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巷子》

*部分人物对白基于中国大陆湖北省武汉市方言。

*故事中所提及的城市真实存在,但其中人物剧情皆为虚构,如有雷同,你知道,太阳底下,并无鲜事。


1

梅花巷子既不是正南北的,也不是正东西的,甚至,它本身也不是直的。有人说,梅花巷子的形状像一枝梅,弯弯折折,所以才被叫作梅花——当然,这也只是众说纷纭中的一种。梅花巷子的年纪,比那些谈论它的人要长得太多了,它得名那会儿的事,这些人又哪里能知道得清呢。

林生就住在梅花巷子的尽头。陈旧的一居室,是他决定在江城落脚时租下的。对于他这样初入社会的工薪族,因为贪这租金低廉,对硬件也就没有那么多计较了,只要收拾干净能窝下他这个人便足够。

每下夜班之后,林生都要独自穿过梅花巷子。他是个网络编辑,在鄂省最大的门户网媒工作,倒是个体面的行当,只是夜班辛苦,而最辛苦的活自然要给他这样的新人做,于是一周七天,能有三天不上夜班,已算是不错的。

夜深时的梅花巷子很安静,两旁住户们也都睡了,只剩些角落里的小虫偶尔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有月光时倒还好走,遇着阴天,月亮沉在云里,便只好摸黑。

路灯是管不着事的。梅花巷子里有九根电线杆,只有最末一根上挂着的灯还能亮,其余的,不要说灯泡,就是外面那一圈罩子也早被人抽去卖钱了,余下些拿不走卖不掉的残肢还绑在电线杆子上,形状凄惨。

林生一直很感慨,幸亏还给他留下了这一盏,否则他实在怀疑每下夜班,他都会在钻进那又黑又矮的门栋时撞得头破血流。

可为何独独是这第九根电线杆上的灯无人来偷呢?

关于这个问题,秦年总懒洋洋地讲:“都说第九根电线杆子闹鬼撒,哪个小偷还敢偷咧?你不想下子这里租金几便宜,还不就是这个事闹的。”每每此时,秦年要么便是抱臂靠在墙上,要么便是歪在那张旧得冒油的弹簧沙发里,唇角噙着笑,斜飞的眼角似能淌出光来。略有沙质的嗓音,与一口汉腔相得益彰。

很性感,那是有别于女人的妩媚。

只要看见这样的秦年,无论正在做什么,哪怕手里还端着一锅热油,林生也会忍不住扔了扑过去,将之就地摁倒。

秦年当然会嘲笑他,但如此欲拒还迎,无异于对为所欲为的最大嘉奖。

秦年与林生真正认识,是在大学论坛的版聚上,显然同性相斥并不永远是真理,两人很快便嗅出了彼此相似的气味,自然而然,就粘到了一起。掐指算来,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一年以前,离毕业才不到四个月,秦年这个自诩“九头鸟”的地头蛇,孑然敲开林生这个“外码”的门,从此挤上林生的床。

出柜了,于是被爹妈一脚开出门来,这件在秦年口中轻描淡写到如同“我昨天早晨起床,下楼吃了碗热干面”的事,在林生心里,无疑十分复杂,什么滋味都有。

可秦年说了:“如果你觉得蛮复杂,那就不要想。反正也是白想。”

于是林生懵懂地决定,那就不去想算了,反正眼下的日子,还是快活的。

秦年给林生买了一只能挂在钥匙扣上的小手电,叫他记得每天随身带上,这样夜里回来就能有个光亮。

然而入手第一天林生就忘了,非但是忘了手电,而且是连钥匙也一并忘在了家里,待从车站走到狭窄的巷子口,一摸裤兜,才终于发现,只好又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巷子里。

那天恰巧又没有月亮,连星星也看不见几颗。

林生想起早晨出门时看见楼下的下水道井盖被人撬了,也不知这会儿按好了没有,不禁心里一紧,愈发摸索着走得缓慢。

依稀能看见第九根电线杆上那一点忽闪的灯光时,他先舒了一口气,但忽然又站住了。

隐隐约约,昏黄灯下似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藏在电线杆子投落的巨硕黑影里,时不时动一下,竭力去看也看不清楚。

林生才放下的那一口气顿时又提了回去,不由自主有些冒冷汗,指尖凉凉的。他倒是不信鬼怪之说,但梅花巷是条深巷,保不齐有些地痞流氓躲在里头,无论是被抢也好,还是撞上点什么也好,都是麻烦。

他犹豫了一瞬,决定先声夺人,当下喝问:“谁?”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已向他眼睛晃过来。他没防备,下意识抬手去挡,却听见个熟悉的嗓音,依旧是懒懒地开腔:“大半夜的喊么子喊撒。还‘谁’。除了我还有哪个拎到灯在门口蹲到等你?”

