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师·忠犬》

0.

或许,坚持做正确的事,总是比随波逐流要辛苦的。

1.

成陌站在小巷入口,挂着满脸黑线,看着不请自来的陆清辰,忍了又忍才把已经捏紧的拳头揣进裤兜里。

与之完全相反,陆老板却是一脸清爽地从他那架骚包的银灰色兰博基尼的车窗里探出脑袋,坏笑着冲成陌吹了个口哨。

“干嘛开这种车到路这么窄的地方来?新车不晒你会死吗!”成陌明显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又多了两个。

陆清辰撇撇嘴,依旧笑着下了车,“嗨,这不是为了挽回一下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吗——”下一秒就迎接了成陌面红耳赤的咆哮。

“并没有挽回好吗!”

陆老板揉了揉自己隐隐有点耳鸣的耳朵,“所以那只狗狗在哪儿……?”

成陌吭哧吭哧地深呼吸了几大口,才把涌上头顶的热血都压了下去,伸手指了指巷子深处。

事情原本是这样的。

立志成为一名独立记者的成陌为了积累素材一直在四处寻找靠谱的“线人”,然后有天早上,他睡眼朦胧地叼着牙刷拉开冰箱,扭头却看见窗台上停着一只偃甲鸟,正孜孜不倦地啄他家的窗户玻璃。

起初,成陌以为是夏清时。

夏清时是成陌死抓着不放的长期采访对象,是个做高定木制手作品的自由设计师——俗称木匠,而他不为大多数世人所知的另一个身份,是大隐于市的偃师后人。

可夏偃师这个人,长得就很高冷,性格尤其高冷,怎么可能用偃甲鸟啄窗户这么呆萌的方式来和成陌说“早安”?除非吃错药。

于是成陌当场吓得一个激灵把牙刷吐了,抓起那只偃甲鸟就一路狂奔冲到夏清时家门口“梆梆梆”一顿狂砸门——然后就被夏偃师的起床气直接轰到院子里趴了半个小时才能动换。

但夏清时却在成陌拿来的那只偃甲鸟里找到了一封信。

确切的说是一封遗书。

写信人并没有落款,也没有写得很长,只是寥寥数语,说他患有心脏病,恐怕命不久矣,留下一位多年老友伤病缠身无人照顾,希望有缘人看到这封信能替他照顾老友,不胜感激,并留下了那位老友的详细地址。

顿时,成陌就感动地稀里哗啦了,当即求夏清时陪他一起完成这位信主的遗愿——当然被夏偃师一口回绝了。

夏清时说这事恐怕多有蹊跷,他不想冒然介入,还劝成陌不要一时热血引火烧身。

夏清时的冷淡反应多少让成陌有点意外。虽然说夏清时一贯就是个很冷淡的人,并没有成陌那么多急公好义之心,对这种事不冷不热也很正常,但夏清时是个善良的人,至少应该会让成陌详加查探弄明原委才对,为什么会拒绝得这么干脆彻底?

不死心的成陌怀揣疑问自己按图索骥找到了这遗书上写的地方。万万没想到,根本没有什么“老友”,在遗书中所写地址等待他的竟然是一只阿拉斯加雪橇犬……而且显然已经流浪了很久,一身长毛被泥灰糊得乱七八糟,几乎不太看得出来本色。

当时成陌盯着那只趴在破棚屋里的大狗发了一百八十秒呆,转身就走,觉得自己大概被耍了。

可就在他迈开步子的那一秒,他听见身后的大狗发出了一声呜咽。

那声音怎么形容呢……像是哭声,更像是哀求。成陌瞬间腿软地差点跪在地上,立马又转了回去。

然后他就发现了更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只阿拉斯加的左后腿上有一处很严重的伤口,皮开肉绽连骨头都裸露了出来,成陌可以十分清晰地看见,它的后腿骨和关节是木制地机关义肢。

成陌只尝试了一下就放弃了把这么大一只狗拖回去找夏清时的念头。他草草替狗狗包扎了一下伤口,又小心把狗狗蜗居的棚屋遮掩好,就开始给夏清时打电话嚷嚷着让夏偃师赶紧过来救狗。

然而,一个小时过去了,夏清时并没有来,来的却是自称“正好在附近闲逛就替师兄跑个腿”的陆清辰。

2.

对于陆清辰陆老板,成陌简直看见就想逃。

陆清辰是夏清时的师弟,曾经因为“理念不合”而与师兄闹了好几年别扭。简单说来,夏清时是个恪守传统的人,坚持人一定要做正确的事,在他的信念中,偃术只能无私的服务于天下苍生,绝不可以拿来谋私利。而陆清辰则不同,陆老板是个天生的生意人,觉得时代变了如果偃术能够商业化赚到钱同时发扬光大又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师兄弟俩争执不下,直到最近才有所缓和。陆清辰终于被师兄折服,承认了夏清时“做正确的事”的执著。

然而,陆老板最让成陌头疼的坏毛病还是喜欢欺负人,确切的说,是欺负他。

自从认识了成陌这个“师兄的跟屁虫”,陆老板就发展了一项新的个人爱好——欺负成陌。被陆老板这种毒蛇系高富帅“欺负”,成陌基本没什么反抗的余地,每次都只能被气得跳脚。

上一次见到陆老板,成陌被气得挠心抓肺,一时气急咬牙切齿地赌咒发誓:“陆清辰你等着!等有一天哥发达了,哥绝对要你抱着哥的大腿跪舔!”好死不死正好被夏清时的女儿夏小藜撞见了。

小藜转头就跑,一边大声嚷嚷:“爸爸,成陌哥哥要清辰叔叔抱着他!还要清辰叔叔跪着舔他的大腿!”

