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独角兽的心语
撒格罗伊是这世上最讨厌的家伙,没有之一。
阿斯普洛斯真心地这么认为。
因为这个家伙不认命。
尤其是在阿斯普洛斯自己都已经自认很平静地认命了的时候,这种不认命总像锋利的剑,刺得阿斯普洛斯忍不住就想要倒戈相讥。
所谓命运,就是不可更改的东西。
独角兽的命运就是割开血管成为封印「塞拉摩尔」的鞘,谁也不能改变,也不必改变。
任何妄图改变命运之人,终将为命运所吞噬。
而对一个终将为命运所吞噬的人,如果无法做到毫不在意,就只好拼尽全力地去讨厌他,只有如此,只有如此才能毫不动摇地迎接步步逼近的结局。
所以,撒格罗伊是这世上最讨厌的家伙——从一百多年前不小心在银翼谷的溪边捡到那颗即将破壳的龙蛋时起,一直都是。
阳光薄而灼热,穿透了嫩绿新叶,笔直地洒落。
阿斯普洛斯合上手中的羊皮书,听见那个正由远处飞快靠近的熟悉嗓音。
“阿斯~阿斯~”这样的叫法,打从学会说话就不曾变过。
“又是什么事,叫得跟野猫一样。”阿斯普洛斯做出一个厌烦地表情,立刻扭头看过去。
那团黑影收起硕大的翅膀,逆着阳光扑下来,毫无顾忌地摔在他身上,闪闪发亮的眼神就算不用看也能猜。“阿斯,我收服『阿帝娑』的使役了哦!”
收服「阿帝娑」的使役。
阿斯普洛斯的思维停滞了一秒,旋即肩头微震,“你是说……『阿帝娑』——”
“嗯!”撒格罗伊用力地点了点头,“看,很厉害吧!”他在阿斯普洛斯面前伸出手掌,甚至没有任何吟唱,金红色的火苗已“嘭”得在他掌心一跃而起,瞬间蓬勃燃烧,俨然稀松平常的小把戏。
“吉露尔娜,打个招呼吧。这家伙是阿斯,我誓约要陪伴彼此直到生命尽头的挚友哦!”撒格罗伊得意洋洋地介绍。
烈火中的元素女性应声牵起飞焰的裙角,笑着行礼。
这是专属于龙的魔力,强大到其他任何物种都望尘莫及。
然而,即便是作为龙,未免也太超过了。
三天前,撒格罗伊才刚刚收服了涅瑞伊——「阿卡罗」之最尊贵的长者。在那之前,是「梵托」的赛洛芙。而在赛洛芙之前,则是母神的长女,被称作「大地之玛雅」的最初的「提洛」。
自上一代的主君故去,涅瑞伊已然在「沉默之海」中沉睡了数百年,而大地之玛雅更是只出现在阿卡狄亚的创世传说中,从未被现世者亲眼见证。已经同时拥有了涅瑞伊与玛雅的家伙,如今竟然又收服了「阿帝娑」——这怎么可能?怎会有如此超乎常理的事?不仅收服了传说中的强大元素,还打破了自然的平衡,如此轻松地让四象元素都为己所用!该说这家伙不愧是先王之子呢,还是……
不,自然的平衡是不会被轻易打破的,在此方获得了超越平衡的力量,即意味着,在彼端必有难以承受的失去。
“你到底在得意什么——还有,谁和你立下过那种羞耻的誓约啊?我只是答应在你挂掉的时候会替你咏唱让你睡得安稳点而已!”与其说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功绩,不如说根本是潜藏的危机才恰当吧……只要想到这一点,阿斯普洛斯难免担忧地有些焦躁。
“当然很得意!”对于挚友的这份忧虑,撒格罗伊显然完全不能体会,仍是一副开心到摇尾巴的模样,“格兰可是拥有风、火、大地三象使役呢,为这个姐姐和长老们念了我好久,但是——从今以后,我解脱了,‘原本就不太会使用魔法了,如果使役上再无法占据优势,要怎么成为伟大的王者’这种唠叨我再也不想听了!”