是秦年。

听了这声音,林生一颗心算是彻底落回肚里,长出一口气,顺着光挨上前去,一把拽住秦年胳膊,笑道:“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碰上擂肥的。”

“哪个敢擂你的肥?”秦年飞他一记白眼, “你喊一声,鬼都被你吓死了。”

“你还说,成心不吭声吓我呢!”林生一半玩笑着抱怨。

秦年撇嘴,“我以为你看到了撒,我这长个人竖到外头,又冇埋土里。”

“哪能看那么清楚了,”林生抗议,“天这么黑,我看半天都没看出来。”

秦年歪着脑袋,眯眼盯住他瞧了半晌,轻笑一声,“老子信了你的邪哦,反射弧那长!我听走路的声音都晓得是你回来了。”

林生才摸到门梁,忽然听见这句,心里猛得一震,直起身子扭头向秦年看去。

浓夜里黑得漫无边际,除了手电打出的那一条白光,便是秦年的眼睛。那双眼睛,竟比天上残余的星子还亮多了。他又用那斜挑凤眼看住自己,明眸善睐的妩媚。

林生望着,不察觉心尖儿打颤,已倾身勾住秦年脖子,低头啃了下去。

*擂肥:武汉方言,意为劫道抢钱。

2

两人粘着腻着上了楼,一边打架一边开门,才进屋,林生已急不可耐地撩起秦年的衣服,将唇舌印在那方胸口上。秦年被他顶在门背,仰头喘出了声,双手紧攥时扯掉了他衬衫领口的扣子。

“猴急得跟几天冇吃过一样……”这亲昵的揶揄荡入耳中,挠得林生一阵心痒难捱,耸身就在秦年颈侧咬了一口,再吮住那张不饶人的嘴,手已往下去解彼此的皮带。亲吻时,他嗅间秦年耳后发梢散出的淡淡清香,很熟悉,像是一种花儿,但已顾不上细想,迷迷糊糊问了一声:“你擦什么香水了……?”

“老子才不用那种东西好吧。你自己从外头哪个女的身上蹭回来的,怪我?”秦年拿鼻尖蹭蹭他,得空弯起薄唇,双手将他脖子环住,抖动的睫毛在他脸颊上似有似无地刷着,又引得一阵酥软。

林生“嘶”得抽了一口气,掐腰将之捏了,抡手甩在沙发上。“臭小子我看你今天是不想活了啊!”说着,狼突虎贲地就扑压上去。换来秦年吃吃一笑,展臂相拥。

屋里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两人都是驾轻就熟,也不需得看,摸着就能上道,不一时便只剩下喘息摩擦。

林生很是沉迷。

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中了什么蛊,何至于摊上秦年便没了辙。他也说不上他究竟喜欢秦年什么,想来想去,大到气度,小到眼神,从模样到性子,秦年这整个人都叫他这样喜欢。说不出的好,毫无道理,大概便是爱吧。

所以他总不敢去想,今后怎么办呢,他们俩的将来?

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至少得先买房子,虽说过渡时期不讲究,但人活一辈子想要安稳,总还是得有自己的房子。然后,是秦年的父母那边得想法子缓和。当然还有他自己的。该如何同爸妈说呢?不要气爆了爸的心血管病……每每想到这些,他就觉得烦躁,很紧张,有种被魇住的窒息感。

他总奢望自己能不去想这些闹心的东西。可连他自己也不想,又还有谁能替他想?总不能推给秦年吧。那个毫不迂回、直接就和爹妈闹翻了反出家门的家伙啊,还是比较适合被宠着。

但他又常常想,秦年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离家出走,是否正是仗着还有他这里可以回呢?这总能让他不自觉又骄傲起来,难以言表的满足。

他在秦年身上榨干了自己最后一滴气力,长叹一声倒在那精瘦的身子上,舍不得放开交缠的十指。秦年的身子很有韧性,长手长脚地伸展,肌肤相帖时的触感几乎让他错觉是沦陷。他趴着吮吻秦年的锁骨,浅尝轻啄,交颈缠绵,又闻见那清淡花香,并不怎么甜,就那么一丝,凉凉地弥漫着,若有若无。他终于想起来,那是梅花的香味。