夏偃师闻声面无表情地把女儿拎走了,转回来只一脸严肃地对成陌说了一句:“你俩的个人兴趣我不管,避着点小孩儿。”就一脸嫌弃地关上了工作间的门。留下有冤无处诉的小记者拼命扒拉着门框哭喊:“等等!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至于罪魁祸首陆老板,早就已经笑得满地打滚,丝毫也不顾及资深高富帅的形象。

那之后成陌远远看见陆清辰就躲,再没说过一句话。

偏偏现在不请自来的陆老板站在眼前,堵得成陌无路可逃,也不能逃,毕竟那么大一只受伤的阿拉斯加趴在那儿,他哪狠得下心见死不救。

成陌领着陆清辰走进巷子深处,两步一回头地警戒着让陆老板保持距离。陆清辰就笑嘻嘻地跟着,时不时调侃两句逗趣。巷子很深,两人走了约摸二十分钟才走到头。

第一眼看见那只匍匐在矮棚下的阿拉斯加时,陆清辰脸上所有的笑容在一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成陌从未见过的凝重,还有愤怒。他俯身将那只大狗整个抱在怀里,一边安抚一边检查伤势,丝毫不在乎狗毛上纠结的污泥会弄脏他精致的衣服。

大狗后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似乎是被什么钝器用力击碎的,骨渣刺在肉里,已经感染溃烂了,被脓血糊得一塌糊涂。

“你叫什么名字?嗯?叫将军啊。这么威风的名字!”陆清辰心疼揉着大狗的脑袋安抚。

“看不出来陆老板还能跟狗说话啊……”成陌忍不住开玩笑地冲陆清辰乐呵。

“它戴着狗牌你看不见?”陆清辰白了成陌一眼,颇为不满意地抱怨:“你怎么也不先给它处理一下伤口?”

“我……我不会给狗急救啊!”成陌愣了一下,委屈地皱起脸,后悔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

成陌从没见过这样的陆清辰。

以往的陆老板除了会为些“偃术的明天和世界的未来”之类的原则问题和师兄夏清时较真以外,多数时候都是笑嘻嘻地。就算是和成陌拌嘴,成陌被逗急了面红耳赤地跳起来和他争论,他也从来都是笑嘻嘻地没个正行,好像永远不会当真发火。成陌总觉得,他从来看不到陆清辰真正的情绪。

然而就在刚才陆清辰回嘴说他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成陌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陆清辰的怒意。那怒气毫不掩藏地从语声里渗出来,吓得小记者有点不知所措,不由自主就咽了口唾沫屏住呼吸不敢再随便开口。

陆老板是当真生气了。

“……咱们先把它带回去吧……这伤在这儿也没办法弄啊!我帮你——”成陌怯怯地伸出手帮陆清辰抬起阿拉斯加的后半身。但长年宅在屋里不好好锻炼的小记者自己大概还没一只阿拉斯加幼崽重,跌跌撞撞,笨手笨脚,一不小心就碰到了将军后腿上的伤口。

将军浑身一抖,隐忍地哼唧了一声。

陆清辰立刻责备地瞪了成陌一眼,吓得成陌赶紧稳住重心,嘀咕着抱怨:“都没见你对人这么好过……”

“人有什么值得我对他好的?”陆清辰冷笑一声,“我本来就是为了救狗才来的,难道你还指望过我对你比对狗好?”

成陌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这算是‘狗奴’吗?”小记者不安地挠了挠头。

陆老板根本不回答,只还给成陌一个“你是不是傻”的白眼,兀自抱着大狗继续往前走。

成陌只好赶紧跟上。

才走出没几步,突然有人声横插过来。

“你们干什么?这狗是我家的。”

一个干瘦干瘦的男人一脸蛮横的走上来,穿着背心裤衩人字拖,嘴里叼着半截烟,牙和眼睛都是昏暗的黄色。

这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看着像是要找麻烦。成陌忙不迭拿出记者证,说明原委,表示自己绝不是来偷狗的。但男人却一口咬死亲眼看见成陌他们就是要偷狗,硬拽着成陌不放。

陆清辰盯住那干瘦男人看了一会儿,冷冷问:“是你把它打伤的?”

男人顿时被踩住了痛脚,瞥了一眼成陌手里的记者证,悻悻往后缩了一步。“它跑出去跟别的狗打架弄的。不怪我。我也没钱给它治。”他嘟囔着偷摸瞅了陆清辰一眼,狠狠扯住将军后颈上的长毛,耍赖道:“反正这狗是我家的,你们不能随便带走。”

所谓跟别的狗打架明显是推诿责任的假话,将军后腿上的伤口一看就是人为所致。

“你要多少钱?”陆清辰厌恶地瞥了男人一眼。

男人咂咂嘴,伸出三根手指,“先给三万。这可是名贵狗!但我事先说好,这狗如果自己跑了可不关我事。”

开口就要三万?你咋不干脆直接上来抢得了?!成陌简直目瞪口呆。

陆清辰二话不说掏出支票夹,不耐烦地签了一张扔给男人。

男人脸上露出得逞的奸笑,一把抓过支票走了。

“……你这根本是纵容诈骗啊!”成陌差点没当场吐血。

“你懂什么?”陆清辰轻柔地摸了摸将军耳后的绒毛,唇角扯起一抹轻蔑的弧度。

两人小心翼翼地把将军抱上车,放平在后座上。陆清辰把车钥匙扔给成陌,自己钻进后座去,抱着将军不停安抚。

车子启动的时候,将军忽然挣扎起来,奋力地伸出爪子扒拉了几下车门,在皮质座椅上留下几道爪痕,似乎想要回去,奈何毕竟伤重,没什么力气,抓了几下之后又匍在座椅上“呜呜”得喘气,如同呜咽。

3.

将军的伤势十分不好。以至于夏清时第一眼看到师弟和成陌带回来的这只大狗时脸色就变了,立刻神色凝重地把陆清辰和将军迎进了工作室。

师兄弟俩在工作室里呆了四个多小时替将军手术治疗,午饭也没顾上吃,直到下午才终于出来喘一口气。成陌带着夏小藜等在门外,莫名有种家属病危的紧张感。

将军的后腿骨是用一种非常古老的机关术制作的义肢,与夏清时这一脉的手法还颇有不同,是更为偏门的分支,夏清时也只在师父留下的手札里看到过。但师父却严禁他们修习这种手法。

陆清辰说担心自己照顾不好将军的伤势,想把将军留在夏清时这里请师兄费心照料,由于态度实在太诚恳,让成陌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惊吓。

曾经为了和师兄一较高下而执著数年的陆清辰,竟然会为了一只受伤的狗如此干脆地向师兄低头服软。成陌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旗标立起来了。

“你还真是为了狗什么都可以做啊。”小记者挑刺地撇撇嘴,向夏偃师抱怨:“夏清时你还不知道吧,这家伙之前随随便便就给了那个虐狗的混蛋三万块!三万块哎!有这闲钱给我好不好?”