格兰即是格兰斯科德,荣耀城最特别的龙骑士。
之所以特别,并不是因为他格外有别于众的强力。以龙这种自傲的种族特性来说,他们一贯认为自身的血统是没有上限的,身为龙神的血脉,再如何强大也是理所当然。
格兰斯科德的“特别”,在于他的身体里流淌着一半人类的血液。
所谓“一半”其实也并非什么严谨的说法。
作为龙神与人类女性所诞下的后裔,驭龙者们原本就与人类密不可分,只是对龙神血脉的自傲与对圣光近乎偏执的信仰让这个种族坚定地奉行着不得与外族通婚的禁忌。绝大多数龙神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开阿卡狄亚半步。
然而,格兰斯科德却是个混血儿,人类与驭龙者的混血。
混血即意味着耻辱,是对神龙之血的玷污。
这样的格兰斯科德还能走进荣耀城,成为王座之下的龙骑士,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或许,这也正是长老们会固执的要求撒格罗伊无论如何也决不能输给格兰斯科德的理由所在。
不过,就算没有格兰斯科德的存在,那群老顽固也不会让撒格罗伊好过。毕竟,这家伙怎么说都是先王唯一的儿子呢。
阿斯普洛斯无奈地轻叹一口气,把还黏在自己身上的王子殿下拎起来,“你还远远解脱不了吧,只要你还留在荣耀城,长老们就会不断找出这样那样的新目标来要求你去超越。”
“短期之内这种威胁是不存在啦!”撒格罗伊顺势一骨碌站起来,露出难得正经的神情,“比格兰要强的家伙就我目前所知的范畴还没有见到过,即使我现在有了吉露尔娜,也只是在使役数量上超过他而已,当真较量起来并不敢说就一定能赢。”他眼中竟显出跃跃欲试的光芒,那是专属于少年的好胜之心。
……就算再“欣赏”格兰斯科德那家伙也不必这样吧?
阿斯普洛斯不由撑住额角,“我说你啊,这样说,玛雅她们可是会生气的哦,而且,‘格兰’、‘格兰’的……那是什么?”
“诶,就是格兰啊。”撒格罗伊闻声眨了眨眼,全然不明白好友的疑问。
阿斯普洛斯微微皱起眉,“我是问你这种奇怪的叫法是怎么回事——真是的,你就不能好好把人的名字喊全吗?”
“但是‘格兰——斯科德’太长了叫起来很麻烦嘛,”这种刻意加入的停顿听来多少有些滑稽。撒格罗伊若有所思地歪头捏着下巴,依旧不太理解,“而且对我们来说,声音即是魔力,随便直呼全名不好啦。”他说着无比真诚地看住他的挚友。
这是什么天然属性的迟钝啊……
“……讨厌的龙!”被这单纯目光击败的独角兽脸颊红涨,低低抱怨一声,迅速别开了视线。
“阿斯……”仿佛好奇一般,撒格罗伊凑上前去,仔细盯住阿斯普洛斯的眼睛,好一阵瞧,忽然“扑哧”笑出声来,“阿斯,莫非你是在在意什么奇怪的事吗?”
“是哦,只因为‘麻烦’这种可笑的理由就要被乱喊名字,你这家伙破壳那天脑子里到底进了多少水啊?笨蛋!”一瞬间,阿斯普洛斯有些慌乱,接下来,则是被更多的羞怒胀满了头脑。他下意识挥出一巴掌,狠狠把撒格罗伊往一旁推。
像是对挚友如此激烈的反应心满意足,撒格罗伊反而笑得愈发欢乐,顺势就抓住那只按在自己脸上的手,“不一样的哦。阿斯是不一样的。我没有因为害怕魔法的影响就乱喊你的名字。”温柔的触感从指尖度来,携着掌心的暖意,令唇角衔着的笑容也模糊暧昧起来,“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我反而十分期待呢,如果真的能够让你对我言听计从的话。不过,阿斯本身也是十分厉害的法师,应该没什么可能的吧……呐,阿斯普洛斯?”
