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侠客吟:疯子》(八)

八、生死相依

知道袁越曾对沈濯出过手是个意外。

那天我觉得倦乏,和衣小憩竟梦见燕倏。

他扯开我的衣裤生生进入。我痛得吸不进气,哀声求他停下。可他就像不曾听见。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我,眼中风云卷涌,只顾进出操练。

我被他掐腰拎住,浑身乏力,只能看着他眼底沸腾的眩惑漩涡。

他声声唤我:“狸奴。狸奴。”激情低哑。

狸奴,是他给我的乳名。可他不是在喊我。我知道。没有理由的,我就是知道。那是天赐的敏锐。

心下一片凄凉,我终于忍不住嘶声哀叫:“别这么喊我……求你,别在这时候……用他的名字喊我……”

燕倏骤然静下来。他死死盯住我,眸色由火热渐至冰冷。他猛掐住我的脖子,那样用力。我瞪大了双眼,迷茫到不知疼痛,连惨呼也不能,以为我的颈骨已经粉碎……

然后,沈濯摇醒了我,把我从溺毙的边缘捞回来。

我终于与他说起燕倏。我一直都记得那痛感,强行被人侵入,充斥着对抗的刺激,毫无欢愉可言。

“但是很满足。只有那样被充满时,我才能真正感觉到,我是被需要的。”沈濯似有些恍惚,安静地盯着遥远处不可触及的幻象,语声低婉飘渺。

我呆了呆,像被针扎了尾巴一样,暴怒而起。

其实我本无意去探究他的过去,我只是,偏偏就这样听了出来。

我冷冷地说:“他根本是个畜生。”

说完我立时就后了悔,但既已失言,也不能再咽回去。况且,那厮原本就是个畜生,说与不说,都不改变这事实。

沈濯很久都没有应声,亦未露出受伤的表情。他只是静看着我,牢牢望住。良久,他抬手轻抚上我面颊,叹息着问:“你呢,‘他’对你好么?”

同样单单只有一个“他”字,可沈濯说的含蓄,比我委婉有礼。他是在说燕倏。

我想也不想,答:“当然。”

沈濯问:“真的?”

他如是反问我。我忽然便愣住了,一瞬,似有洪流从心深处涌起,直冲脑顶,涨得我头晕眼花,心底却遽然空了,兵荒马乱。

其实我知道,燕倏对我的好,作为养父,无可指摘,可他不爱我。若他爱我,便不会这样对我。诱我跳下这名为他的火海,却又用我的手杀了他,将他的血溅在我眼底,变成我倾此一生也再不能抹去的烙印,何其自私又残忍。

他不爱我,我一直都明白。然而我却偏偏放不开他,我不能失去,因为我只有他。在那样漫长的成长之中,他便是我的唯一,若我失去他,我又还能向哪里去?

我颓然失了焦点,眼前一片模糊。

“拂衣。”沈濯捧起我的脸,低声唤时印下细密亲吻。

我仓皇想要推开他。这尚自伤痕累累的人,竟还要如此温柔来安慰我。

但他抱住我,一件一件剥开我的衣衫,“忘了过去的痛罢,记住此时,记住我。”指尖摩挲,坚毅的微凉,让我不由自主地便安静下来,顺从地回应。

他一寸寸舔舐我的轮廓,我能感觉到那柔软唇舌绽出的花,温暖地铺遍全身。他曲起我双腿,俯身吮吸。暖热湿润的触感瞬间将我包裹,吞噬了。我像个被牵动了绳线的人偶般,挺腰迎送,从喉管里溢出低吟。身体十分渴求,心里却热得空落。那还迎欲拒的慌乱,叫做羞耻。

是的,我感觉到了羞耻。

即便是与身为养父的燕倏做下那等事时,我也不曾如此。

但此时,羞耻却成了开启感官的第一味药引,长驱直入地,撞碎了心底最脆弱的禁区。

双手不知该抓住什么,只能无措地抵住埋在腿间的那颗脑袋。

可他抬头盯住我的眼睛,坚定得叫我莫名心安。那目光告诉我他要做什么,他不会收手。

他将我的腿架高在肩头,把我压在榻上。

脑海里瞬间翻涌,幼时印象忽然便在眼前飞扬,鲜活如新。我似又看见了燕倏在魏伐檀脊背上留下的血痕。这姿势叫我抑不住地颤抖。

是么,他爱的人,可是魏伐檀……?