夏清时闻言倒是不意外,抬眼静静看了看师弟。

“你真的以为天降横财是什么好事?”陆清辰一边揉着大狗脖子上的绒毛,一边露出个凉凉的笑容,“这世间的能量都是守恒的,有得必有失,发横财是要折福的。他今天从我这里要走的,将来都得十倍百倍的吐出来——你要是当真那么想要,我也可以给你啊。”说着他瞥眼瞅了瞅小记者,愈发笑得邪乎起来。

成陌吓得一抖,整个人下意识就往夏清时背后缩了一缩。

“哎,你们不是老念叨什么‘要做正确的事’吗?我为了救狗一命,这不是挺正确的吗?”陆老板乐呵呵地白了小记者一眼就抱着昏昏沉沉的大狗不理人了。

夏清时无奈轻叹一声,叫成陌去收拾收拾,也留下帮把手。

成陌赶紧唯唯诺诺地闭嘴缩到一边,心里腹诽着陆老板这可怕的怒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消。

这只名叫将军的阿拉斯加一共在夏清时家里躺了三天。三天中陆清辰眼不错珠地看着它,照顾得无微不至,以至于每次成陌看到如此温柔体贴的陆老板都会忍不住感慨“人不如狗”——要是陆老板对他能有对狗一半好,不不,不求跟对狗一样好,只要别逮住机会就嘲讽他欺负他,成陌觉得自己半夜都能笑醒。

然而,饶是如此用心照顾,三天之后的半夜里,将军还是自己跑了。

将军是在凌晨二点多的时候突然跑出去的。

当时陆清辰就胡乱睡在狗床边地贵妃榻上,兴许是因为连日来没日没夜得看护已令他疲劳至极,所以睡得特别沉。

成陌也不知自己是为什么忽然心有所感,鬼使神差地就惊醒过来蹑手蹑脚摸进客厅,恰好看见将军挣扎着站起来,拖着受伤的那条腿往外跑。

当时成陌只来得及反应了一秒,连忙推醒还在梦乡里的陆清辰。

因为腿伤未愈的原因,将军跑不快,也无法直立站起,只费劲地挪到院门口就重重靠在铁门上喘起粗气,始终没办法把门锁扒拉开。

陆清辰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将它抱在怀里不断安慰抚摸。

那只足有半人高的大狗却在陆清辰怀里哭起来,拼命伸着脖子,想用脑袋撞开面前的门,呜咽泣声在夜晚如同狼嚎,格外惊心。

“它想回去。”月光下,陆清辰脸色显得格外阴郁。

“那……那咱们送它回去?”成陌手足无措地看着不断哀叫的大狗。

陆老板立刻给了他一个“你是白痴吗”的眼神。

“我是说,它这么想回去或许有它的原因,咱们把它送回去或许能帮它了结心愿啊。”成陌忙摆手解释。

“你还有本事帮狗了结心愿。”陆清辰丝毫也不信服地侧目看着成陌。

“你又小看我。”成陌委屈地瘪瘪嘴,一拍胸脯,“我可是立志要成为一个好记者的男人!”

陆清辰安静地抱着狗,想了想,很是认真地问:“……你到底是要成为记者,还是要成为记者的男人?”

“什么时候了,不吐槽我你会死吗!”

下一秒,成陌已经气得跳起来掐住了陆老板的脖子愤怒地大力摇晃。

但是陆清辰反而笑了,一扫连日阴霾。

“没办法,欺负你这件事,真的挺难以割爱啊。”

4.

回到小巷的将军似乎十分安分,每天蜷缩在自己的窝里养着伤口。陆清辰每天按时定点去给它送吃的,一顿不落。食谱是一个曾经在部队训练军犬的朋友给陆清辰的,简直谗得成陌恨不得冲出去跟狗抢饭吃。将军每顿都吃得干干净净,颇为努力地想赶快复原。

成陌带着相机蹲在巷子里盯梢,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地盯着那只大狗,唯恐一走眼就盯丢了。

“这该不会是中国版的忠犬八公吧。主人去世之后,狗狗不肯离开一直留在原地等主人啥的。”饿得狂啃陆老板捎带手给带来的驴肉火烧的时候,成陌很是感慨地吸溜了两下鼻子。

陆清辰嫌弃地瞅着小记者满嘴满脸的油,“其实忠犬八公的故事呢,只是因为火车站附近的店铺都会给八公喂吃的,于是八公就养成了习惯每天去火车站等投喂。所以八公只是个对食物特别执着的吃货而已。”

“真的假的?!”成陌差点被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驴肉火烧噎死。

陆老板一脸坏笑,“你猜?”

“……”成陌觉得特别想把剩下半个没啃完地驴肉火烧糊在陆清辰那张帅脸上——要不是因为真的特别饿实在舍不得浪费食物,估计他就已经糊了。

就这么一边被陆老板“调戏”一边蹲守将军蹲了足有三天,到第四天的凌晨,巷子深处的矮房上忽然传来细微的声响。

当时天光未亮,视线模糊极了,什么也看不清,成陌差点就要跳出去,被陆清辰一把拽住。

果然那声响只窸窸窣窣了一小会儿就没了动静。将军趴在窝里,直立起半身,警觉地四下观望。

“你别乱动,不然被你吓跑了。”陆老板捂着小记者的嘴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成陌努力点头,好不容易才喘过一口气,那边屋顶上却已没了动静。

约摸又过了十分钟的样子,矮房顶上才再次动响起来。

一只浑身漆黑金色眼眸的小猫“喵喵”叫着从屋顶一跃而下,正正落在将军面前。大狗和小猫,就像久别重逢的挚友一般鼻尖相触,互相嗅着磨蹭了几下脸颊,然后,那只小黑猫才“喵”的一声整只猫窝进将军怀里。将军也极温柔地低下头,反复舔着小猫的耳朵和脸蛋。

“这是……闹哪一出?”成陌一手举着相机,已经忍不住要脑补出十万字跨越种族与性别的狗血爱情故事。

陆清辰静静看着不远处互相依偎的狗和猫,良久低声开口:“那只猫也受伤了。”

“啊?那咱们把猫也抱回去……?”成陌惊地瞪大了眼。

陆清辰却将手指比在唇上,依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几乎就在同时,一道人影从巷子深处闪了出来。是之前出现过的那个干瘦男人,依旧穿着那身脏兮兮的汗衫拖鞋大裤衩,一边气势汹汹地往上扑,一边念念有词嘀咕着什么。

看见这干瘦男人,将军立刻站起身来,浑身紧绷地死死盯住他,从嗓子里发出低沉威慑的呼噜声。小黑猫翻了个身,往大狗身后投下的阴影里缩了缩。

干瘦男人伸手捞了一把,似乎想抓住黑猫,被将军毫不客气地咬了回去,终于只能咒骂着悻悻走了。

将军是在保护那只小黑猫。

原来他不肯在夏清时家好好养伤,执意要回到这破旧肮脏的老巷里竟是为了保护它的小伙伴吗?

