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外的小车站是她幼时最爱去的地方,火车汽笛的鸣响,会让她莫名兴奋。那一条铁轨,弯弯直直,将向哪儿走去?她总以为,那条吐着热气的长龙,自天来,朝天去,是可以将她带去幸福天国的。
公元一九三一年,九月,她十三岁,眸若明星,唇如丹砂,笑起来甜甜的还有两个小酒窝,两条黑幽幽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散着一抹淡淡桂花香。她本是个漂亮可爱的姑娘。
阿爸扛着长枪大刀走了。
阿妈咬着嘴唇闷声痛哭。
她拉住阿爸的衣摆,小脸涨得通红,她急急的问,阿爸,你还回来呀?
阿爸摸了摸她的脑袋,只说了一句话,丫头,记住,杀鬼子,守家国!
这一去,阿爸再没回来。
鬼子来了,小车站她再也没去过。
阿妈抄起裁布的大剪子,一边狠狠地绞她的头发一边狠狠地掉泪。
她哭喊着,阿妈,阿妈,别绞我的头发。
阿妈抱着她,眼泪把她的褂子都湿透了,阿妈说,丫头,别怪妈狠心。
阿妈的剪子毫不留情的落在她脸上,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疼痛锥心,鲜血迷眼。
鬼子把阿妈抓走了,却把她丢在一边,让她抬水洗衣打杂。
她从水盆里看见自己的模样,疯狂的惊声尖叫,那不是她,那是个没有头发满脸伤疤的怪物。
她打翻了满盆的水,瘫软在一地冷水中瑟瑟发抖。
她想阿爸,想阿妈,可她不知道他们都在哪里。
从此,她再没有开口说过话。
鬼子以为她疯了,更加不将她搁在心上,时间久了,也放心让她送饭送菜。
于是,她终于又能去镇子外的小车站,去给那儿的看守送三餐。
车站很小,看守兵只有一个,是个矮小的日本男人,爱笑,但笑起来总苦苦的,很不好看。
日本兵有一把小水果刀,木制刀柄。他总喜欢拿出来把玩,有事儿没事儿地看。
送水果来的时候,日本兵常会把那刀拿出来想想,然后又小心的收回去放好,把水果随便擦擦胡乱塞进嘴里。
次数多了,她也会好奇地盯着那把刀,她猜,那该是个宝贝。
发现她的视线时,日本兵丑丑的笑了一下,用生硬的中国话问她,你,喜欢这个?
她立刻默默的别过脸去,就像没有听见任何声响一样。
火车一趟一趟的来往,她总是蹲在铁轨旁,听着车轮与铁轨摩擦出的轰隆声,一下一下,好象有钉锤凿在心里。
有时候,她甚至会幻想,幻想有一天阿爸带着千军万马从火车上杀下来,来救她和阿妈。
她一直这么期盼着,渴求着,直到有一天,她看见阿妈被鬼子抬了出去,丢在荒郊的乱坟岗在上。她知道那是阿妈,虽然她只是远远的模模糊糊的望见了一眼,虽然阿妈已经面目全非,但她就是知道。
她木然的提着盛饭菜的竹篮,木然的挪着脚步来到车站。
火车呼啸着从身侧飞过,她满是补丁和油渍的布褂子怎样也拦不出无孔不入的寒风,她像一片枯叶一般在风中摇晃着,寒冷碎骨蚀心。
她忽然疯狂的扑上前去,抓扯那个日本看守兵的头发,使尽全身的力气厮打他,恨不能咬下他的肉来。
她嘴里咿咿呀呀的狂吼着,毫无疑义,就像野兽的悲鸣。
日本兵眼中显出惶恐,他猛地端起枪对准了她。
她呆住了,然后颤抖着蹲下去,蜷缩在墙角,抱着头号啕大哭。
没有枪响。
她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声嘶力竭泪也干。她抬起红肿的眼睛,看见日本兵站在一旁默默的看着她,手里拿着一只白花花的梨,是削过皮的。
他把梨递到她面前,一言不发。
她愤然挥手拍掉,转身跑了。
她本以为自己也要死了,她打了日本兵,他一定会去告状,鬼子不会饶了她。她一直忐忑不安的等待着她的死期,把所有可以想到的折磨与刑罚统统都想了一遍,如惊弓的鸟儿一般神经衰弱,度日如年。
但她却活了下来,风平浪静的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依旧被使唤来打杂,给日本兵送饭。
日本兵看见她的时候,仍然是丑丑的笑,嘴巴咧开,眼睛鼻子挤成一团。他又给她削了一只梨。
这次,她没有再挥开他的手。
你的眼睛,像我妹妹,漂亮。日本兵连比带划的说着。
她看了他一眼,捧着梨子又跑去铁轨跑蹲着。
梨,多汁,很甜。她却又哭了。她知道,她不漂亮,她是个满脸疤痕的丑八怪。
她和日本兵渐渐不再生疏。日本兵总用生硬的中国话断断续续的跟她讲些日本家乡的事,讲他的妹妹。每当这时候,他就会拿出那把水果刀,小心翼翼的抚摸着。
她看见刀柄上有些歪歪扭扭的刻痕,像是字,但她看不懂。
每天送饭去的时候,要经过镇子上的大街小巷,人们都躲着她,孩子们拿石子儿砸她,唱着歌谣,骂她丑八怪贼汉奸臭婊子,然后很快会有大人来把孩子们一一拉走。
她低着头,默默地承受着。她总是走得很急,好象要去赶火车一般。她在心里念着阿爸留下的那六个字,杀鬼子,保家国。她不愿和日本人做朋友,可她却痛苦地贪恋小车站那一方宁静祥和的天空。
她龟缩在矛盾与自责的阴影中逃避着,求生,一晃十余年。
终于,某个夏天,小车站的火车忽然多了起来,一趟一趟的频繁往来,鬼子一批一批的离开,再不回来。
日本兵眼中闪着复杂的光,似喜犹悲。
他早就学会了中国话了,说的与地道中国人一般流利。他说,要停战了,我要回家了。
她眼波微微颤了一下,没有声响。
他拿出那把木柄的水果刀,刀口早已锈迹斑斑,再也不能拿来削梨了,但刀尖依然是厉的。
他把刀递到她手里,说,你逃走吧,逃去八路那边,这里再用不上你了就会杀你。
听见杀字,她的手不由自主一抖。
刀柄上的刻痕,这么多年,已经模糊一片。她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几道弯弯曲曲的痕迹。
日本兵又丑丑的笑了,他说,这是我妹妹的名字,你的眼睛和她的一样亮,所以,送给你。
她终于抬起头,十多年来过惯了卑躬屈膝讨命的日子,她第一次堂堂正正的抬起头来。
她看着日本兵挤成一团的眉眼,咧开的嘴,眼前瞬间闪过的是十多年前阿妈被鬼子抬去乱坟岗时的模样,还有阿爸,扛着大刀,摸着她的头。
她猛地将水果刀刺出去,音调怪异模糊地吼叫着,杀鬼子,保家国,反反复复,咬牙切齿,直到泪流满面。
然后,她推开被她刺中的日本兵,沿着铁轨远去的方向疯狂的飞奔。
她杀鬼子了,阿爸交代的事情她做到了,可她却哭得撕心裂肺,害怕得两腿发软。
火辣辣的太阳狠毒的抽在她的脸上背上,十三岁那年留下的疤痕又如同新伤一般抽痛起来,她足下一绊,扑到在地。
她抬起脸,眼前的铁轨黑乎乎的伸向天边,没有尽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