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为王》第卅一回

卅一回 千年以待沧海桑田 蓦然回首灯火阑珊

剑如冰锥,肩胛处一阵肌骨碎裂的剧痛,似有寒毒侵蚀,瞬间肩臂已麻木到全无知觉。

我左手本能的按着伤处,浓稠的鲜血如打破染缸泼洒而出的染料般倾泻,鲜艳的色彩,涂得满天满地。

剑,是从刚才所处位置的斜后方来的。

我惊讶得抬头,终于对准双眼的焦距。

无极挡在我身前,一只手仍护着我,他的剑,散发着无尚澄清神气灵光的“驭天”,却精狠的剜在溪禾心窝上,穿透了溪禾的铠甲和身躯,血水顺着一切可以附着的物体滑落,流淌成河,汇聚成海。

我咬牙伸手拔下锁在我右肩胛的长剑,寒气蚀骨,竟是溪禾惯用的青铜寒冰剑!

溪禾?

为什么是溪禾?!

竟然是溪禾!!

那一刻,我竟不知是悲是喜该哭改笑。

溪禾熟悉的面孔浮现出陌生的狰狞,眼角眉梢阴森妖邪愈染愈烈。

无极收手,“驭天”在一片鲜红飞溅中隐动寒光,大量的热血从溪禾心口那个空洞淌了出来,如瀑如川。

然而,溪禾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那是一种麻木生死的冷漠,无视生命的存在,甚至无视自己的死活,仿佛那个足以致命的剑伤不是在他自己身上。被邪王附体的人,犹如缚灵之尸,除非斩去首级,否则便是不死之身。

“溪禾!”

狂风大作,夹扎着血丝的阴气扑面而来掀起阵阵腥浪。我逆着风大声喊溪禾的名字,我不明白,何以被邪王咬到的是我和无极,被上身的却是溪禾?

溪禾却不回答我,他阴邪地笑着展开手,四面八方的暗云黑雾不断地向他手中汇聚,仿佛织就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旋风劲起,卷得沙飞石走,混沌了天地。他周身笼罩在巨大的黑暗阴影中,邪灵魅鬼不断被他吞噬与他融合,混浊的能量急速的膨胀,仿佛随时都回爆裂,毁天灭地。

这不是溪禾,不是我的大将军溪禾,他是邪王,那一双幽魅般的眼睛中写满了憎恶与愤恨,他恨这个世界,所以他要将之毁灭。

眼前无极身体一晃,似乎支撑不住一般。我整条右臂半点知觉也没有完全无法动作,只好伸出左手去想扶他,但他先将“驭天”支在地上撑住了。刚才若不是他及时拉我一把,那一剑恐怕就不是刺在我肩狎上这么简单了。

我看见无极紧攥着眉,唇微微有些开起,牙关却是紧咬着的。由于失血,他的薄唇已经苍白的见不到血色,轮廓分明的脸庞也一片白,满脸汗珠,梵灭一剑伤他伤得不轻。

“竟然被骗了……!”他忽然低低的笑起来,笑声中陡起悲愤苍然。他那样的笑,瞬间令我心下一惊,强烈的不安又一次席卷而来。

“源曦,你不可能再用同样的方式封印我!”邪王的闷吼在空气中震动,强大的气流压迫着耳膜,近乎钟鸣耳畔,“我饮了你们俩的血,就算‘驭天’也奈何不了我第二次!”

我猛然顿悟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上古流传至今的记载竟然会是一个谬误!邪王可以依附于他人之身,但他并不一定需要咬人!它咬我和无极,为的不过是吸血提升自己的功力。这一次,我们竟然都被骗得彻彻底底!

“蓝,你退开。你的力量与他相溶不要留在这里,我必须要亲自了结他。”无极的声音听来冷冽冽的,绝不容半点质疑。

我有些不甘的让开,我很想说我不愿让重伤的他一人上战场,但我还是默默地让开了,若换了是我也定不会叫他插手,这是氏族血脉的骄傲与尊严。而我要看着他,记住他挥剑时的每一下姿态。

金光万丈平地起,瀚海空沸苍穹裂。源源不断的金色光芒从无极身上爆发而出,瞬间撑起一个巨大的金色穹顶,将天与地全部笼罩了进去。金色的灵光与黑色的邪光猛烈的冲击着对撞着,碎光四射如飞刀。

透过眩目金光,我朦朦胧胧看见无极的脸,他双眼紧闭,神情肃穆,周身金光还在不断蓄积膨胀,似要无止境的疯涨下去。

邪王依旧负隅顽抗,他顶着无极的神光嚣张的嘶吠:“有此肉身作盾,你奈我何?”