“好久没去梅园看过梅花,要不要等今年梅花节抽空去看?”他贪婪地吸了好几口,才曼声开口。

“好啊,你定吧。就是莫太早,早了人多,太阳大。”秦年懒懒地应声,挪动身子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抽手环住他的腰。

于是林生顺势将之抱住,又进一步:“要不要……请你爸妈——”他话头悬在这儿就断了,意味深长。

秦年久久地没吭声,似睡着了一般,末了,轻推他一把,翻身下地。“洗洗睡吧,你还有半天懒觉,我再眯不了两分钟就得出门了。”说着,头也不回往浴室里钻。

林生自知说错,暗叫不好,赶紧跟过去,险些被方才随手乱扔的皮带绊个结实。“小年!”他稳住了,赶在秦年锁门之前冲进去,赤着脚,连鞋也没顾上穿,一把将之拉进怀里。

秦年不说话,默默拧开水龙头。

古老的燃气热水器打了好几下火才点着,没烧热的水倒是瞬间就冲了下来,把两人浇得透湿。

没有莲蓬头的缓冲,水柱直直地砸在背上,立刻就是一片红,有些生疼。秦年往林生怀里缩了一缩,似乎是觉得冷。“我们就一直这样,好不好?”他把脸埋在林生肩上,语声低迷。

见他肯出声了,林生总算松了一口气,抚着他光洁的背,接道:“嗯,不过也不能老住在这里啊,总得赶紧买个房子,才几个月,房价又涨了两千——”话到此处,忽然又发觉不妥,忙住了口,对这下意识的抱怨很是懊悔,小心翼翼圆场,“我是说,万一要拆迁,老房子嘛,早做准备好。”

“房子。”秦年喃喃地重复一遍,竟是一声轻笑,愈发往林生怀里缩了进去,紧紧抱住了,唯恐松手就会滑走。他长叹:“有你我都知足了。还贪什么房子。”闭着眼,满脸是水。

林生捧起那张脸,将水抹开,细细吻了又吻,挤了点沐浴液在掌心,一边在彼此身上揉着,一边开始在心里默算,按这个房价飙升的速度,究竟是这会儿咬牙买了划算,还是再等几年。

夜里的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吹在湿漉漉的身上,飕飕得冷。他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转身去关窗。年久失修的窗户都快锈死了,拽了老半天才拽动,猛一下向里弹过来。冷风狠狠涌入,吹得他顿时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窗外,仅余的路灯十分配合得忽闪着,时明时暗。

忽然,一道白影在余光里“啪”得一跳。

林生没防备,惊了一跳,发出短促低呼。

“怎么了?”秦年闻声向他看去。

“那根电线杆下面……”林生踟蹰一瞬,用手背揉揉眼睛,道:“好像有个人……”

“野猫吧。”秦年探头瞥了一眼,“哪里有人?”

的确是没有人,再看便没有了,但方才的的确确又是有的。

林生呆了好一会儿,用力推上那扇窗,开始清洗手上沾染的陈锈。

水把锈冲开了,便成了红色的水,血一样落下去,顺流钻进地漏,转眼又无影无踪。

“你不是不怕鬼吗?”秦年似又恢复了那慵懒的调侃,一边冲着身上的泡沫,一边问,仰头时眯着眼向林生看去。

“我哪里怕了!”林生嘴上硬着,脸却无法控制地一涨,染上微红。

“晓得晓得,鬼有么子好怕的撒,还不是人变的。”秦年笑着将他拉过来,用还滑腻的手洗他身上已有些半湿不干的浴液,搓着揉着,又一把将他抱住了,怎么也不撒手。

3

一觉睡醒转,秦年已上班去了。窗帘紧闭,屋内昏暗仿佛傍晚。林生爬起来,迷迷糊糊拽了把窗帘。“哗”得一声,阳光骤然闯入,喷在脸上,灼得他下意识扭头躲开。他揉了把眼睛,深吸两口气,感觉肺都舒展了枝叶,这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瞥了眼柜子上的闹钟。

下午四点十四分。

这个钟点的太阳竟仍烤得人眼花。

林生有些无奈地又将窗帘掩回去,转身晃去洗漱,拖鞋跟着脚底板,在地上跳出“啪啪”声响。

在盥洗池前撑臂抬起脸时,他发现自己又比从前白了不少。长年夜班,昼伏夜出,见不着阳光,再这么下去,几时忽然长出两颗尖牙他大概也能处变不惊。秦年是白天当班的公务员,正好与他反过来。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模样,他倒是还能黑白颠倒睡个饱,秦年却要天天等他到半夜,睡不了一会儿又得上班去,真不知道怎么撑。