成陌震惊良久,待到干瘦男人已经遛得没了影,才想起关掉相机的摄影键。

“这视频发微博可以上热门!”想想自己似乎有机会一夜成名,小记者有点兴奋。

“热什么门?你能不能有点大追求?”陆清辰却一把将成陌手里的相机抢了过去怎么也不肯还给他,“你先查清楚,那男人是谁,将军的主人又是谁,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啥都不知道就随便发微博,好记者就这点职业素质?”

小记者揉着脑袋,委屈地盯着自己的相机想反驳又被堵得无话可说,只好抱着相机喏喏地去仔细调查去了。

5.

当天成陌就拿着自己的“实习”记者证去走街串巷的采访了一整天。

问了一圈下来,结果令人大跌眼镜。成陌原本以为,以那个干瘦男人的外形和作为,风评绝对好不了。没料到,这个看起来一副无业游民模样的男人竟然广受好评,街坊邻里都夸他为人正直善良在家孝敬父母在外尊老爱幼……

成陌一边回放那些跟一个模子倒出来一样的空洞好评一边回想起那天男人狮子张大口跟陆清辰要钱的场面,不信服地撇了撇嘴。

一个如此形容猥琐的混混竟然能得到如此口径一致的好评,哪怕是半句开玩笑的牢骚话也没有,未免也太奇怪了。或许,街坊们并不敢说实话吧。但那样一个讹钱混日的人有什么本事让巷子里所有的邻居全都闭了嘴呢?他有那么大的威胁力吗?

再又僵持了一天得不到结果之后,成陌蔫了吧唧地回去找陆老板,双手合十低头恳求:“伟大的陆老板,您能不能大发慈悲帮我查一查这条巷子里还有没有已经搬走的人家?现在还住在巷子里的人没一个敢说实话的,实在查不出真相啊!”

“等你想起来这一茬黄花菜早凉了。”陆清辰一脸淡定地喝着茶,抽出一叠整理好的资料扔给小记者。

陆老板收集的情报和成陌挨家挨户上门去问来的大相径庭。

那个干瘦男人名叫阿炜,但街坊们都喜欢喊他的绰号“阿萎”。

阿萎的父亲是个老木匠,为人宽厚善良,深受邻里喜爱,连带着对阿萎也关怀备至,可渐渐的街坊们便发现了,阿萎这个孩子心眼不好。

才搬来巷子里的头一个月,阿萎就靠给孩子们买零食吃的手段成功排挤了从前巷子里的“孩子王”,紧接着他开始要求孩子们对他唯命是从,每天去抓附近的野猫野狗来给他虐待为乐。起初只是踢踢打打,随着年龄渐长,手段也越来越凶残,终于逐步发展成了虐杀。而且他不仅自己动手,还常会逼着跟他一起玩耍的孩子们一起动手,最喜欢把抓来的小奶狗捆成粽子,让孩子们挨个上去暴打。这样残暴的事情,久而久之,孩子们便渐渐受不了了,纷纷的疏远了阿萎。大人们得知此事,也不再允许自家孩子与阿萎往来。可被孤立的阿萎依旧每个星期都会把血肉模糊的猫狗尸体大喇喇扔在巷子里的垃圾堆上。

居委会曾经为虐待小动物的事委婉地找过老木匠和阿萎,希望阿萎能够停止这种残忍的行为。然而阿萎却一口咬定自己小时候被狗咬伤过留下了心理阴影,所以看见小动物就会发作,依旧我行我素,甚至还变本加厉。

“我每天上学考试压力那么大很辛苦,拿猫狗发泄发泄又怎么了?弄死个畜生又不违法,你们凭什么管我?有本事等我杀了人再来抓我啊!”

当年的阿萎说这话时阴沉的表情简直让居委会请来的心理医生不寒而栗。医生建议老木匠送阿萎接受心理治疗。老木匠便送阿萎去了,但结果却毫无作用,阿萎反而变本加厉的虐待小动物,手段越来越凶残。后来老木匠便放弃了,有人偶尔问起,也只苦笑着说都是冤孽报应,大概是自己年轻的时候怕辛苦,没有坚持做正确的事,因此犯了太多错,才报应在儿子身上。

于是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当年的孩子们都渐渐长大成人了,另一个传言也随之在巷子里扩散开来。街坊们纷纷地说阿萎虐待猫狗是因为常年自卑而导致心理扭曲,所以才要通过虐待比自己弱小的猫狗来发泄情绪找回自信。再加上阿萎长大之后也迟迟没个正经工作,还沾染了赌博的坏毛病,整天游手好闲在街头巷尾流窜靠坑蒙拐骗弄钱花,“阿萎”这个绰号终于渐渐比他的大名还要尽人皆知了。

据街坊们说,阿萎和老木匠父子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僵,老木匠管不了儿子,经常也会被阿萎打骂,邻居们常听见阿萎大声咒骂老木匠,说些“老不死的有钱不赚害老子发不了财跟你一起过穷日子”之类的难听话。这种情况直到老木匠收养了一条大狗才有所好转。这条狗,就是将军。

将军也是老木匠从阿萎手里救下的,刚救回来的时候还是一只不足两月的小奶狗,已经被阿萎打断了后腿的腿骨。老木匠悉心地把这只小奶狗养大了,因为阿拉斯加生得很是高大就给它起了个威风的名字叫将军。将军十分护主,只要阿萎敢对老木匠动手,将军就会扑上去阻止阿萎靠近。长大之后的将军扑立起来足有一人高,力气又足,阿萎已经不是对手,不得已对老木匠也客气了许多。

然而这种虚假的和睦并没有维持多久,没过两年,老木匠就病逝了。留下将军一只狗无人照看,流落在巷子里不肯离开主人的故居,为了守护主人留下的遗物还又被阿萎打伤了。街坊们说,阿萎这个没良心的儿子连一滴眼泪都没替老木匠流过,反而在老人去世当日就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似乎在翻找遗产。还有人说老木匠故去之前,曾听见阿萎和老木匠争吵,似乎是逼着老人交出什么传家宝,要拿去卖钱还赌债。

“……你怎么查到这些的?”

