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仙录·宿债》(2)

【2】

通天崖以通天名,高逾百丈,乃是天都山中第一险,传言崖下是有去无回的冰渊寒谷,崖上是终年不歇的如刀狂风,飞禽走兽无不谈之色变避之不及。

当年白晔硬是凭着一股狠劲攀了上去,开山凿梯,命山神土地运转山石,拦腰铸起坪地,就此占山为王。

从那以后,通天崖便成了山中狼群的圣地。方圆生灵,凡举是想要拜求狼王偿其心愿的,所要拿出的诚意,不是奇珍异宝,也非珍馐佳肴,而是要有独自深入群狼腹地,穿过寒冰迷阵,爬上通天崖去的勇气。能爬几许高,狼王便许他几分助力。然而,以通天崖之陡峭险恶,倘若失足,必是粉身碎骨,数百年来,真正有胆量走这么一遭的也就只有一人而已——此人后来却成了张明徵的好友。关于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张明徵曾笑嗔白晔狂妄自傲太过。白晔也不回嘴,只是死不悔改。他原本是个肩宽好担不平事的主,但绝不肯白费心力烂做好人,倘若没有这等以生死发下大誓愿的觉悟,他是不管的。

而今竟惊闻又有人敢上通天崖来找他,不但找来,还扯出如此荒谬的说辞,怎不让他又惊又奇,险些懵得连发怒也忘了。

白晔一口气奔回了通天崖,老远便看见张明徵已经先到了。

张明徵乘着凤凰,御风停在半空不肯下来,只冷冷俯看着当场。

眼前群狼皆是敏锐非凡,嗅得腥风,三三两两缩在外围,把垓心里让出一大块地方,各个大气不敢出一口。

然而,环顾四周,却怎么也找不见那传说中的访客。

“人呢?”白晔不禁焦躁询问。

身后阿五赶上来,似累得已快死了,正瘫在地上吐着舌头喘大气,听见他问,皱着张苦脸努力伸直了脖子应道:“爬……爬通天崖去了……”

……什么?还真爬通天崖去了?

白晔心里突得一跳,赶忙向山壁上望去。

一望之下,只见一团依稀人影正四爪并用地攀在嶙峋乱石之上,在这通天达地的山壁前愈发显得娇小。她大约是穿了一身鹅黄衣裙,远远看去已难以分辨,反倒是乌黑浓密的长发分外显眼,蓬松卷曲着,凌乱垂在腰际,尤其是发尾上耀眼的赤红,如有火苗跳跃。就在她身后,还背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不用想也知道,只能是那个……传说中的“小的”。

白晔竟看得怔住了,良久醒回神来,条件反射一声大吼:“月黎!你在干什么!给我下来!”

才出声,立刻便后了悔。这姑娘他是真认识。但即便是真旧识,就这么认了未免也叫人有口难辩。

白晔心急火燎抬头,不出意料见张明徵正凉凉盯着他,满眼都是“果真是你相好”的神色,才对上他视线便轻“哼”了一声把头扭开了。

“不……不是这样的,重华!月黎她,她就是……我的一个妹子!”白晔急得险些把舌头给咬了,磕巴得跟阿五一样。

“哦,你的‘一个’妹子,敢问你还有多少个?我当初如何训诫你可还记得?不守戒律也就罢了,在外胡闹完了竟还满口诳语死不承认?”张明徵恶狠狠转回脸,仍不肯从凤凰上下来,就居高临下瞪着他,好一气怒诘。

白晔被他劈头盖脸骂得连讨饶的余地也没有,更莫说辩白,又急又恨,只好闷头猛刨眼前山石泄愤。

张明徵原本还想再骂,看着他那副恨不得把山也挖个洞的憋屈抓狂模样却又骂不出了,沉默一刻,也只得冷着脸沉声斥令:“还不去把人接下来?”

那姑娘刚猛被吼了一嗓子,似乎也不敢往上爬了,正簌簌攀在原地,委委屈屈地回头往下看。

白晔仰起头,不乐意地望着张明徵,一双圆眼溢满了湿漉漉的哀怨。

张明徵板着脸,只当没瞧见。

白晔还想蒙混,耍赖一样趴在地上,“呜呜”地不肯动换。

张明徵毫不留情,隔空一巴掌拍过来。

白晔原本还摇来晃去的尾巴便只好卷回来毛绒绒地盖住了那张狼脸……

重华这是真着了恼,铁了心要撵他去了。白晔满心里跟浸了黄连一样,又分辩不得,终还是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一步步往前挪。

才挪了没几步,猛听见月黎惊呼一声。一块铜锤大小的山石忽然从高处滚下,正砸在她身上,连带着她急速坠落。

几乎同时,白晔便蹿了过去。他在崖下冰尖上跳跃,犹如银白电光,飞身将月黎截在半空。

强烈的冲击撞得他一起跌了下来,“砰”得一声之后,便在一片碎裂巨响中摔在了一地冰渣里。

起止不过须臾事。

“凤凰!去!”张明徵惊得疾呼一声,催动坐下凤凰飞上前去。

这通天崖之所以是险地,概是因为崖下百步之内俱是锋利冰棱,高低层叠犹如刀山,就算是寻常失足也难有活路,何况这样被撞下来,非被戳出几个透明窟窿不可!

