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侠客吟:疯子》(九)

九、侠客疯子

我将沈濯葬在山中一处幽静深谷。那是我幼时贪玩的去处,风景怡人,除了我,再不会有别的东西去打扰。

立碑刻字时,我犹豫了很久。

我该如何写?

我与他究竟算什么?

想来想去,终于只写下“沈君讳濯明清之墓”。

可笑我与他,直到天人永隔也不能有个盖棺定论的所谓名份。也好,反正事到如今,也不需要了,就这样放在心里,足够。

最后一刀落定时,我吐了血。那一口鲜红,毫无防备地喷在碑面上,顿时,整个心都跟着空冷。

我就着血将字迹涂满,拈一捧坟前土装在珠囊里,贴身挂著。

其实我本应该留下,陪着他,不让他孤单寂寞。但我做不到。我怎能当真放任血仇,让那害死他的凶徒逍遥自在?

而我亦知道,如今的我还赢不了袁越。欠经验欠修为,那我便去找,到那名为江湖的修罗场中去找。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十年以后,仇人垂老,而我仍当盛年,总有一天我能砍下那厮头颅。

人的执著当真是可怕的东西,就像我亦曾无数次地想,若我当初不执著,不去追要燕倏的剑,早早与沈濯归隐雾灵山,任何外人外事也不理,我们是否便能逃过此劫?可即便如此,到眼前时,我依然放不下。一面为旧的执著后悔,一面深陷在新的执著里,不能自拔。

然而,返回云鹤堂时,我看见了魏伐檀。

他站在这曾让他鲜血淋漓的刑场上,受惊般猛回头盯住我,笑了。“十九,你在这里。”他两三步迎上前来,拉住我,忽然一瞬,笑容却又消失地无影无踪。“你的头发——”他望着我垂在颊侧的断发,伸手似想抹去我嘴角的血痕。

我挥手将他拍开。

他便看着我的一身素衣,眸色明灭不定。

良久,他又追问:“你的头发怎么了?”

我应:“剪了。”

“陪葬?”他眼底漫出凉凉的惊诧来。

“与你何干?”我甩开他径直往内堂去。

他在身后喊我:“十九。”隔了半晌,却无下文。他跟上来,摩挲着我的头发,将掌心抚在我头顶。那暖意瞬间便沿着发丝度来,灼得我不由一颤。

“滚!”我毫不客气地推开他,对他低吼,剑拔弩张到双拳紧握。

他只余一只胳膊得力,被我推地一踉跄,险些摔倒。方稳住身子站下来,他以目光紧咬住我,右手按住左臂。那条残废的手臂无力垂着,没有半点生气。他二话不说,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穿过帘幔门窗,看着那抹行远的背影,撑不住后退,撞倒了高大屏风,就像多年前一样,望着他呆呆跌在一地残骸里。只是,再也无人伸手扶我。

沈濯不在以后,我才发现,原来他已不知不觉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许多时候,我都会幻觉他还在身边,从不曾离开。习惯了摆下两副碗筷,习惯了抬头寻找他的身影,甚至午夜梦回时的风语穿堂,恍惚也以为是他轻柔地替我掖好了被角。

至此,我终于遽然懂了燕倏那句话。

曾经那些美好回忆,如今全变作了锋利的刀,愈是甜蜜难忘,愈发疼痛难熬。想来,得而失之,不如从未得到,大概便是如此。

可即便此时我懂了,又如何?

我宁愿我永远不懂。

那之后我开始变得畏寒,胸闷气短,吸气时心慌地忍不住咳嗽,常有见血。我真气耗损太过,身体已变得十分虚弱,但我不悔,我只怕撑不到手刃仇人的那一天。

我再次离开了雾灵山。我的头发已短得不够束起,只能披散颊侧,于是我用帏帽将头发与脸一并遮住。素衣丧服,帏帽遮面,路人纷纷侧目趋避,我从一座空山走入了另一座空山,这人世间,冷得不见阳火。