我忽然似又被掐住了咽喉,大口喘气,却不能呼吸,胸口闷痛得快要裂开。

“拂衣。拂衣。”沈濯低柔的嗓音又一次将我从魇魔中唤回,“拂衣,看着我,我是谁?”他凝眸问我。

我大睁着眼看他,用力分辨他的轮廓,“明清……明清……”我垂死挣扎般想攀住他肩膀。

“乖,不怕,跟我来。”沈濯抚慰着我。他的长发垂顺下来,厮磨在我身上,酥痒凉滑。

他再将我整个含入,吞吐,舌若游鱼,撩拨着更私密的去处。

我觉得我被他一点一点地打开了。

当他完整地进入我时,我引颈张大了嘴,但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整个人已被彻彻底底地充满,再没有一丝缝隙。

我的腿挂在他肩臂上,他的手撑在我身侧,与我十指交握。他低声地问我:“疼吗?”

然而我已分辨不能。

我究竟是痛着?亦或是快乐着?

恍惚,忆起燕倏那时说:“有时候,苦痛便是欢愉;有时候,欢愉才是真正难以承受的苦痛。待你何时懂了,你便懂了我。”我想我或许已懂了。可我却,依然不懂他……

我挺身凑上去与沈濯缠吻,仔细感觉他在我身体里的每一下碰撞。他将我从那近在咫尺的遥远中拖了出来,圈入陌生又熟悉的欲望之中。他唇齿间还留着我的味道,我们这样彼此融入,放纵沉浮。

情潮没顶时,我痉挛得蜷缩了脚趾,抬腰绷紧浑身每一根神经,然后跌落下来,坠入绵软云雾。眼前有白光飞过,视线重又凝回在那张神色温柔的脸上,他倾身倒在我胸口,我和汗紧拥住他,听着耳畔交错喘息渐至平缓,将心跳与他的贴合一处。我说:“我记住了。痛苦也好,愉悦也好,绝望也好,希望也好……你给我的一切,我都会永远记住。”

他摩挲着将指腹轻按在我唇上,嗓音低缓陈郁。他说:“拂衣,你我约好了,要一起回家。”

我胸腔里猛一抽搐,猝不及防,泪水便从眼眶滚落。可我无力擦拭。我张嘴狠狠咬住他的手指。

他托住我下颌,又将唇印了上来。

那之后我真的开始依赖沈濯。

虽然我亦知道,我不该这样,但我情难自已。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会气恼,觉得自己又变成了没长大的孩子,那样软弱地,渴望被宠爱。

沈濯一直包容着我的任性。他比我年长了十余岁,是情人,亦是长兄,甚至,隐隐沾染着父亲的气息。后来我才明白,比我多见了十几个年头世事沧桑的他,早已在这红尘定数间看透了最终的结局,可他如此温柔,从不戳破。

在岛上的日子,闲时我们可以什么也不做,相依靠在海边山崖上,听海涛轰隆,看潮起潮落。每每,我便恍惚有错觉,我们已回到了雾灵山,可以就此白头到老。

直到神庙开启那天,我看见魏伐檀斜斜倚在神像上,单手拿着玉阿公留下的手札,还有,燕倏的剑。

岛民们愤怒地责骂这个亵渎神灵的罪人,但他毫不介意。他死死盯着我,那眼神似要将我咬碎了吞下肚去。而后,他凉凉地笑起来,斜飞眉梢。他讥讽我:“十九,你不是说你爱燕倏么?原来忘得这样快呀。”

待我开口前,沈濯已先叹息:“你何必要挖苦他。叫他难过,你又能有多好过?”

于是,魏伐檀像被踩了尾巴一样暴跳起来。他瞪着沈濯,龇牙怒喝:“我与十九说话,轮不到你插嘴!”有那么一瞬间,我简直错觉他要扑上来,咬断沈濯的喉管。

我对魏伐檀说:“把剑还我。”

“我本来是打算还你,可你这样辜负我,叫我情何以堪。”顿时,魏伐檀又笑得飞扬跋扈。他把玩着燕倏的剑,睨看我,目光精烁。良久,他问我:“为何他可以?十九,你为何就是信他不信我?”