果然,只瞥了一眼便已瞧见白晔倒在地上,两根茶碗粗的冰锥分别从他胸腹两处穿刺而出,其余细碎冰渣戳进肉里,真是不计其数,鲜红血水也被冻成了冰,透地三尺,惨不忍睹。那红毛黄衫的姑娘倒是没什么事,安然抱着孩子跌在一旁,只擦着些皮。就在她怀里,幼小的婴孩儿正瞪大了水润透明的双眼,好奇地四下张望,头顶上两只毛绒绒的耳朵机灵竖起,不时微微抖动,亦是与母亲一般的火红。

这景象看得张明徵好一阵呆愣,忽然听见白晔低声痛哼,这才惊醒过来,慌忙亲自将他抱起,只觉得这狼儿浑身的骨头都像碎了一样,一时滚烫一时冰凉。他又命凤凰驮月黎母子回来。

那金凤是稀世的神鸟,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妖物上身,迫于主人诏命,不情不愿磨蹭了好一阵,才一爪勾住月黎衣领,将他们扔回坪地。

白晔伤了要脉,涌出来的热血转眼把张明徵衣袍也染得透红,张明徵不敢贸然将那两支冰棱拔出,只得先行祝替他止血,将他带回洞府再细细疗伤。

这小狼一向是个争强好动的性子,从小到大伤痕不断,难得有几日是完好的,但如此凶险却也屈指可数。他竟为了救月黎母子,把自己伤成这样,想来在他心底里他们当有如此分量。

张明徵一时心疼得眼眶湿胀鼻梁酸麻,一时却又惆怅难过。他作法将刺在白晔身上的大小冰针尽数化去,细心替白晔止血敷药,守在榻边连视线也不敢多挪开一会儿,唯恐有失。

好在白晔底子好,昏睡了一日夜便退了热。

一口吊在心口的长气终于吁出,松懈下来,张明徵只觉得倦极,既恼又哀。“呆小狼,你是我养大的,我与你总也算亦师亦友,你有什么事为何不早对我说?”他本还想责怪,终是不忍,伸手轻抚慢揉着白晔狼耳,长叹,“那孩子耳朵的形状长得真的很像你呢,你若是想——”

“胡扯,你随便看只狗也能觉得跟我长一双耳朵吧!”白晔眼还有些睁不开,嗓子亦是嘶哑的,听张明徵在那儿自言自语一样胡说八道,急得脖子都硬了。那倒霉小鬼耳朵明明跟月黎一模一样,天知道这道士心眼里糊了哪盆豆油拧了哪根筋!

张明徵原不知他已醒了,猛听他截口辩白,怔了一瞬,喟然苦笑,“你这又是何必呢……我只是有些恼你随便,且又瞒着我。其实我明白,你不可能一直陪着我。你有你的性子,你的世界……你喜欢的姑娘。你总有一天是要走的。”你毕竟是狼,不是我养的狗……

他说得语声萧瑟,直把白晔急恼得舌头打结,“我”来“你”去吭哧了半晌说不出半句明白话来,暴躁地嘶啸一声跳而起,“重华!你还不知我吗?我几时瞒骗过你?几时对你说过一字假的?月黎是我旧识,但如今这回事跟我没关系!”才新结痂的伤口被他这么胡乱一挣立刻又裂开了淌出血来。

张明徵忙伸手去安抚,却被白晔一爪掀开了。

他笔直盯着张明徵,赤红如血的狼眼里似要蹿出火来,好一阵阴沉。张明徵想将他按回去躺好,他反而发怒得背毛竖立,“你若想赶我走,直说就好,犯不着扯这等由头!”他含恨掷下这句话,尖牙也露了出来直咬得咯咯作响,一甩尾蹦下地,兀自步伐蹒跚地一步一步往外捱。

张明徵呆磕磕看着他离去背影,看见他足下拖曳出的刺目血痕,只觉得手脚冰凉,满心里潮水乱涌,竟不知该如何追上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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