满满几十页的记录,每一个字简直都堪称罪状。成陌看得瞠目结舌。

“这家伙的父亲是个偃师,我自然有我的渠道去查。”陆清辰意味深长地看了成陌一眼,“怎么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阿萎到底在找什么,他父亲真正想要托付给咱们的,又是什么?”

毫无疑问,那个用偃甲鸟送信给成陌的人,就是阿萎故去的父亲老木匠——或者该称他为老偃师才对。如此一来,阿萎逼着老偃师交出的“传家宝”又是什么呢?为什么老人在遗书中只字未提?老偃师通过那只偃甲鸟和那一封遗书想托付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他的狗还是有什么别的更重要的深意?

6.

陆清辰不但调查了阿萎其人,还看出了端倪——阿萎如今的目标已经不是将军了,而是那只小黑猫。很明显,将军也在努力保护那只小黑猫不落到阿萎手中。

那么阿萎想从小黑猫那儿得到的究竟是什么?直觉告诉成陌,老偃师的“传家宝”和这只小黑猫一定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为此,成陌前后在小巷里“潜伏”了一个多星期,观察小黑猫的动态,期间还被陆清辰逼着去抓那只小黑猫疗伤结果被猫毫不留情地抓了满脸爪子印。

小黑猫的伤并不重,和将军一样同是在后腿处,成陌拼命按住不肯配合的猫儿让陆老板给它做了紧急处理。黑猫高冷地留给小记者满脸满胳膊红爪痕之后又狠狠照脸踹了他一脚,心满意足地跑掉了。

一周之内,阿萎出现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小黑猫来找将军的时候,很明显是冲着猫来的,但每一次都被将军龇牙咧嘴的赶走了。

每一次无法得逞阿萎都显得更加焦躁,就好像有什么在背后催促他,驱赶他的耐心。他开始企图给小黑猫投喂下了药的猫罐头并设下陷阱。然而小黑猫十分精明,对阿萎那些加了料的罐头根本看也不看,更别说靠近,倒是吃成陌和陆清辰喂的小鱼干吃得很是开心。以至于成陌一度产生了在和阿萎争夺这只小黑猫的宠爱的错觉,并且莫名开始为小黑猫更垂青自己而沾沾自喜——虽然每次开心地好像又被主人临幸了的猫奴一样之后,都会深深地觉得自己有病……

成陌问陆清辰为什么不直接把小黑猫和将军再一起带走。

陆清辰说如果它们自己不愿意走,强行带走他们没有任何意义,它们执意留在这里,宁愿冒被阿萎抓住的风险一定是有原因的。

“那咱们要这么一直蹲点到什么时候?”成陌哀嚎着蹬了蹬酸麻的腿。

陆清辰瞧一眼小记者委委屈屈的小模样,挑眉,“这点苦都吃不了?”

成陌沮丧地抱住头再一次承受了来自陆老板的嘲讽攻击,“你直说吧,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

陆清辰却突然笑了一下。

“所以就算有再正确的理由,让你蹲久了你也还是会觉得累啊。既然如此,难道你就不会有觉得特别累坚持不下去了的时候吗?难道就不会忍不住想,管他什么正确不正确,那么多人都在见缝插针唯利是图,凭什么我就得为了坚持原则活得这么辛苦?”

他仰面望着天空中闪烁的星辰,冷不丁这么问。

成陌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眼前的陆清辰认真极了,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那眼神看得他后背毛毛的,就好像被猛虎盯住的小白兔,连该怎么逃走也忘了,只能呆磕磕地瘫在原地。

“当然会有啊……”小记者喃喃地回答,“可是,就算辛苦也要坚持下去啊,这样,当另一个还在坚持的人也觉得很累很辛苦的时候,至少他还能看见我不是吗!”

陆清辰怔怔看着还一脸懵懂困惑的小记者,静了片刻,捂着脸笑出声来。

“怪不得师兄喜欢你。”他怅然拍了拍成陌的肩膀,一点自哂在眼底转瞬即逝,而后便收敛了神色,“我和师兄都觉得,那位老偃师留下的‘传家宝’很有可能是偃术秘笈。”

成陌还正在为那句“师兄喜欢你”别扭,总觉得有点小娇羞又好像哪儿不太对的样子,突然听见“偃术秘笈”四个字,顿时过了电一样精神起来。

“你们怎么知道的?”他追问陆清辰。

“猜的。”陆老板打个哈哈拒绝刨根问底,“现在的问题是,阿萎很有可能打算把这偃术秘笈找出来卖钱,咱们必须阻止他,杜绝这种危险,对不对?”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拼命撺掇夏清时用偃术挣钱啊,你现在也好意思这么一脸正直!”成陌忍不住吐槽。

“师门传统你不懂,再说我和师兄的事跟这个也不一样。”陆老板嫌弃地白了小记者一眼,“你就说你应不应该继续蹲守下去好了。”

“你都这么说了我能不蹲吗!”成陌哀嚎着揉了一把自己酸麻的腿,重新举起了望远镜。

就这么一直等到月圆那天,正好晴空万里无云,一轮圆月——用成陌的话说,就是亮得跟个大号LED灯似的。

在车副座上水得口水滴答的小记者突然被一阵敲击玻璃的声音惊醒,看见小黑猫正在车窗外盯着他。

月光下黑猫的眼睛泛着金色的光泽,格外明亮。

成陌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推开车门下车,待站定了脚,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不在身边的陆清辰正半蹲着身子抱着将军。

将军仰着头盯着银盘似的月亮,嗓子里不断发出威慑的低吼声。

陆清辰不断顺毛安抚着它。

成陌开口想问怎么回事却被陆老板冷眼瞪了回去。

小黑猫在成陌肩膀上走来走去,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明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当月亮缓慢地爬上正中天时,小黑猫纵身一跃,跳上了将军的头顶。几乎同时,那只大狗就像得到了指令一样,撒腿开始狂奔,疾速穿过房屋的暗影。

“上……上车追吗?”成陌吓得手上一用力拉开了车门。

“你开车能上房顶?”陆清辰没好气地笑了,当即释出巨大的白虎偃灵,伸手把小记者一并捞上来。

健硕白虎载着两人在屋檐上跳跃俯冲,追着一狗一猫在暗影中时隐时现的身影,向着未知的远方奔去。

7.