轻吐出这个名字的刹那,撒格罗伊那双乌黑的眼睛沸腾出一闪而逝的金色光华。
魔法。
那家伙竟然真的使用了魔法!“你……你这个笨蛋!”强大的魔力使血液沸腾,灼热瞬间流遍了全身,阿斯普洛斯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倚靠着身后的大树才勉强稳住阵脚。身体麻痹了般无法动弹,意志仿佛随时都会屈服,做出什么奇怪的事。阿斯普洛斯不得不努力深深吸气,打开发紧的嗓子,“无所不在的……复苏之风,吾以至虔诚之心祈求——”
但撒格罗伊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将尚未完成的吟唱堵得悄无声息。
“还差一点点。”他倾身上前,将阿斯普洛斯整个搂进怀里,放松地把下巴搁在挚友肩头,宛如拥抱了属于他的整个世界,“四象元素之中,只有『阿帝娑』之力可以与『塞拉摩尔』相容,收服了『阿帝娑』的使役就可以尝试控制『塞拉摩尔』的魔力,这样一来——‘独角兽的宿命’就可以终结了。”
耳畔的低语无限虔诚,仿佛正认真地诉说着生命的意义。
脑海彻底放空两秒,白茫茫一片,而后,是穿刺般深彻的锐痛。
“开什么玩笑!你真的打算去抢那种东西吗?!打算为那种东西丢掉性命吗?!”阿斯普洛斯激动地推开扑在身上的那家伙,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别做这种事!别做这种傻事!心深里如此呐喊着,却在对方坦然的目光之下,哑然无声。
“我就是作为『继任者』才被召回荣耀城的啊。下一任‘王’的继任者。”撒格罗伊的声音听来轻柔又坚定。
是的,身为先王的独子,自降生的那一刻起便背负着这样的责任。那是一个自幼被抛弃在森林里的孩子,除却血脉之外,与父母亲族之间唯一的维系,所以……“明明不是你也没关系”这种否定存在的话,始终说不出口……
无法阻止,却也无法接受。阿斯普洛斯沉默地别开了视线。
“别担心,我不会把『塞拉摩尔』交给任何其他人的。”像是安抚,又像是要立下誓言,撒格罗伊双手按住阿斯普洛斯的肩膀,一字一顿时眼底闪耀的光芒似永远不会熄灭,“我要保护阿斯!我一定,能够保护阿斯的!”
“……说什么天真的傻话,谁在担心这个……谁需要你保护啊!”内心好一阵动摇,随之而来的是愈发无法遏止的焦躁,还有不安,阿斯普洛斯几乎是不顾礼仪地嚷嚷起来。鼓噪的心跳怦怦响在耳侧,令人慌乱得无法重新整理情绪,“走开!今天剩下的时间都不想看到你的脸!”他不得不整个转过身去,试图隐藏这太过明显的情绪波动。
迟钝的王子却似完全没有发现好友的窘迫,仍旧左一个“好过分”右一个“阿斯”地叫唤个不停。那扮着可怜撒娇的模样,分明是条摇着尾巴的大狗,那里还有什么龙神后裔的影子。
阿斯普洛斯被缠得快要崩溃了,不得不扶着额头使出杀手锏,“你每天下午不是要去跟锡菲罗交功课吗?已经迟到了吧!”
“啊,糟糕——完全忘记了……”听到姐姐的名字,即便是能使役四相元素的王子殿下也忍不住立刻打了个寒颤。他抬头看了看太阳的高度,脸色大变地跳起来就往回跑。
什么啊……再怎么样好歹也是亲姐弟,用不用吓成这样——
阿斯普洛斯在心里抱怨着,转身身正好撞见撒格罗伊又扭回头来把手拢在嘴边笑着大喊:“呐,阿斯,晚上要早点回来陪我一起吃饭哦!”
这故意用力喊出来的叮嘱引发了延绵不绝的回音,伴随着被惊得满天飞的鸟儿们的叫声,还有扇动翅膀的噗噗声。
这个声音未免也有点……太大了啊……大概……全世界都……听到了吧……
“……你快点给我滚!!!”
