情况正在调查侦破中。”


“特区警方今日宣布,之前警官枪杀案之凶犯叶朗被确认已自杀身亡。
“刑侦部警员于一处乡野稻田外公墓中的无名墓碑前发现叶朗遗体,经鉴定为饮弹自尽。
“警方声称,经详细调查于附近找到叶朗名下宅邸一座,从中搜出大量相关物证,证明叶朗正是近年来屡屡枪杀警界政要之凶手。
“另有匿名公众向媒体举报,包括警务处副处长蔡德维在内,近年来被枪杀之警界高官均涉嫌经济问题,疑似利用职务之便运输贩卖毒品中饱私囊,但有关详情警方拒绝透露。”


“据悉,今日凌晨,前特区总署刑事侦缉部总长叶朗之遗孀叶蔡小包于家中自杀身亡。叶氏夫妇身后并无儿女,有律师出面公示遗书,称其家财将全部捐做公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