其实说起来很可笑,怎么看他都像诱拐了卓文君的司马相如,骗人私奔很在行,轮到养老婆就蔫了,还得老婆当垆卖酒,就差没吃软饭。所谓才情,有饭吃是佳话,没饭吃是屁话。何况真要论才,他恐怕还赶不上司马相如一根毛。

这样的日子,非要说过得好极了那是真矫情啊……

他随便打了点泡沫,拿起刮胡刀在脸上胡乱蹭了几下,便开始烦躁地冲洗,抹脸时才发现,腮帮子上给拉出一条一厘米长的刀口,竟没出血,也没觉着疼。他凑在镜子前看了一会儿,实在没什么感觉,也就放心不理了。

秦年照旧在冰箱里给他留了饭。只是开冰箱时,他又差一点把冰箱门整个拽下来……这简直把他的烦躁踹上了新的制高点,气急败坏给房东打电话,然后在连续三次无应答之后无处发泄地摔了手机。想来,这老房子赚租金是能白赚就白赚,赚不着拉倒,除了收租子,其他事房东当然不想管。

再这么下去不行啊,否则他迟早会进六角亭。

林生觉得很累,懒得打火热饭,直接塞了一口冷的进嘴里,恶狠狠一通乱嚼咽下肚去。如今冰冷的饭菜也不能让他的味觉和肠胃有什么反应,果腹就好罢了。

不知是否巷子口那家小音像店放的歌,幽幽地飘入耳中:

黑色星期天

我的生命从沉睡中惊起

亲爱的

我陷入了无穷的暗影

精巧的白色小花再不能将你唤醒

我不知道啊

魔鬼的黑色车驾

将带你消逝何处

天使们无意将你还我

若我与你相随

他们可会恼怒

……

女歌手声如离魂,撞在心尖上,似钢丝钻了进去,钝钝地拉扯。林生含着一口冷饭,呆呆地听着。

他觉得自己浸在冷水里,双眼失焦,什么也看不清。

周遭一片漆黑,模糊中,却有一束光忽闪着亮了起来,发出电压不稳时的“滋滋”声。

是巷子里那第九根电线杆。

光影重叠下,似有人站在那儿望着他。

水波将那人的影子折断了,墨汁一样随着涟漪散去。

他在水里竭力睁大眼,想要靠近,但冰冷的水触手一样缠住了他。

沉沉浮浮间,他看见那人倏地抬起头来。

那张脸,是秦年。

“小年?!”他惊呼。

秦年却只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鲜红泪水从好看的凤眼里涌出来,血一样,在面颊烙下印痕,滴落水中。

四下里又漫起那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

梅花香。

“小年!小年!”他嘶声大喊,猛醒,被一口饭呛得狼狈咳嗽,瞬间汗如出浆,浑身湿透。那歌声却早不知去了哪里。

他踉踉跄跄捡回被自己砸在地上的手机,按键时抑不住哆嗦,直到听见熟悉嗓音,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觉得心落回了肚子里。

“你怎么了?”秦年在电话那端问他。

“我吃饭的时候做了个梦!”林生还犹在梦中。

“吃饭的时候做了个梦。嗯,大哥,你还能再魔幻点么?”秦年笑出声来,顿了一顿,道:“冇得空跟你说了,我这里活还冇完,晚上回去讲吧。”

林生傻傻地“哦”了一声,后怕地摸着心口,“你下班路上要注意安全。不要一个人跑出来等我了。”

“好。放心,我比你这个夜游的安全多了。”秦年软软地应了声,就挂断了。

林生捏住手机又呆了好一会儿,直到骨头都僵了,终于换出一口气,抬头看,长针已然过五。公司在江那一边,再不出门这个月的全勤奖恐怕就没了。他匆匆又扒了两口饭,赶紧穿衣拎包上路。

奔出巷子口时,他下意识瞥了一眼那音像店,脚下一崴,差点摔个大跟头。

音像店是关着的,铁门上大大的转租招租早贴了月余——他原本看到过,只是忘了。

天还未黑,路上行人各自匆匆。他几步一回头地跑去车站,上了车险些忘记刷卡。

他去上班的时候,正是别人下班的高峰前夕,公交车上人已渐多起来。他好运地找到个靠窗的座,忙把窗户推开,好让风吹一吹自己发热的头脑。

过桥时,他听见车上的电台广播又开始凄迷飘渺地唱:

黑色星期天

我在暗影淹埋中虚度

我的心与我一样决绝

决意将这一切结束

我知道

无需多久

悼唁便将燃起哀伤白烛

他们无需为我哀泣

他们将会明了

我是如此欢喜地离开

死亡令我走出梦境

在死亡的怀抱里

我与你缠绵相亲

用灵魂的最后一次呼吸

为你祈福

……

眼前往来穿梭的大小车辆都成了凝固的透明屏障,江心涌起巨大漩涡,要将人吸进去般。漩涡深处,一滴鲜红被冲淡了,碎裂着飞散,宛若花劫。

恍惚间,他看见一只手,在水面上撒下片片染血梅花。花与血溶在了一处,竟似从手腕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里涌落。

那只手他太熟悉,他曾那样无数次地交握,抚摸,是秦年,是秦年……

林生觉得他要崩溃了,靠着窗框按住太阳穴,忍不住抱怨:“师傅,能不能不要放这么阴沉的歌?”

车厢里遽尔沉寂。

许多人扭头向他看来。

坐在他旁边座位的女人怯生生摘下耳机,关掉了MP3。

他怔忡良久,猛一阵气血逆涌,连道歉的气力也没有,直到落荒逃下车去,仍旧惊魂不定。

*文中引用歌词译自《Gloomy Sunday》,作者:Sam M. Lewis

*六角亭:武汉市精神卫生中心所在地,本地人常用“六角亭”泛指精神病院。

4

那天林生没去上班,而是调头去找了秦年。

他像只弃犬一样蹲在秦年单位大门口,两眼发直地张望,打通了电话舍不得挂,直到终于看见秦年向他跑过来,才猛竖起身子扑了上去。

“到底出了么事?”秦年回抱住他,轻声地问。

他把脸埋在秦年肩头一遍又一遍地哀求:“回家吧。我们回家吧。”径直将秦年拽回家去,关起门不管不顾地索求。

说不出口。担忧也好,惊惧也好,不能这样推给小年。就算骂他死要面子也无所谓。秦年挑眉时那懒洋洋的戏谑笑脸,他这样喜欢。他不愿看见这笑脸被愁绪沾染。

他缄口不言,秦年便不再追问,只给他炽烈回应,与他缠腰深吻,深到最深深处,殚精竭力。

两人就像两条缺水的鱼,挣扎着拥住彼此的存在,汗水浸染了泪水,灵魂涂炭。潮汐潮流中,林生拉过秦年的手来。那只手腕看起来很苍白,青色血管层叠,但依旧完好。他将嘴唇印上去,久久不愿离开。

然后,他听见秦年叹息:“你莫搞错了,林生。我不需要你保护我,你没必要逞强啊。”秦年抚着他的头发与面颊,眼神深静得一片浓稠。

他闻声心尖悸震,愈发无言收紧双臂。

良久寂静,他感觉秦年捧起了他的脸。“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不然我——”后面的话,秦年没再说下去,而是缓缓地,将手滑到了他颈项,溢出更幽邃的长叹:“如果不能一起活着,那就一起死吧……”

那双手湿冷滑腻,合在项上,拇指轻压住凸起一点,仿佛随时都能收紧。可林生并不觉得恐惧。他竟感觉分外平和,出乎意料地,在这连接着死亡的静谧之中。他顺从地愈发凑近了脸,嗅着秦年眼角眉梢的淡香,环住那精瘦柔韧的身体,痴嗔:“傻话。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活下去啊,否则我怎么安心呢。”

不等他话音落实,秦年已截口打断他,干脆决然,不留一寸退路。“没有你,不想活。”

他抬起头,定定看住秦年,陡然窒息,眼眶已胀得湿热。秦年握着他的脖子,略抬起半身吮去他面颊湿痕。心渊里又有潮水漫了上来,没过了头顶,将他浮沉得一阵恍惚。依稀,似听见秦年在耳畔低泣:“陪着我。就这样……一直陪着我……别丢下我一个……”

那之后不知多久的时间里,林生每天每天地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里他淹没在冰冷湖水下,看着波光曲折中的秦年站在梅花巷子那第九根电线杆下的光影之间,一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涌了出来,落在地面洼陷里,一滴一滴,溅起激荡涟漪。长风吹来,那些妖冶的红被拂得淡了,宛如飞花。秦年便那样倚着杆柱滑了下去,跌在地上,风卷着梅花瓣瓣洒落得满身满脸,四下里暗香疯长……

小年!小年!