也不知道究竟骑在老虎背上跑了多久,成陌只觉得被颠簸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一阵阵想吐,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一块树木环绕的开阔空地上。四下里全是树木的幽香,被白月冷光照得愈发清冷。

空地是一个正圆形,中间有一块平台,也是圆形的,月光正好投射在平台上,犹如舞台聚光。

就在平台上,坐着一位老者。

将军看见老人,激动地“嗷呜”叫着就扑上去,用力把脑袋钻进老人怀里磨蹭。小黑猫也乖顺地走到老人身边,轻轻舔着老人的指尖。

成陌眨眨眼,反应了一秒,吓得差点趴在地上。

这老人难道就是将军的主人——那位老偃师?可是……老偃师不是已经病故了吗?一个已然亡故的人怎么可能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总不可能是鬼吧!

陆清辰瞥一眼小记者趴在地上的怂包相,再静静看这一猫一狗一人犹如家人团聚般其乐融融的画面,良久轻叹一口气。

“……前辈,可是还有心愿未了?”

“妈呀……你不要说得这么恐怖搞得好像真的是魂兮归来一样啊!”成陌已经抖得筛糠一样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你烦不烦?赶紧闭嘴!”陆清辰毫不犹豫地给了小记者一脚,把他踹到一边去。

端坐在平台中心的老者见状发出一阵爽朗笑声。“我原本还期待着能和清时见一面,没想到最终来的还是清辰你。”他像一个慈爱长辈一样仔细端详着陆清辰。

“不是师兄就不能帮您了却心愿吗?”陆清辰自嘲地扯起唇角。

“夏清时不肯见我,我不怪他。他没有阻止你来,已算是十分有心了。”老人微微一笑。他又细细打量了陆清辰一会儿,似十分惆怅般长叹一声,却是对着远处的暗影喊道:“你也出来吧。你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还躲着干什么?”

应声一阵簌簌动响,一个瘦削人影便从树丛里钻出来。果然是阿萎。

将军立刻摆出警戒的姿态,对着阿萎发出低沉吼声。

阿萎却是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地险些摔在地上,那表情就好像真的看见了鬼。

“不可能……不可能!我可是亲手确认——”他嘶声嚷到一半,突然死死咬住牙,瞪着老者不肯再说了。

“你……难道——!”成陌心头一震,惊地跳了起来。

虽然阿萎只漏出了半句话,但成陌还是听出来了,这家伙是亲手确认他的父亲停止呼吸的,所以他才如此笃定父亲已死。父亲病发危急之时,他竟然没有努力施救,而是确认了父亲的死亡!世上竟然真有如此穷凶极恶之人!

“你不许过来!”成陌怒气喷张,一步上前拦住阿萎,右手抓了半天却没捞着什么能防身的东西,干脆从兜里掏出手机,大喊:“你敢乱来我可报警了!”

“报警?你报警告我什么?”阿萎阴森森地瞪着成陌,发出一阵怪笑,转而又瞪住老偃师,“不可能!我可是看着老东西断气的,他怎么可能还活着!一定是老东西又在耍花招!”他从喉咙里发出嘶叫,面目狰狞地就想冲上去。

然而老偃师只抬了抬手,数道丝线便从他掌中飞射而出,将阿萎捆了个结结实实。

阿萎痛呼一声倒在地上,翻滚挣扎着。

“小友,多谢你如此尽心尽力替我做这信使。但我门中事之复杂凶险已远超你所能想象,你还是不要牵涉过多的好。”老人向成陌点点头,转而又看住陆清辰,一声苦笑,“我这个儿子若是能有清时和你一半的出息,我也就放心了。”

“恐怕在师父心目中,我是不能和师兄比的。”陆清辰笑嘻嘻地吐出这么一句。那笑容忽然又让成陌一阵脊背发寒。

老人却微笑摇头,“虽然清时比你稳重,但你比清时活络,你们兄弟俩在师兄眼中当是不分亲疏的。”他颇为爱怜地又看了看陆清辰,喟然叹息,“果然我当年种种真是错的,若我早听你们师父一言,今日或许不至于此。但他再如何不争气,毕竟是我的儿子,临到终了我还是想给他留一条活路,希望你们成全。”

“……如果这是前辈您的意愿——”陆清辰沉声低吟,侧身让开一条道。

老偃师所说的话,成陌基本没听明白,只觉得老人是在给阿萎求情,张牙舞爪地愤愤大喊:“老人家,他这么对您了,您还替他说什么好话?”被陆清辰一把捂嘴按住。

老人微微一笑,低头怜惜地摸了两下匍在手边的大狗。“我这一双猫狗小友,于我而言,比儿子还要亲得多了。它们久为伤病所苦,都有残疾,我实在很怕他们无人照料,想把他们托付给你们,还望你们切切善待。”说着老人在将军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将它推向陆清辰。

将军似明白了主人的意图,呜呜地执意不肯离开。 小黑猫也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仰头紧紧盯着老偃师。

老偃师却不再看它们了,只阖目一声长叹,“你来吧,拿走你想要的东西。”