有那么一刹那,独角兽的确很想让那只正展翅飞快逃向远方的龙被雷劈下来。
直到撒格罗伊远去的背影终于在蔚蓝云层与阳光重叠间变成了一个黑点,彻底消失不见,阿斯普洛斯才重新拾起落在一旁的羊皮书。翻开来,已经读过无数遍的篇章却仿佛变了模样,陌生得如同从不认识。
黯然。心绪不宁。
阿斯普洛斯好一阵沉默,再次合上书卷,闭起双眼,靠在树干上,深深吐息。
如果我说——
如果我说,别去管什么「王者之刃」也可以,别去管什么魔法诅咒也可以,只要能够平安,平安地一起度过剩下的时光,在我离开以前,不用目睹你的伤痛,甚至死亡——
如果我说,这就是我唯一的愿望,就算被说自私也承认,你会答应吗?
你一定……不会答应的吧,一定会生气地冲着我大喊大叫,又说些孩子气的傻话吧。
是啊。
果然龙这种任性又自大的种族最讨厌了……
你这种家伙,最讨厌了……
于是,阿斯普洛斯约见了传说中的龙骑士格兰斯科德,在荣耀城中心,象征着光明与睿智的圣光图书馆。
当那个传说中的龙骑士推开精金雕凿的沉重大门,在冗长的吱呀声中逆着阳光走进来时,有那么一瞬间,独角兽感到了窒息的焦灼。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对方投下的巨大阴影压倒了,无法挣脱,无法逃离。
与其说那也是龙的魔法震慑,不如说只是更单纯的危险的讯息。风的嗅觉从不会骗他。
阿斯普洛斯在心中默默念着各种复苏的咒文,花了好一阵让自己重归镇定,而后,他听见格兰斯科德颇具吟唱质感的声音。
“在如此神圣的地方召见于我是有何贵干呢,吾等尊奉的独角兽?”
如果非要比较的话,毫无疑问这位混血骑士怎么看都比那位时常扇着翅膀摇着尾巴耍赖的王子殿下更具有龙的气势和威仪——纵然他的短发与眼睛都因为罕见的血脉而呈现出特殊的灰色。
阿斯普洛斯专注地盯住那双灰色的眼睛,以谨慎的语调开启谈话:“请务必夺下那把剑,那把「塞拉摩尔」。”
“哦呀,还真是开门见山,我还以为至少会有两三句拐弯抹角寒暄的废话呢,那不是讲求礼节的贵族们最喜欢的交流方式嘛,尊贵的阿斯普洛斯殿下?”
看似谦逊的措辞饱含戏谑,嘲讽与瞳中闪动的光一样毫不掩饰。
“对你来那一套会有意义吗?”阿斯普洛斯哂笑,再次确认自己正在做一件蠢事。
“说的是啊,我喜欢直球。”格兰斯科德挑起眉角,还以捉摸不定的笑意。他反复打量着将自己召来的独角兽,抱起的双臂将拒绝与怀疑显露无疑。“我听说那位小王子还是颗蛋的时候是你把他从水里捞起来的,可你竟然不支持他实在让人意外啊……做了这么违反常理的事是在筹划什么阴谋呢。”
“随你怎么想。”阿斯普洛斯皱眉,竭力克制不断翻涌的不悦,“得「塞拉摩尔」者即是荣耀之王,所以你想要那把剑,不是吗?”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格兰斯科德在反问时眯起眼,如同俯视猎物。
在龙的眼中,面前的小马驹绷紧了脊背,剔透的银色独角正锋利地对准自己,随时都能拼命撞上来,但姿态却又无比优雅,孤傲而纤细,正如同他如雪一般苍白的色彩。
那姿态太容易勾起凌虐的欲望。
格兰斯科德觉得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从心深处的泥淖中狠狠戳了出来。
“无论我想或不想,那都是我的事。但如果现在你是在要求我什么,难道不该先告诉我,你会付出什么来交换吗?”