我开始学会在满是泥灰汗味的小旅馆随便找一个角落窝下,喝咸涩的白水解渴,吃干硬的脯糗果腹,对旁人凑上前来的嬉笑挑衅视若无物。

我也开始学会更锋利地识别人这种东西,歹毒的,心善的,阴险的,简单的,懦弱的,蛮横的,外柔内刚的,虚张声势的,面冷心热的,笑里藏刀的……

我找到每一个扬名在外的黑道邪人,小至恶霸匪盗,大至刺客杀手,亦有佞官奸商,以此洗剑。

江湖上渐渐开始传扬燕拂衣的侠名,我坐在龙蛇混杂的角落,听那些人声鼎沸,像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我从来不是为了任侠仗义,我只是为了变强,强到可以报仇。

魏伐檀的名字也从不曾在这些口耳相传中消失过,他深受玉柱国赏识,他智计武勇,他是藏剑城的未来支柱,他风光无限。

江湖人传说,魏伐檀与燕拂衣是师兄弟,但却从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师出何门。

于是燕倏便成了另一个无名的神秘存在,神秘到已然成了神话。他们还很自作主张地给燕倏那把剑起名“啸月”,以此与魏伐檀手中的“天狼”呼应,好像燕拂衣拿着一把无名剑是怎样不能容忍的事。而昔日的“灵凤沈郎”,却以最萧索的神速被淡忘了,倏然如叶落天寒。

然后一日,我又见到了魏伐檀。

他跟随玉柱国出席诸门派的集会,而我追着逃走的“夜枭千杰”误入了会场。

在场的自然也有袁越,还有袁以柔和顾以玉。

袁以柔已不是当年那娇俏少女,她满眼惊色,几度欲与我说话,都被顾以玉死死拉住,只得紧紧咬着嘴唇,咬到面白如纸。

一个样貌古怪的瘦老头翘着白胡子将我上下打量,拉住我,笑:“小郎君,你有病,让我医罢。”

我说:“我不是来求医的。”

老头拽住我不放:“你不让我医定然活不出一年去。”

立时,四下便有切切声起。

其实多半人只是在看戏,要看大名鼎鼎的燕十九如何应对死局。

我抽回袖摆,问:“老阿公,你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真是个聪敏鬼。”老头叉腰乐得眯眼,须眉跳动。他斜眼盯住正座席上的袁越,对我笑道:“好小鬼,你替我拿袁宗主的右手来,我保你长命百岁。”

一语既出,满座哗然。

袁越颇有风度地微笑:“神医师又在说笑。”

“说笑?”老头冷哼一声,拨弄着怀里一只白玉臼,嗤道:“你这只右手饮过千百人血,正是天下罕见的‘奇材’,我收来做药,多救几条人命,也算是替你赎罪积德。你死以后下‘阿鼻大地狱’少受几回敲骨抽筋灼身的罪,记得谢我,但下辈子入‘畜生道’我是救不了的。”

话音未落,袁越已黑下了脸。

我忍不住笑得胸口闷痛,又咳出血来。我抹了唇边血渍,对那老头道:“老阿公,我不要长命百岁,我活到能一刀割下袁宗主脑袋的那一天就够了。到时,右手自然是你的,我只要他的命。”

话到此处,已然人人变色。

但那老头却板起面孔。“我只要他的右手,可不要他的脑袋。他虽是个畜生,但你砍了他脑袋这世上却又要多添孤儿寡母,更龌龊的腌臜小人便会来寻无辜妇孺的麻烦以为发泄。你若要他的命,这买卖就没得做了。”他正色瞪着我。

袁越当即放声大笑:“如此说来,袁某当多谢神医师。”那一脸凛然,竟似真正君子好汉。

我下意识望向袁以柔,她也正蜡白着脸望住我,眸光颤抖,再也没有当初欢喜雀跃的娇憨神态。

我唯有暗叹,安静答复:“除非你能叫死人复生,否则这买卖只好不做。”

老头略略显出一瞬惊色,立刻又“哈哈”笑道:“话可不要说太满,你再好好细想清楚罢。”

我看定袁越,一字字道:“我死以前,定会要你血债血偿,你可以从现在开始想如何先杀了我。”

袁越声色不动,很是无辜地问:“燕小郎君,袁某可能问你究竟要袁某偿什么债么?”