应声,那些捆住阿萎的丝线已尽数退散。

阿萎愣了一瞬,旋即目露凶光地扑了上去。

“你干什么?住手!陆清辰!难道真的眼看着不管吗?!”成陌还在不停扭打挣扎,企图阻止阿萎,保护老偃师,却被陆清辰死死扣住了,怎么也无法挣脱。

就在阿萎的手抓住老偃师脖子的一瞬间,成陌眼睁睁看见老人就似随风化去一般变成了细碎粉末。

然而那一刻老偃师脸上却挂着笑容,平静又祥和。

成陌难以置信地跪在地上,差点流出泪来。陆清辰伸出手,似乎想握住一缕飘散的木灰,却全从指缝间流逝而去,最终什么也没抓住。

 阿萎整个人都趴在平台上,撅着屁股拼命扒开剩余的木灰,从里头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子,正正方方,通体漆黑,隐隐泛着赤红色的光。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这下发财了!”阿萎癫狂地大笑起来,把木匣往怀里一揣,回身得意地瞪着陆清辰和成陌。

将军龇牙发出低沉怒吼,已然蓄势就要扑上去。

陆清辰却一把揪住将军颈后的长毛,安抚地揉了两下。“你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可以走了。狗和猫今后是我的,你最好识趣。”应声,白虎甩着粗长的尾巴,踱着步子走上来,静静看着阿萎。

阿萎盯着白虎往后缩了缩,咧嘴一笑,悻悻地转身消失在树林里。

“真……真的就这么让他拿走了?你为什么不阻止他!”成陌气得要疯了,不甘心地狂挠着地面。

陆清辰把成陌拎起来扔到白虎背上,“亲爹给儿子遗产你一个外人管得着吗?多事。”

“那也不能让这种混帐家伙得逞啊!简直要气死我了!”成陌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趴在白虎背上乱踢乱打。

陆清辰看着小记者像只被困住的螃蟹一样乱蹦,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前辈临终依然想让自己的儿子能有所依靠,所以才留下点东西给他。你又何必非要逆了前辈的心意呢。”这大概算是安抚了。

成陌依旧嘟囔个没完,“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陆清辰像看见个孩子一样看着成陌笑出声来。他难得宽慰地又拍了一下小记者的后脑勺,“行了,你就别纠结了,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呸,我可不是小孩儿!”成陌摸着后脑勺,不高兴地皱着脸,却总算是暂时闭了嘴。

8.

那天夜里刚回到夏清时家,成陌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抓着夏偃师告状,一会儿控诉陆老板这大半个月来对自己的非人道“折磨”,一会儿又痛骂阿萎,对阿萎最终拿走老人留下的木匣始终无法释怀。

“最后的大结局难道不应该是坏人受到惩罚正义得到声张吗?为什么好处全让坏人占尽了啊?”小记者气地在夏清时的大沙发上滚来滚去。

“你知道那木匣子是什么吗?就这么闹腾。”陆清辰跟看猴子一样看着他乐。

“还能是什么?反正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什么偃术秘笈呗!”成陌白了陆清辰一眼,没好气地说:“那孙子拿到手肯定立马转手卖高价了!”

“卖呗。”陆老板耸耸肩,“那是他爸留给他的遗产,他要是真能换一笔钱从此好好生活,也算是了却了前辈的遗愿。但那匣子在别人手里就是一块好看的废木头,制造它的偃师已经不在了,没人再能激活它,你就安心吧。”

成陌依旧气呼呼的,在沙发上折腾了几个来回,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跳起来抓起相机就走,说要去调查阿萎的罪证来曝光,还要送交给公安机关。陆清辰也不拦着他,就乐呵呵看着他蹦来蹦去的折腾,直到出门离开。

再次失去主人的将军蜷缩在角落里了,不时发出悲伤地呜咽声。小黑猫一直守在它身边,不断舔着它的耳朵,如同安慰。

一直没说话的夏清时终于长叹一口气,低声问:“清辰,前辈……他还好吗?”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好’了。”陆清辰怅然地往沙发上靠了一下,仰起头,“总之,他没怪你,秘笈也回来了——”他说着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的将军和小黑猫。

将军似乎听懂了他俩谈话的内容,警觉地立起半身看了看陆清辰,又看了看夏清时,而后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小黑猫,如同在和黑猫交流什么。

黑猫温柔地舔舔大狗的鼻尖,像是想让朋友安心一般,又抬起爪蹭了蹭大狗的脸,而后转身走到夏清时面前,优雅地端正坐下。

夏清时把小黑猫抱起来,轻柔地抚摸它的后背。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听见陆师弟在身后问他:“咱们就不能把师伯认回来吗?”

夏清时顿了一瞬,回身看着师弟,一言不发。

故事的开端在许多许多年以前。

那时候的老偃师还是个年轻的偃师,就像现在的夏清时和陆清辰一样,他也有一个同门师弟,姓顾——正是夏清时和陆清辰的师父。

和历史之中无数次轮回重现的情景一样,师兄弟之间因为对偃术的解读和未来发展看法不同——俗称“理念不合”而产生了分歧。师兄认为只要有利于偃术的发展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做,甚至可以拿活物做实验,而师弟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同师兄的作为,坚持偃术的发展也一定要遵行正确的原则。细小的裂痕逐渐扩大,终至决裂,师兄偷学禁术用活的动物制作偃甲而误入歧途终于被逐出门墙,于是带着师门秘笈一走了之,师弟则一直坚守师门训导传承衣钵。

当年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夏清时还只是幼小孩童,几乎没有多少记忆,陆清辰更是尚未入门,两人所知道的多是后来师父口述的只言片语。他们只听说这位早早就被从师门除名的“师伯”直到师父亡故也再没能和师父见上一面,师父终此一生也一直固执的不允许他们称之为“师伯”,始终不肯原谅师兄当年背叛师门教诲的过错。

成陌大呼小叫带着那只偃甲鸟找上门来的时候,夏清时的内心其实是相当震惊的。他立刻察觉到其中可能存在的隐情,但也无法确认这位久失联络的“师伯”究竟意欲何为。无论从师父的角度考虑,还是从师门和自己的角度考虑,这件事他都不适合亲自介入。所以他才默认了陆清辰和成陌的行动。或许师伯在选择成陌作为“信使”的时候,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陆清辰和成陌把受伤的将军带回来之后,夏清时和陆清辰关上门合力给这只大狗做了几个小时的手术,在它后腿骨上的偃甲机关里发现了半块碎片。