“独角兽之血。”
阿斯普洛斯不由自主地僵直了脊背,仿佛被命运所震慑。他下意识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像是同样被震慑住了,一瞬间,格兰斯科德灰色的眼中显出惊诧的困惑。“你是在说……如果我成为王者,这美丽的身体与生命就任由我来支配吗,未来的「圣者」大人?”他忽然夸张得大笑,下一秒已逼上前,钳住了阿斯普洛斯的脖子。
比火焰更灼热的龙的吐息就在耳侧,被侵犯的不适与巨大的威胁感令独角兽本能地反抗起来,但魔法力的影响却叫他动弹不得,就像是被无形的空间挤压了,连气息也几乎麻木。
什么「混血」,魔法侵略性分明比撒卡那个纯血的家伙还要来得强得多嘛,就算撒卡一直被锡菲罗骂“魔法白痴”,也不至于天差地远到这种程度啊!还是说……在他面前,撒卡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地使用过魔法吗……?
但此刻显然不是犹豫分神的时候。
“我的条件还没说完。”阿斯普洛斯重新调整呼吸,咬牙吐出后半句话:“夺取「塞拉摩尔」,但不许伤害撒卡。”
“哈哈,还真是了不得的‘条件’啊。”格兰斯科德当下冷笑,显然早有意料。
“五百年。”阿斯普洛斯稍稍抬起脸,再次笔直地对上格兰斯科德的视线,“如果你能做到,我就能保证「王者之刃」——乃至整个阿卡狄亚至少五百年对你的臣服。”说出这句话时,湛蓝的眼睛在瞬间燃烧成了银白色,宛若流动的秘银。那是独角兽正蓄积魔法能量的标志。尽管仍然被对方所钳制,他却不再像最初时那样用力挣扎,相反异常的平静。
那并不是放弃了,而是一种随时可以反震一击的气势。
意兴盎然的神采毫不掩饰的从格兰斯科德那双泛着灰色粼光的眼睛里流淌出来。
“你很自信嘛。”他愈发逼近上来,居高临下的对这个非比寻常的“诱惑”提出质疑,“然而,即便是你曾祖父乌瑟尔那样的大法师,在每天都要以鲜血加固封印的情况下,也只苦撑了一百年。而随着「塞拉摩尔」的成长,独角兽们的‘存活期’也越来越短。今时的「塞拉摩尔」与当年又大不相同了。”
“那是因为方法不对。”听到先祖的名号,一抹不易觉察的苦笑在阿斯普洛斯脸上浮现,“假如作为魔法引导的鲜血的量不够,封印的强度就不足以让「塞拉摩尔」真正沉眠。那种做法,不过是在每天浪费鲜血喂饱那把剑,反而纵容了它的魔化而已。”
“所以?你以为自己可以做得比乌瑟尔更好吗?”格兰斯科德挑衅地勾起唇角。
“所以我会用身体里流动的全部血液一次性让它睡五百年。再长远的事我就无法保证了,但五百年我可以做到。”
略显湿热的空气在冷冽语声中凝固,骤然沉静。
独角兽的表情十分平和,好似正在诉说的并不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而只是无数自然规律之中,最普通的必然。
惊讶再次从格兰斯科德眼中一闪而逝,甚至是震撼。随之而来的,却是愈发深沉的阴影。
“然后?你会死吗?”他俯下头,燃烧的目光犹如真实之火,将要焚尽一切伪装,“既然有这样堵上性命的觉悟,为何不干脆封住「塞拉摩尔」,然后把它当做礼物扎上丝带送给你一心向着的小王子呢。”这并不是疑问,他很快自己道出了答案。“因为你知道,这样一来,那家伙一定没办法接受,他会用尽各种方式来阻止你。”
“不……”由穹顶盘旋落地的书架硕大无比,宛若通天巨塔,把被桎梏在角落暗色中的独角兽映衬的渺小如蝼蚁。但他眼中的光却温暖至极,“撒卡还什么都不懂,我希望他……不要变,就保持这样无忧无虑的样子,天真着幸福就好。”
格兰斯科德为之一顿,“即便一切都如你所愿,王子殿下脆弱的自尊还是会被击得粉碎吧。”那声音听来满是冰冷的讥讽,仿佛已经看见了这样的未来,“如果那家伙真的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鬼,成天没半点危机感,那么,他的内心就根本还没强大到足够接受不可挽回的改变。一旦失去地位,失去尊重,失去容身之所,甚至连唯一信赖的挚友也失去了,那家伙就会彻底像瘫软的爬虫一样变成一滩烂泥再也找不回为龙的骄傲。等到那时候,什么无忧无虑天真幸福都只是一厢情愿而已,我伤不伤害他还有什么重要。真的只要活着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吗?”他冷笑起来,挟着迸发的愤怒,用力收紧五指,几乎要将掌中精致的生命捏碎,“因为魔剑与王座是危险的存在,所以就自以为是地插手,妄图替他做出决定。什么最接近神的纯净血脉啊。阿斯普洛斯,你所在意的只是你自己的想法,既没认真替那家伙考虑过,也完全不了解他,更别说信任了。你所谓的‘牺牲’,不管用怎样华丽的外表来掩藏,也不过就是自私又丑陋的自我满足。不要用这种可笑的任性来侮辱朋友和对手。”