每当人前,这厮总能装模作样。而我很清楚,即便我在这里道破他杀了沈濯,也不能叫他折损什么,他会立刻将沈濯狠狠辱骂,甚至还可以再编派出无数由头,把一场杀戮粉饰成替天行道的清理门户,徒劳受辱的只有沈濯。

于是我说:“天知地知,其余谁人知不知也无所谓。”

顿时,乱声再起。

良久旁观的玉柱国终于开口:“十九郎,你还年轻。”她高高在上地俯视我,面色映着白日灯火,目光慈爱又寒冷,复杂交织。

只一句话,这个女人便叫所有人噤了声。私语骤停,一片寂静。

我不知她这话究竟是想说什么,或许是千言万语在其中,但我没有回话。

我要找的“夜枭千杰”早已混入人群再也没有踪影。

所以我转身离开。

直到我走,魏伐檀也不曾与我说一个字。他把自己静于角落,雕像般,隐藏在人与人叠出的阴影里。

那之后,江湖上又有传言:燕拂衣是个疯子。

我终于有了认同感。

对了,这才是在说我。我是个疯子。耽溺于兀自坚守的幻象中,众人皆醒,我独醉。

神医师足足跟了我半月,每天都翘着白胡子说:“小鬼,我实在稀罕你的病,你让我医罢,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一脸不想活的晦气相?”这老头十分古怪,不爱人尊称他“前辈”、“神医”,但最爱人呼他“神医师”,因为他姓神,名医师,被直呼其名便是他的享受。

我说;“我得的是疯病,医好了我才真死了。”

神医师抱着他的白玉药臼笑得绕着我乱转,身形灵动得像只野貂。“好小鬼,你真讨我喜欢。”他鹤发童颜,冲我眨眼时,眸子亮闪闪的,似乎天真。“你这小鬼个性虽好,模样却不好,桃花眼,误人误己的祸害相。”然后他忽而又敛了笑,如是说着,瞥一眼我手中的剑,若有叹息。

我问他:“神医师,你可知道这剑的来历?”

“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总不过是前尘旧事,水过三秋,既已无人记得,你又何必追问。”他口中说着豁达洒脱话语,仿佛隐士高人,身子却歪歪斜斜蜷在角落软草中,转眼又昏昏欲睡了。

他悟到我不会回心转意后便不再跟着我,临走不甘叹息:“你这实心小鬼,魏伐檀可比你识时务得多。这花花世界纵有千般不好,你的命总是好的,何苦何苦。”

我说:“神医师,多谢你,若我有一日改了想法去求你医我,还请你不要赶我才好。”

他哼笑:“那也要看我到时乐意不乐意。”眨眼便跑得无影无踪,空余丝丝药香,还残留空中,久久不退。

神医师离开当夜,我隐约梦见魏伐檀。

他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努力挪动他的左手,竟真的挪动了。他将左手抚在我肩上,依然没有半点气力,就像一块虚弱的绸布,随时都可以滑落。但他眼里却闪动着欢喜。他在我耳畔轻语:“还差一点,十九,你要好好等着我。”

我被魇住了,一时似醒着,一时又怎样也醒不过来。

他却摩挲着我脸颊叹息:“十九,对自己好一些,这种为仇恨而活的日子不适合你。”

那语声沉沉落在耳中,滚烫如火。我蓦得睁开眼,来不及清醒,已下意识拔出了掌中剑。

剑光耀寒,恍如隔世,眼前只余浓黑漫漫,长夜无边,什么也没有。然而,那轻缓触摸却犹在面上,热痕未消,我疑惑自己被灼伤了。

那时我追踪“夜枭千杰”,在洛阳与长安之间往返奔波。

“夜枭千杰”不是一千个人,而是一个人,一个拥有一千种模样的人。千是个虚数,无人能将他的千般面孔见全,因为他从不以同样的面貌示人。

关于“夜枭千杰”这个名号,他自己如是说:“原来他们喊我‘千面夜枭’,多么庸俗无趣,我不喜欢,于是就叫他们改了。”他在暗香浮动的夜风中笑看住我,“我是黑夜里的一双眼睛,藏在每一个人身后,人人都厌我怕我,因为我看见了那些羞与人见的千疮百孔。而最令他们恼恨的,是他们杀不了我,所以他们得听我的,这是守住隐秘的唯一法门。”他抚着风的剪影,低语:“燕郎,让我也看一看你。”