这半块碎片正是师伯当年带走的师门秘笈的半身,而另一半碎片的所在,则成为了能否寻回失落的秘笈的关键——也是这些偃术经典会否失落于恶人之手的关键。

调查过阿萎其人以后,陆清辰和夏清时几乎可以断定,阿萎费尽心机想要寻找的“传家宝”一定就是师伯带走的偃术秘笈。师伯却并没有把秘笈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是通过成陌和将军把秘笈的碎片送回了师门。这其中深藏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夏清时和陆清辰不敢揣测,但有一点师兄弟俩都十分清楚:师伯绝无意让阿萎染指这份秘笈。

而他们二人也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一定要找到余下的半片秘笈的下落,确保秘笈的安全,才能了却师伯的心愿,更是保护偃师一脉伟大技艺的存在不落入为恶者之手。

然而,即便是夏清时和陆清辰也万万没有想到,师伯最后对阿萎的安排会是这样。

出现在林地中心的“老偃师”只是即将朽化的偃甲人,仅仅靠着师伯残存的最后一点力量支撑,一旦力量耗尽,就会化成飞灰。

老偃师欺骗了自己的独子,想让阿萎误以为那个留下的木匣就是父亲的偃术秘笈,于是欢天喜地地抢走木匣。那精巧的木匣本身也是用上好的古木制作,价值不菲,无论有没有行家识得其中精妙,应该也能卖出好看的价码,倘若阿萎愿意从此洗心革面好好经营生活,未尝不能保他半生无虞。而真正的秘笈下落也能就此被掩护完好。只要阿萎认为自己已经拿到了秘笈匣子,便不会再追查秘笈的下落,终此一生都不会知道真正的秘笈所在。

为了保全这部秘笈不落入外道,宁愿欺骗自己的儿子,却又给儿子留下一条生路。这样的设计多少令夏清时和陆清辰有点唏嘘。如何想得到,当年那个自负地宣称只要能发扬偃术不折手段也无所谓甚至不惜为此被逐出师门的师伯,多年沧桑历尽一生之后,会做出这样无异于回归的选择。

不知生命最后一刻的师伯是否还有遗憾和孤独,又是否为年轻率性时的一意孤行而感到后悔呢……师伯的后半生,就像是在向师门赎罪一般恪守原则,过得如此清贫也不曾以偃术牟利,不曾再越雷池一步,更因此始终得不到儿子的理解,最终父子反目,不知师伯又可曾为此懊悔自责过?

“要坚持做正确的事……还真是辛苦又复杂啊。”陆清辰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师兄,“所以,另外那半块碎片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

夏清时沉默地抱着小黑猫。

这只小黑猫全身的骨骼都有过不同程度地损伤,恐怕曾经遭受过非人的虐待,夏清时只用手轻轻捏一捏就能知道,黑猫的许多关节都移植了偃甲机关,才使它能够行动自如。就在小黑猫的后腿,几乎与将军后腿上相同的位置,也安装着相同的偃甲机关。

然而,夏清时并不打算回答师弟。他只是深深盯住陆清辰看了许久,反问:“你想要这秘笈吗?”

陆清辰怔了一瞬,笑问,“师兄,你说呢?”

“你不会。”几乎立刻,夏清时就作了回答。

陆清辰挑起眉梢,“为什么?”

夏清时沉默了片刻,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师弟。“因为,你是我师弟。”他轻抚着黑猫的后腿,沉声叹息:“师伯前半生误入歧途,后半生行善悔过,如今倘若能与师父重逢,想必能够释怀了吧。”

这一声“师伯”喊出口,也算是终于承认和接纳的师伯回来了吧。虽然让师兄那个高冷死傲娇直接把话说出口简直太难了。

陆清辰撇撇嘴,把大狗的脑袋搂进怀里好一通搓揉,只揉得狗毛乱飞,末了从狗脑袋后面探头看着夏清时笑道:“我还以为师兄你是打算要教训我一顿什么前车之鉴后世之师之类的,原来你这么信任我?”

夏清时闻言不语。他只是抚摸着小黑猫,良久才沉声说道:“我不觉得你完全是错的。就好像师伯骗了他的独子,欺骗本身并不是正确的,但事出有因,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正确的事未必就要硬碰硬去做,我如今已懂得这一点。也许再过些时日,你也会懂:如果你发自内心的认为你在做正确的事,就不会感觉到辛苦和复杂。”

陆清辰看着师兄,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张嘴似有话要问。

夏清时却抢先打断了他,“师伯的那个儿子,我总觉得还有些未尽之事。他生性暴力,猫狗身上的新伤恐怕也是拜他所赐。成陌那么气冲冲地跑出去要‘调查取证’,会不会遇到危险?”

从头到尾,成陌是彻底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小记者个性耿直头脑简单又热血又冲动,夏清时和陆清辰都觉得如果让这家伙知道太多一定会露馅坏事。尤其夏清时还有一点私心——成陌毕竟是门外人,知道的越多危险越大,夏清时始终不想让他牵扯太深,担心会连累他。

可是一无所知的小记者实在义愤难平又冲上前线去战斗了。

“别担心他了。那家伙就跟小强一样,你还怕他被人打死了不成?”一想到成陌跟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小模样,陆老板微微勾起唇角,摆了摆手,“何况,师兄你不相信‘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吗?”

9.

没过几天,一个关于不孝子残害病重老父的深度报道就神速地上了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详细曝光了这个凶残的逆子如何从小虐待动物、不务正业、坑蒙拐骗、为了谋夺遗产气死老父更对心脏病发的老父见死不救——顺便还夹带私货地呼吁了一下尽快为保护动物立法。

报道出版的当天就登上了各大社交媒体的热门话题,更引起了当地执法机关的高度重视,立刻对报道主角郭某采取了调查。

然而报道的主角阿萎却躺在医院里,手脚都被人用钝器打成了粉碎性骨折。

据目击者说,阿萎前阵子不知怎么突然得了一大笔钱,于是每天得意洋洋地泡在赌场里,没多久便又输了个精光,反而还欠下了更加巨额的赌债。债主抓住他催款,他却掏出个黑漆漆的木头盒子说是之前宝贝要拿来抵债。债主觉得被阿萎戏耍了,于是领着手下把阿萎暴打了一顿,直接就打得瘫了被好心路人送进了医院。

此刻的阿萎本人,面对找上门来的警察和多项罪名的指控,已经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他到底还是辜负了父亲临终最后的期望。而这世间的法则到底没有放过他。

10.

诚然人总会因为坚持原则而付出些代价,但放弃坚持就真的能一无所失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