他又问了我这样的问题,那明灭不定的眸色如火,直要燃烧到我心里去。可我却怒不可遏。

我并不介意他嘲笑我,但我讨厌他如此问我,尤其是,他竟还用那般干净又困惑的眼神望住我。他就像个嬗变的妖魔,明明指尖染血,却一脸无辜。我不知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没人能知他在想什么。

“如今在我身边的人是明清,我要与他一起回雾灵山。但那又如何?”我亦对他冷笑,“燕倏不在了,而我们都还得活下去,这话也是你说的。当初将我推到明清面前的又是谁?按说我不正是事事遂了你的意么,你怎么反而又不称心了?魏伐檀,你若要刻薄我,只管自便,但你若以为你真能胁迫我摆布我拿我来寻开心,我劝你不必自取其辱。你莫要忘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燕倏的剑也好,人也好,我总有一日要回来。”

其实若要比谁更伤人,我未必输他。

果然魏伐檀那张脸刷得便苍白下来。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单薄,仿佛只要再推一掌便能叫他立刻倒下。但他很快又用笑容将自己遮蔽了,“原来你是这样想。好!好!”他神情愈发张扬霸道起来,眼底涌出浓稠的妖异,冷冷哂笑。他向着神庙外喊:“这回我改主意了。从前汝南袁氏门下号称‘灵凤’的沈郎君就在眼前,魏某倒是很想会一会。至于我的‘小师弟’,”说到此处,他瞥我一眼,恶质地勾起唇角,接道,“烦劳你帮我看好。可不要让他伤了,否则我保证你拿不到想要的东西。”

我还正诧异他与谁说话,便见一个人影闪入庙殿之中,戴着青面,看不见容貌。但即便如此,我也已一眼看出来,那是袁越。身为堂堂一派宗主的袁越本人。

沈濯身子微微一颤,双眉深锁,但什么也没说。

魏伐檀盯着那张青面脸,毫不掩饰地嫌恶嗤笑。他从神像上跳下来,轻盈落在沈濯面前,挑眉:“你若胜我,我就将这柄剑还‘你们’。”他把“你们”二字,说得格外刺耳。

沈濯深深看我一眼,扫视当场,目光终于落在袁越身上。他久久地看着,宛如最后的凝望,末了呼出一口长气。他对魏伐檀道:“让无关之人先走,莫要累及无辜。”

莫非他真要接受这挑衅么?我知道,自藏剑城中被袁越重伤,他的内伤便不曾痊愈,虽然他从不说出来。“别理他,他诚心欺你有伤在身。”我一把拉住他。

“贵人多忘了,我可是废了一条胳膊。”魏伐檀一脸阴鸷,语声如冰。

沈濯按住我肩膀。“没事,拂衣,你等一等我。”他看着我的眼睛,坚定一如既往。

我当时紧张得冷汗涔涔,眼看着他二人战在一处,觉得胸闷气短。我知道燕倏的能耐,所以,我也知道被燕倏一手教出来的魏伐檀。

但其实魏伐檀伤不到沈濯。“灵凤”是指沈濯的剑,“枪似游龙,剑若灵凤”是毫无疑问的赞誉。何况,魏伐檀毕竟没了左臂。

在我看来,他们俩最终也没有分出高下。

然而,魏伐檀猛跳出战圈停了手。他把燕倏的剑扔在我身上,一脸不甘。

“十九,你记住,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临行时,他忽然这样对我说。我看着他转身离去,那背影真像一匹孤傲不驯的狼。

袁越似乎还不想走,森森瞪住沈濯,杀气从青面上那两个窟窿里射出来。

魏伐檀在远处嗤笑。

我忽然觉得心颤。

我抓住沈濯,不确定地问他:“你没事?”