一瞬,龙的怒吼震动了大地,整个时空亦为之动摇。不是龙惧术之类的魔法力,只是真真切切的愤怒,压倒一切地燃烧着,甚至能听见噼啪作响声。
“阿斯普洛斯大人!阿斯普洛斯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图书管理人急切的询问与脚步由远及近。
阿斯普洛斯挣扎了一下,试图阻拦,但失败了。格兰斯科德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完全无法发出声音,甚至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格兰斯科德!”循声而来的图书管理人似乎被眼前诡异的状况所惊吓,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太失礼了!阿斯普洛斯大人可是将要成为阿卡狄亚的圣者的独角兽啊!请住手!”他一边呼喊卫兵,一边举起形如一把巨大的钥匙的法杖摆出了战斗的姿态。
开启圣光图书馆大门的「钥匙」与被称为「王者之刃」的「塞拉摩尔」一样为神祇所造,由远古时代流传至今,即便如今的图书管理人已远不如昔日的睿智贤者,这把「钥匙」的威力仍不可小觑。何况,这座古老的图书馆正下方刻有象征光明永驻的圣印,一旦步入那扇大门,便笼罩在圣印的结界之中。阿斯普洛斯将会面地址选在这座图书馆是有原因的。无论再如何自信,在这里大打出手都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格兰斯科德看了一眼严阵以待的管理人,不甘心地松开了手。他自嘲地哼了一声,做了个示意“到此为止”的手势,转身往外走。
“真是无礼的家伙!果然,混血就是混血——”应招而来的卫兵握着长枪,盯着龙骑士的背影,不屑地抱怨。
尽管他自认已经压低了嗓音,格兰斯科德仍然听到了。
“用血腥厮杀决定权位还把这种软绵绵的小家伙当作祭品的你们还真是有礼啊?”
只是一瞬间的光影交错。冰冷的嘲讽与卫兵的惨叫已交叠在一起。
祸从口出的卫兵甚至还来不及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只能在剧痛中抱住右肩滚到在地上。而那条原本应该好好长在身上的手臂已完整地躺在两米开外,断口处裸露的骨头,切口平滑的连半根骨刺也没有。
“‘混血、混血’个没完,先赢过我才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这是常识不是吗?你这个——连充当祭品的资格都没有的杂碎。”
刹那逼上面前的,是闪耀着魔性光芒的红色眼睛——黑暗之中的杀戮之眼。
源自龙神的血脉使驭龙者们与生俱来拥有强大的魔法之力,当体内的魔力产生波动时,最先便会在双眼中体现出来。撒格罗伊在使用魔法时黑色的眼睛也会转变成金色。格兰斯科德这样的血红色在族群中是十分罕见的,或许是由于他特殊的混血体质。但在此时此刻,这样血光毕现的色泽只能让人感到不祥与杀意,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打算杀了这个卫兵。
即便是对方侮辱在先,未免也太过凶暴了……
「风之领域,守护之盾!」
风的屏障在最后一刻抵住了锋利的剑刃,将还陷在疼痛与震惊中无法回神的卫兵护在其中。
“格兰斯科德骑士,如果我今日的约见让你不快,我万分诚恳地请求你的原谅,但是——”余下的半句话并不必再说下去,阿斯普洛斯无声地看着龙骑士。
时间分秒流逝,在沉默对峙中恍如停滞。
魔法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像是终于接受了这场无声的谈判,格兰斯科德紧绷的肩背渐渐松懈下来。他将手中剑收回鞘中,冲阿斯普洛斯摆了摆手,“算了,反正你们这种奇怪的‘雏鸟情结’我这个在母亲的骨灰上睁开眼的家伙是不可能理解的。我只知道,世界属于强者。所以,你根本无需对我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我也绝不会让自己成为战败者。”他在那扇隐隐闪耀着金光的大门前停住了脚步,逆着余温尚存的光线宣言:“相应的,作为对对手的尊重,我会在战场上干脆利落地,一剑砍掉那位‘王子殿下’的脑袋。”
刹那,阿斯普洛斯觉得,自己又被那专属于龙的魔法夺去了呼吸。
卫兵们手忙脚乱地将倒在血泊中的同伴扶起来。图书管理人唱起的治愈咒文在关切低语与抱怨赌咒中格外清晰。
“太野蛮了……那家伙莫名其妙乱发什么脾气,竟然还要阿斯普洛斯大人向他低头!”