我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电光,邪王的力量如今全部用来与无极对抗,如果我现在偷袭,定能轻而易举的斩他首级。握着碎魂的手紧了又紧,我知道,这一刀挥下去,我唯一的妹妹,一定会永世恨我,可是,我别无选择。

然而,在我出手前一霎那,溪禾的青铜寒冰剑突然飞至我面前,在地面上留下一行字。

他写:替我与公主说,对不起。

瞬间,心底一阵刺痛。

寒冰剑穿风而起,只一瞬间便没入咽喉,旋即飞转,那一颗头颅如球一般被削了出去,红雨四溅,血光缭乱。那是溪禾的头。

沉重的无头肉身轰然倒地,一道黑影窜出在耀目金光中痛苦的抽搐着。剥离肉体的瞬间,是邪王元灵防御最脆弱的瞬间,也是一击制胜的瞬间。

我看见无极猛地睁开双眼,墨黑眼眸煮沸了一般,所有不断旋转翻滚的灵光一霎那爆发至鼎盛又立刻收了回来,如苍龙历爪死死的锁住那一团如黑雾般的邪灵!

邪王在金光捆绑中不甘的挣扎着,终于发出一声咆哮,便随着光华一起消失无踪。

我只觉得眼前顿时一白,猛一阵头晕,原来,已是云开日出天光大亮了。所有的呜鸣戛然而止,一切仿佛在瞬间恢复平静祥和。

无极长出一口气,整个人忽然松懈下来,如山坍塌般倒了下来。

我扑过去,抱他在怀里。他脸色蜡白,呼吸急促,胸膛起伏的利害,血仍然不断从他胸口的剑伤处涌出来,淌得满地。我扣上他脉门,欲要度气给他。他却突然一抬手,反而抓住了我。

我一惊,望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睁开眼望着我,绽开一抹温柔的笑,淡淡地说,“刺我的心脏。”

我只觉得脑子嗡的一阵乱响,本能的就要反抗,可是他抓我抓得死死的,半寸也不放我走。他嗓音沙哑,声音低沉,不容反抗的喝道;“蓝!不许手下留情,这是你说的!”

瞬间,我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我想用右手来扯开他的禁锢,可我的整条右臂却偏偏无法移动半寸!我愤而反驳,“你别逼我!”

无极依旧平静的微笑,笑容恬淡温暖,若不是他正在狠狠地抓着我手中的刀往他心口上刺,我会以为我们只是在像平常一样玩笑……

“蓝,我只能暂时封住邪王的力量将它完全压抑在我身体里,这是彻底将它消灭的唯一机会,合‘驭天’‘碎魂’之力杀了它!”

他说得冷静从容,但我做不到。我疯了一样反抗他,感觉身体里有一根弦断裂了,发出崩溃的悲鸣。不一样,这和当初约定的不一样,他又骗我,他竟然又骗了我!

“蓝……”他叹息一声,忽然扑身上前。

他吻了我,就在刀剑穿心的那一刹那。

大量的热血从他的唇齿间涌进我嘴里,我清晰地听见灵魂被生生撕碎时发出的哀叫,我自己的。千刀割骨,万箭穿心,痛得我浑身抽搐颤抖不已。

他的血全溅在我身上脸上,如同绽开的妖娆红莲,顺着我的额头往下蔓延,划过我的眼睛,又顺颊而落,最后从唇角融进嘴里,温热腥甜,又苦涩冰冷。我机械的吞咽,忽然又觉得胃如穿孔痉挛般的绞痛燃烧。

视线一片血红,我却像被抽空了一般,再也看不见听不见哭不出喊不出,做不出半点反应。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魔界的,当我意识到我已经回到魔界的时候,我抱着无极,面前是波澜不惊的镜湖。

该死掉的是我啊,为何变成了他?

是的,他不该死,我定不能让他这样死去。

无极依然血流不止,我只有持续度气给他护住他的心脉。

或许是神族生命力顽强,或许是我的反抗导致那一剑有了偏差,无极他没有死,但他却也再不算活着。

我吻着他的脸,喃喃地对他说,无极,你说过不会丢下我,你要做到。

然后,我动用了冰咒,将他封印在千年寒冰之中。

魔族皇室血统属火性,除非迫不得已,决不会动用这种属性相悖的法术,丝丝寒气,几乎将我的骨头都给冻的碎裂开来。

失去主人的“驭天”,仿佛死了一样,寂寞地躺在地上,我以碎魂将之封印在无极身旁。“驭天”不能随便处置,上古神谕云,得驭天者得天下,天下,不是随随便便交到什么人手上都行的。

连续的魔力释放终于快要将我消耗殆尽,最后的最后,我支撑着残余的一点力量去见了一个人。我想见他,我还有牵挂的,明明做下了约定,却终于还是我要辜负了的那个人。

逸云哭了,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不断的流泪,泪水从他苍白的面颊溃落,看得我心惊胆战。但我却不敢去替他拭泪,我的手已被寒冰侵蚀得太冰冷,我不想吓着他。

我说,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

他说什么也不依,哽咽着说要和我一起去。

我于是笑了,我说,那你去接我好了,二十年后,我与你以二十年为约。

其实,我很想对他说,我欠他太多来日一定要加倍地对他好,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未来的事情有太多变数,现在说得再多也是枉然,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二十年后回来的那个人,到底还是不是我。