他的手凉滑如蛇,攀上我面庞,那双眼睛,黑得没有瞳仁,就似两团化不开的乌墨。

然后,他变作了沈濯的模样,快到我无法看清他的手法。

“这就是你心中的深潭么?”他的指尖划过我的唇,冰冷刺痛。

我望着那久违容颜,不能言语。

但我很清醒,他不是沈濯,沈濯不会有这样轻佻的语调和姿态。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将剑比在了他咽喉。

“容貌不过一张人皮,有什么稀罕。”他漫不经心地玩弄我的长剑,将乌发绕住剑身,勾起唇角嗤笑:“杀了我吧,看着这张脸。”

我可以杀了他,只需轻轻划破他的喉管,可我竟迟迟不能下手。

我分明清楚地知道着,他不是沈濯,却还是对着那张脸,浑身轻颤,指尖凉透。

“你也杀不了我啊,燕郎。”他两指拈开剑锋,凑上前来,吐息软软喷在我面颊,如有兰芷清甜。他嗅着我鬓角,轻叹:“来做个交易何如?我助你杀了袁越,你让我尝尝你的滋味。”

他如是诱哄我。

我终于厌恶地甩开他。

他却盯住我,“咯咯”怪笑得弯了腰。“你竟害怕情欲,燕郎呀,”他魅影一样帖身在我脊后,气息便又喷在我颈侧发梢。“为何害怕情欲?因为那坦诚的欢愉难以自禁到叫你痛苦么?”他扳住我双肩,忽然生生啃下一口,几乎要连皮带肉咬掉,含血睨笑,“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有情有欲,情和欲乃是在世为人最活色生香的乐趣。你连这滋味也害怕,难怪少见你开怀而笑。”他又绕到我面前来,伸手来描我眉眼,叹道:“这样美的一双桃花眼,却不会笑,多可惜呵。”说时,唇角染血,眸中妖色翻滚。

他邀请我:“若你放不开,我不介意让你看着这张脸做。可你难道就真的一点也不好奇么?从未以真面目示人的‘夜枭’究竟是男是女,是美是丑?”

我皱眉,不愿理他。

但他笑得愈发眉飞色舞,兀自接道:“可我对江湖闻名的俊美侠少却垂涎得很哩。”他猛将手插进我胸口,眸中精光不灭,用好无辜地嗓音,软声嗔我:“你怎么能让这样一颗鲜嫩的好心变成了石头?”

他这五根手指葱管一样白净细滑,却锋利如刀,开膛没入肌骨,我竟连痛也未察觉,就被拿住了心脏。那精狠一握掐在心尖上,瞬间,抽搐紧缩着淹没了神经,颈嗓一紧,腥甜便压不住了,一口喷在当场。那些粘稠鲜红落在他掌心,我看见他眼角妖异闪烁的冰冷,听见他笑意散漫地嗓音。他附在我耳便低语:“袁越让我杀你,可你叫我真真舍不得下手呀。不如再给我看一看吧,这心深里究竟还有些什么东西?”

“夜枭千杰”是在死亡阴影中跳舞的人,找“夜枭”杀人万无一失,无论谁死,都是收获,这是绝不会赔本的买卖。

然而江湖中几乎人人都想杀了他,却人人都杀他不能,他便靠着这些恨他入骨又不得不依赖于他之人的佣金讨生活。

袁越找“夜枭”来杀我,真是个绝妙的法子。尤其是在我追踪“夜枭”的时候,如此一来,无论谁死都与他没有关系。我猜他大概盼着我们同归于尽。

“夜枭”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虽然嘴上说着不想杀我,却如此阴冷的一下便掐住了我的命脉。生死并不是他所关注,他只是想玩一场游戏,一次以性命为赌注的奢华享受。

他掐着我的心脏将我推在地上,冷笑低语:“你现在还不想死吧?否则谁替沈濯报仇?”