他像被扼住了喉骨,竭尽全力地嘶喊,却发不出半点声响,更不能动弹,直到在窒息闷痛中惊醒,猛坐起身,头晕目眩地找回了视线……瞬间,天地俱寂,万籁无声。他便再也睡不着了,呆磕磕地坐在床上,盯着钟盘上跳动的分秒,一圈,一圈,一圈……

他在一天夜班打瞌睡时又惨叫着醒来。对座的同事小陈从隔板那边探头,一脸惊恐地盯住他,“打个瞌睡也喊那惨,我还以为你拿切纸机把自己咔嚓了哦……”

他如午夜游魂般踉跄晃去洗手间,大开着水龙头狠狠冲自己的脸,然后呆呆看着镜子里那惨如水鬼的模样,茫然不知该向哪儿走去。

小陈跑来踹门,在外面大叫:“林生,掉进去了?”

他胡乱抹了把脸出去,小陈便抽搐起嘴角嘲笑他:“还晓得出来哦,正准备打110来捞你的。”

他蓦地心下一颤,猛回头,一把拽住跟在身后的人,又呆了。

这样的口气和语调,若不亲眼去看,他险些以为是小年。

“搞么事啊,搞么事啊,你神经了?莫吓我啊。”小陈瞪住他,拍掉他的手。

他默然返回办公桌前,倒在椅子里,蔫蔫地唉声叹气。

小陈搬起一摞报纸砸在他头上,侧目,“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蛮讨人嫌。有事就说出来撒,你又不说,又搞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出来晃啊晃的吓别个。么办咧?您家外头挖个树洞去咧?”

“我的事你不晓得,少管。”林生接过报纸来翻着,无奈。

“有么事不晓得的?人么,还不是吃喝拉撒睡,工作咧,房子咧,老婆咧,伢咧,老爹老娘咧,你还能有么事?”小陈不屑嗤笑,颇语重心长,“莫搞得吓死人的,活到日子慢慢过,死了蹬腿一埋,有么事蛮大不了的撒。”说着又拍拍他肩膀,曼声叮嘱:“快点看,早点搞完早点回去洗了睡,莫一拖拖到下辈子去了。”

“好好,你先走,不用等我,真的不用等我。谢谢。走好。”林生对着一大摞报纸撵人。

“鬼才等你。几香哦。”小陈打个哈欠,走到门口转回头来叫:“走的时候帮我打卡,莫忘了啊。”

果然想得开的人活得比较滋润。林生摁着太阳穴苦笑,心思散漫地翻着面前的报纸。

忽然,角落里巴掌大的一则消息刺伤了他的眼睛。

消息写得简短惊奇,匆匆扫过,是说:二十余岁的青年在百年老巷尽头割腕自杀,直到早上才被出门住户发现,竟然落了满身不知何处飘来的梅花……

老巷。梅花。

胸腔里陡然一阵紧缩突跳,林生只觉得喘不上气来,慌得身子一摇,那张报纸便飘落在地上。头脑发胀,他按着心口蹲下去,想再细看,却手抖地拿不住东西。

反反复复捡了好几次,直到另一只手将那张报纸抄起。他抬头,见秦年默默站在面前。

秦年随手把那张报纸扔在桌上,不说话,安静地低头看着他,双眼乌黑得一如幽潭。

5

没有什么办公室。没有同事小陈。只有秦年。

世界骤然空白。

林生觉得,他竟连站起来的气力也没有。“小年……”他虚弱地唤了一声,挣扎着想撑起身子,却反而跪了下去。“小年……”他又唤一声,不知该说什么,眼泪先滚在地上。

秦年亦跪下去,倾身拥住他。那怀抱分明还是温暖,柔韧地桎梏了他。

他情不自禁地也将之回抱,放纵自己沉湎在这片刻宁静之中,什么也忘了说,忘了问。

不知何处的歌声又幽幽地飘开来,竟像是从心底涌出的:

我的心与我一样决绝

决意将这一切结束

我知道

无需多久

悼唁便将燃起哀伤白烛

他们无需为我哀泣

他们将会明了

我是如此欢喜地离开

死亡令我走出梦境

在死亡的怀抱里

我与你缠绵相亲

用灵魂的最后一次呼吸

为你祈福

……

歌声里,一些细碎片段支离破碎地划过眼前,连成白光。

老巷尽头,他抚着秦年的脸说:“这次不能带你回去。我爸已经犯病了,我怕……等下次,下次我们一起回去。”

秦年将掌心覆住他手背,垂着眼帘,“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你要注意安全,注意身体。有事给我打电话。我等你回来。”

然后他便走了。回头,看见秦年站在那根电线杆下遥遥目送着他。阳光投下硕大的黑影,将精瘦的身子彻底吞没。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为何,为何他竟忘记了?