然而,思绪散去前,我又想起多年前匆匆一见下那个上蹿下跳大呼小叫的家伙,若是他的话,应该可以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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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这个梦真得太长了,我从梦境中睁开眼的时候,丝毫没有觉得轻松惬意,反而是沉重疲乏得浑身酸痛,动弹不得。

我努力眨了眨眼睛,然后看见那一双幽黑如墨的眸子,在梦里,已经看了好多回。

我伸出手去触他的眉,他握住我的手俯下身来。

然后,我与他细细密密的亲吻着,没有那么狂热,但却绵长深重。我不知道是不是太多的苦难折磨、太过漫长的岁月蹉跎已经驯服了我们身体里狂烈躁动的血液。我只知道,我好不容易再一次握住他的手,抱着他,亲吻他,我决不想再尝试失去的苦涩悲痛与绝望。

然后我看见他笑起来。“你终于又想起我了?我还以为你当真彻底狠心绝情。”他像只看见了猎物的狐狸,眯着眼盯住我,只差嚣张到舔嘴,他低声问我:“你记得吧?我说过,我从冰里出来,就算不揍你,也要叫你下不来床!”

“行行好,我这会儿已经下不来床了。”我尝试着挪动了一下疼痛的身体,决定也耍一回赖。我问他:“小云在哪里?”

他很好心地答我:“在别处休息,你要见他,可让人去找来。”

我又问他:“傲雪呢?”

他终于挑眉丢出冷脸来,愤愤咬牙道:“你有完没完了?挂着一个还不够?胳膊长到我手下来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几时多了这么个四处拈花惹草的坏毛病?”

我大笑起来,眨眼伸个懒腰,“狐狸,这真的不适合你,虽然我的确十分爱看你被气得炸毛的模样。”

无极哀怨地瞅着我,哼了一声,放软了嗓音:“你放心吧,他们比你可好出太多,你已昏昏沉沉睡了月余了。”

我还来不及惊诧我竟然睡了这么久,房门便被撞开了,那个气质宛如少年的银发美人飞扑过来,旁若无人地仿佛恨不能立刻将我抱住,临到跟前,却忽然又站住了步子,立在床边呆呆望着我,湛蓝双眼,眸光晶莹闪烁。直到我,努力抬起手,拉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站立不稳般,跌在我身上。他什么也不说,不发出半点声音,只把脸埋在我心口上,紧紧抓住我不放。我拍着他的背揉着他顺滑的银发,柔声安慰他。

无极懒懒地靠在一边盯着我们,似笑非笑,表情十分诡异。然后他冲着门外喊:“傲雪你还要抱着柱子磨蹭到什么时候,再不进来我关门了。”

于是小龙仔的头终于犹犹豫豫探进门来,接着才是整个人。他把自己磨磨唧唧地缩在墙角,就差没找个东西把自己蒙住。可是他看着我,眼睛亮闪闪的。

“傲雪,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无极靠着床柱,冲小龙仔勾了勾手指,睥睨神态俨然下达旨意。他说:“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天帝,也不是你的主上,你想做什么说什么,都不必再顾及我。”

我看见傲雪在墙角的阴影里猛抬起头,一脸受伤弃犬的神情,忍不住叹息:“虽然小龙仔是经常有点纠结有点难搞,可是狐狸你用不用赶他出门?他再怎么样好歹也对你忠心耿耿——”话还没说完,小云忽然抬起头轻轻拽了我一把。

那显然就是不让我再说了。

于是我从善如流地闭嘴,看见傲雪呆了许久,终于从墙角一步步走出来,他在狐狸面前跪下,一言不发地行礼,而后站起身,转面看住了我。

气氛忽然诡异至极,他们三个全都看着我,谁也不说话。

我觉得有点冒冷汗,很想活跃一下气氛地问:“那个……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狐狸一派家长之风地挑眉,“在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之前,咱们是不是先把帐算一下?”

“我……我觉得头晕……嗯,我先再睡一下……”我很厚颜无耻地决定继续装死。

但精于耍赖之道的狐狸显然根本不搭理我,“你想睡就睡吧,乖,反正能不能睡着就另当别论了。”

“……我说……我几时欠债需要被算帐了?”眼见混不过去,我很悲壮地硬着脖子“斗胆”问了一句。

“是么?看来脑子还没完全好啊。没关系,这儿要跟你算帐的显然不止我一个,我保证一会儿你就慢慢地全都想起来了。”狐狸说着,一只爪子已经捏上我的脸颊,眯眼时笑脸简直堪称狞笑的典范。一旁的小龙仔默不作声,就是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

我只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巴巴地哀呼:“小云……”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再多腻他两声,他就爬起身抹了一把眼睛,后退一步,站到了……狐狸的身边——

“哇,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我我……你们不可以虐待伤员啊……!”

但是没有人理我。 于是,魔界赤焰城上空,哀嚎绕梁,三日不绝……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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