我终于感觉到那五根手指插入胸口的灼热锐痛。血不断涌上来,咽也咽不下去。我闭起眼,不想看那张脸。

但我依旧听见那满是嘲弄的声音:“你怎么就看不透呢?袁越是什么人未必无人知晓,可他们不会说出来。让一个袁越风光上位与让另一个袁越风光上位有什么区别?待到利益与利益再无法维系时,这位子自然会换人来坐,到那时,袁越又算得了什么东西?我若是你,便去投靠藏剑城。你看看,玉娘子多么喜欢你,她看着你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己的儿子,你只要肯喊她一声‘阿娘’,叫她从头到脚得欢喜,还愁无人替你收拾了袁越么?可怜的燕郎,你这颗心真是直的呀,这世间的规则是供人牟利的,你却偏用来虐待自己。”

对,我知道,“夜枭”生存在人心的夹缝中,这千变万化的玲珑面孔便是他的利器,他看尽了繁华锦簇下的满目疮痍,并乐此不疲。但我不是。我办不到。

我睁眼瞪住他,竭力想要看清这虚无背后漂浮的影。

他倚身压住我,捏住我下颌,仔细端详我的眼睛,“你让我想起一位故人,初看还只是容貌肖似,如今竟连眼神也像了。可你分明这样像他,却又一点也不像他——你竟然姓燕!”他忽然狠狠收紧五指。

我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却全没能吸入肺里,不由自主咬牙仰直了脖子。恍惚忆起,玉柱国似也与我说过同样的话——我姓燕,但又如何——那时她眼神可怖地似要生吞了我,血丝鲜红。

“夜枭”撇开我的脸,又将手抚上我掌中剑,软声叹息:“‘天狼’‘啸月’本是一对双剑,我曾经瞧见过他们的故事,燕郎,你可想听我说?”

我闻声一颤。

他立刻发现了,猛收手将我整个拽到眼前。“你怕什么?没用的懦夫!”他尖声骂我。我直觉他要拆骨将我的心掏出来。

可我忍不住笑了。源源涌落的腥浓让我发不出声音,我用无声的笑意告诉他,是,我是怕,但我又什么也不怕。

“夜枭”掌握着诸世暗影,但惟独有两种人他握不住。他握不住“赤子”与“疯子”。只有这两种人是无畏的。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不畏死者,又还何畏之有。

而我不过恰好是个“疯子”。他可以杀我,但他永远休想控制我。

他一定察觉了这轻蔑。

他将我拎起来,摁在墙上,冷然警告:“你不该激怒我。我能有千般模样,便能有一千种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我盯着他,不做任何回应。我听到另一个声音沉沉响起。

“如此同理,妳该现在放开他。”

那是魏伐檀。

我几乎以为我是看见了幻象。

可他从模糊夜雾中走来,拖着一身银辉,眉目清晰如画。“妳明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何必?”他步步上前,对“夜枭”柔声低语。他用诱哄声色催促:“放开他,别让我再说一次。”又透着浅浅压迫。

我看见“夜枭”扭过脸去。“你……你还活着……?”他浑身都颤了一下,当真放开我,茫然起身向魏伐檀走去。我跌在地上,胸口似已开裂,空荡荡得疼。我摁住伤处,抬头只能看见那萧然背影,身姿凄迷。他仰面望着魏伐檀,声如呜咽,却唤着另一个名字:“安之……安之……”他猛一把将魏伐檀扑住。

就在下一刻,魏伐檀杀了他。

“天狼”贯穿了他的胸膛,但见白光耀过,已是鲜红涂地。

他的身子向后倾下,仰面时,我看见了他的眼睛。那双乌黑眼眸中竟散射出奇异光华,璀璨如星,熠熠生辉。“你终于,连我也推开了……”他伸手抓住魏伐檀衣摆,痴痴扬起笑脸,嘶声时如着疯魔。他大笑:“‘天狼’‘啸月’是饮人血噬生魂铸成的魔剑,凡剑主必众叛亲离孤独终老,这是无解的诅咒……安之,黄泉路上,我会等着你……”笑得眼角裂出了血。

然后他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十九!”魏伐檀涌身来扶我。

我呆呆望着地上余温未散的尸身。那张脸时而是沈濯,时而竟又是燕倏,在血泊腥雾中变幻莫测。眼前似有红云,天旋地转着被撕裂,四下飞溅。我终于发出一声哀鸣,浑身筋骨都碎了般,再也支撑不住。

“十九,她不是,她不是,你看清楚她的脸!”魏伐檀牢牢箍住我,不许我倒下。

我觉得透不过气来,每一次吐息都漫着血腥,还有剧痛。视线模糊中,那张脸渐渐又变了,变成一个陌生女子。脑子里有根弦“嗡”得终于崩断,我双目一黑,软在那桎梏我的怀抱里,依稀还听见魏伐檀大喊:“十九!十九!”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