小年在等着他啊,那么,他呢?他……在哪里?

他忽然没来由地一阵战栗,又喘不上气来。

秦年摇醒他,面色苍白,满眼担忧。

“为什么?”他靠在秦年肩上,失神般自语:“我知道人生在这世上便有压力要承受,但为何只有我觉得特别累?”

秦年搂紧他肩背,吻着他面颊,在他耳边低语:“想那么多做什么,我们在一起,不就好了么……”

他却似已被泥淖淹没了,瞪着全无焦点的双眼轻哂,“因为我们和别人不一样吗?我们,已经无家可归了,是不是?”

愈来愈多的碎片涌入脑海,在暗涌中锋芒毕现。

他终于忆起那天那个响亮的耳光,耳朵里嗡鸣不止,连带着脸也又肿胀热痛起来。

他看见自己跪在病床前,父亲激烈地咳嗽着,抓过挂在支架上的吊瓶狠狠向他砸去,然后,整个人直直地摔下地来……

他听见母亲的哭声。

眼前漫起大片黑潮,遮蔽了视线。他觉得自己被冰封了,不知究竟身在何处,唯有从指尖弥漫至骨髓的寒冷。

“林生!林生!”秦年的声音时远时近,急切如泣,“别想了!我求你,不要想起来!”

他挣扎着睁开眼,看见秦年捧住他脸的双手。那苍白如雪的手腕上,赫然一道鲜红刀痕。殷红鲜血不断涌落,沾染了他的面颊,嘴唇,灼目冰凉。

他又看见自己站在风浪层叠的湖水里,波澜涌动,将身后水痕擦得似从来不曾存在。他捏着手机,最后一次拨通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小年……对不起……”

灯,遽然灭了。

一切仿佛消逝,只剩黑暗,无边无垠地弥漫,吞噬。

秦年的眸色一点点的深起来,犹如浓到化不开的墨。那是一种深重的绝望,在铁门开启的沉叹里发出哀叹:“你为什么偏要这么残忍?明知是对不起了也还要这样做,再道歉又有什么意义。”

“小年……”林生呻吟,颤抖着收紧双臂。

秦年却反而扬唇笑起来,长眉斜飞,凤眼染红,依旧是那般如画妩媚。“我等得是你啊,不是道歉和孤独。”他捧着林生的脸,近到视线模糊,“既然连梦都不能再做,那就一起——”余下的话,淹没在缠绵无间的拥吻里。

林生觉得自己与秦年交融着沉了下去,在一片梅香凛冽的汪洋里,合二为一。

耳畔那歌又曼声飘起,窒息了世界:

我曾一味耽溺梦幻

而今我从梦中苏醒

却发现你

长眠在我深深心底

亲爱的

但愿我的梦境不曾困扰住你

我的心正向你倾诉

我是多么需要你

盼与你生死相依

……

那天上班的路上,小陈一路都在惊疑。

他梦见了林生。林生就像还活着时一样,和他一起上夜班,他也如常很好意思地提前溜号,叫林生帮他打卡。

梦见已经翘掉的同事,不知是个什么说法。

其实他与林生并没有走得多么近,即便他们俩是一起上夜班的倒霉蛋,林生也总是少言寡语的,一脸满怀心事的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如非工作必要,几乎不与任何人说话。

但林生是个好人,尤其比起那些当面称兄道弟转身插你两刀为了升个职加百来块工资能厮打到“不折手断”的家伙,林生这种天天任劳任怨容忍他溜号还帮他打卡的人,简直是难得的珍稀品种。

可惜,偏偏是好人不长命。这个世道。

小陈难得愤世嫉俗地想着,钻进办公间。

白班的同事们正稀稀拉拉地收拾东西,准备走人,看见小陈进来,此起彼伏地打着招呼。他漫不经心地应着,从抽屉里拿出杯子,准备冲咖啡。

“你晓得不,林生那个男朋友今天下午死了。”不知是谁这样说。

小陈正在翻找速溶咖啡的手顿了一下,直起身子向人群望去。

“多可惜哦,医院里躺了一年多,还是死了。”那同事似很惋惜,叹气摇着头。

另有人接口:“迟早都是死啊。割你一刀子,放一半血走,看你死不死。植物人哪有几个真能醒过来的哦。多在医院躺一年,还要多花那多钱。”

“你说得轻巧,人家爹妈心里不舒服的呀,好好的一个儿子,几不容易才养大的,说没就没了,只要还有一点希望不管几多钱也要救的吧?”