沈濯依旧安静地将双手按住我肩头,宽慰我:“没事。”

事实上,他有,且很严重。

可那时我浑然无觉,而他什么也不说。

他只是淡淡对我说:“拂衣,回家罢。”依旧温柔似水,温润如玉。

那是我独自涉足江湖以后,所付出的第一个代价,亦是最惨痛的,为此,我用了十年来后悔,一生去缅怀。

然而,即便如此,我依然改变不了任何事。

我失去了沈濯,永永远远。

袁越将一枚淬毒银针无声无息地钉在了他肺里,就在他与魏伐檀相持不下时。而我那时一心盯住战事,紧张得指尖发冷,不能呼吸,甚至连这厮何时动手也不曾察觉。

魏伐檀一定识破了,但他不说。

迟钝到一无所知的,只有我。

直到沈濯终于熬不住咳出第一口血的时候,我才惊得打翻了水囊。

那时我们已在海上,阿珠阿贝跟着别的岛民出船送我们。他原本还想再瞒,恐怕是没想到伤上加伤,发作得这样快。

我抱定他,蜷缩在船舱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心里有大片阴冷潮湿涌落,源源不断,几乎将我溺毙。很恐惧。我仿佛又回到了藏剑城那散发着霉味的牢房里,守着虚弱的他,感觉他的身子渐渐冰冷。

我很想骂他,再任性地质问他,为何不告诉我。

然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反复穿刺:“你为何没早些看出来?”

对,我为何没早些看出来?

我把脸埋在他颈窝,在海浪船只的摇晃中,阵阵晕眩。

我说:“我去要解药。”

沈濯摇头,竭力握住我的手,直攥得我生疼。“拂衣,听我的,你虽然剑术精湛,但论及内力修为与对阵经验与师父相去实在太远,他既决意要我死,你无能为力,何必把自己再搭进去。我瞒着你,就是不想要你去白白冒险。我时日无多,只想与你安静度过。我们说好要一起回家,不是么。”他薄唇已见不到几分血色,靠在我怀里,语声微弱。

“难道要我看着你——”我紧抓住他反问,但我说不下去,那一个“死”字赌在心口上,痛得开裂,偏偏说不出。“我已经没了燕倏,不能再没有你……明清……明清……”我收紧双臂搂住他,寄望如此便能再留住他的体温。

他不应我,只是抬手越过自己肩膀,将掌心抚在我头顶上。

他开始每天每天的咳血,起初还能见着血红色,到后来,便只剩乌黑。那时我最怕的,是他连海船靠岸也等不到,就此要流离在茫茫海上。于是,我将真气过给他,温养他的心脉。他当然不依我,要拼尽全力地反抗。我也知道,如此替他续命不过是杯水车薪,即便将我自己也耗到油尽灯枯,终不能挽回。但我只是,想要多捱一天是一天。我说:“要么你强推开我,我就死在这里,也好过逼我袖手旁观。”

他看牢我,静得似已穿透了我的魂魄,末了,伸手将我拉进怀里。他把我的脑袋贴在心口,摩挲着我的头发,叹息:“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的下。”

瞬间,我只觉得心尖被狠狠地绞住了,眩晕抽痛,想要嘶声吼叫,却大张着嘴,失语般发不出声音。

下船前,阿贝对我说,她永远都不会再踏上这片土地,也永远不许我们回岛上去看她们。

我明白,这样她们就可以当作沈濯的伤医好了,这样很好。

沈濯去的时候,是我们回到雾灵山的第三天。

一切都来得太快。

他摸着我屋里的屏风微笑:“这是你自幼生活的地方。”细细用指尖拭去积尘。

他在山外夕阳的余晖里倚着我,十指交叠,轻叹:“可惜天意弄人,要在我终于以为可以握住幸福之时,这样快就结束了。”

他向着云霞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他说:“拂衣,能与你相知一场,我惟愿足矣,不要责怪自己,不要活在仇恨里。”

他说:“拂衣,多谢你,抱歉。”

他没有把手垂下去,只是缓缓地覆在了我的手背上,将我的手合在掌心。

他睡去了,平静安详。

我想哭,想到无法抑制地干呕,但没有泪。从前,我还能为燕倏流泪,而今却连哭也哭不出,双眼干痛得像渍了盐。

我茫然拥着他坐在山崖上,整整一夜。

长夜寂如深潭,乌飞兔走。

而后,天又亮了,他却不再醒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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