“救鬼,早先活到的时候要赶出去,死了还救个鸡毛。要我说是么样了不得的事,搞得跟别个反党反人民了一样,这一家还好哦,林生家那个老爹竟然被气死了,爹气死了,儿子自杀了,就剩一个老娘,么样活咧。”

“你就站到说话不腰疼。看等个十几二十年你儿子也跑回来跟你说他搞Gay去了你么样办?你不拿鸡毛掸子往死里抽才有鬼!”

“给老子滚!少在那里乌鸦嘴啊!”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哄闹。

小陈麻木地重新低下头,继续找他的速溶咖啡。抽屉里东西太多了,越翻越乱,怎么也翻不见影。

烦躁时,有人凑上前来问:“诶,你总是跟林生一起上夜班,就没觉得他有什么奇怪的?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嘛。”

小陈手一抖,猛一下把杯子砸在桌子上,“无不无聊啊,人都死了,积点口德行不?”

人群顿时一寂,都呆呆地望着这个一贯默默给人捏扁揉圆的小新人。

小陈懒得理他们,也不找咖啡了,拿起杯子往茶水间去,等接满一杯白水回来,同事们早已识趣地散了。

他心不在焉地上了一宿班,下班走出大楼时,瞥眼瞧见一旁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不由站了下来,静了静,钻进去问:“有没有酒?”

店员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儿,顶着熬夜的黑眼圈半睡半醒地应:“有啤酒和梅子酒,在架子上,要什么你自己拿。”

“没有白酒?”小陈又问。

男孩儿揉揉眼睛,从柜台后面转出来,红了脸:“好象有二锅头吧,我帮你找一下,第一天看店,还不熟……”

小陈忍不住笑了,跟在男孩儿身后,看那翻箱倒柜的小模样,然后,拎着三瓶红星出了门。

他拦了辆出租去梅花巷子,从幽静的巷子口一步步走进去,一直走到尽头处那第九根电线杆子下。

灯光依旧是昏黄的,忽闪着,时明时暗,发出细微声响。

他盘膝在地上坐下,咬开瓶盖,仰头猛灌了几大口。

辛辣滋味瞬间蹿上来,激得人眼泪横流。

“其实人啊,要想不受伤,就得会躲。什么都躲开,什么都不要,就什么也伤不到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有点羡慕你们呢。”他喃喃低声自语,将另两瓶酒也咬开,洒在那灯色阑珊的冗长阴影里。

尔后,他将三个空酒瓶子一字排开了,摆在那电线杆下。

玻璃撞击着冷硬地面,在老巷深处的幽邃暗影里,荡起长久回音,声声宛若歌唱:

我曾一味耽溺梦幻

而今我从梦中苏醒

却发现你

长眠在我深深心底

亲爱的

但愿我的梦境不曾困扰住你

我的心正向你倾诉

我是多么想要你

……

—The End—

Free Talk

Hi there, 2021

这个故事写在大约2009年。写下她的时候,我其实没有很明确地“我想要写一个这样的故事”的想法,而更多是受到了情绪的驱使,是某种时常让我感到悲伤、压抑甚至恐惧然而却又不可言说不可撼动的现实,促使我写下了这些文字。

眨眼十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发生了变化,世界天翻地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我发现那些常让我感到悲伤、压抑甚至恐惧的东西,不但没有像美好愿景所描述的那样消失,反而更加牢固,正以肉眼可见的加速度拽着我们的世界向深渊之下坠落。

也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十分遗憾以及难过。

但我总还是想要做一些事情,努力留下一点存在的痕迹,以此顽强对抗那种随时可以被噤声、被删除、被不存在的不安和愤怒。

把这些文字出版成书是微小而艰难地尝试,其中曲折,希望将来有机会讲述。

这个故事(的繁体版本)以中国大陆所使用的简体中文书写,再经过程序直接转换成繁体中文,如有谬误,请多包含。谢谢。

故事中所提及的城市真实存在,但其中人物剧情皆为虚构,如有雷同,你知道,太阳底下,并无鲜事。

愿,世间不再有别离和泪水,每一个人,你和我,终能自由。

沉佥

记于2021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