分不清是谁的声音,也根本无心分辨。阿斯被格兰靠着书架勉强支撑住身体,不让自己因为乏力而倒下。脖子上还留着刚才被掐住的触感,像是被燃烧的龙爪折断了般,连每一下吞咽都会牵动痛感。
但更难以忍受的,却是心底的动摇与震撼。
格兰斯科德之所以会如此愤怒,是因为自己无礼的言行践踏了骑士的尊严。其实格兰斯科德说得并没有错,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刺在心里,无法否认。是了,自私,懦弱,内心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阴暗,只是在用看似完美的外表拼命掩饰,掩饰不欲人知的真实企图,自己就是这样的家伙。但是——但是,无论如何,只有撒卡,只有那家伙,希望他能够远离危险和悲伤……
“原谅我,我的女神……”
他阖目低下头去,在低吟时将手贴在了心脏跳动的位置。
那天阿斯普洛斯没有回去吃晚餐。
等得不耐烦的王子殿下饿着肚子,哀怨地看着姐姐吃完餐盘里的烤肉和水果又喝光了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终于忍无可忍地从餐厅里冲了出去……
不夜的圣光图书馆、无人的僻静回廊、花香簇拥的山谷……在搜寻过所有阿斯普洛斯平时喜欢藏起来看书的地方之后,撒格罗伊终于在最初相遇的小溪边找到他。
独角兽以异常虔诚的祷告姿势跪在溪边,银色长发垂落水面,在被夜色模糊的倒影上圈起涟漪。
「与大地同生的森林女士,最接近真知的我的女神,请指引我的道路……」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星光下的森林,溪边的独角兽,绝美画卷。
然而,愈是如此美丽,那纤细洁白的颈项上紫红色的瘀痕便愈发显得刺目。
“……我不会治愈魔法。”撒格罗伊静静地看了好一阵,无声上前,将手轻柔抚上好友的伤痕。
“没什么。没关系。”阿斯普洛斯回过头,眼底闪动的是天幕上倒映的星辉,还有山涧粼粼的水色,“撒卡,弃权吧。把「塞拉摩尔」让给格兰斯科德,也不要再为王座烦恼——你对那种事根本不执著,我知道的。”他用力地握住了撒格罗伊的手腕。
明明是平静到仿佛看透一切的语调,却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但又还固执地咬牙忍着,绝对不肯让眼泪落下来。
恐惧的气味。
阿斯在害怕,非常非常得害怕。
这样脆弱又慌乱的阿斯,从来没有见到过。
印象里的阿斯普洛斯总是镇静而克制的,从看见世界的第一眼起就是这样,无论喜怒哀乐,都很短暂,很快就会恢复平静,仿佛永远不会失控,总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总在自己胡闹时细致地关照着自己,为自己指引着方向。
可是……
“不行哦,阿斯。只有这件事不能答应你。因为,不是我就不行啊。”撒格罗伊看着与自己一同长大的挚友,伸手将他整个搂进怀里,就像小时候每当自己感到惊惶无措时他会这样抱住自己一样。他看着夜幕下朦胧的树影,还有缀满星光的溪流,嗓音低而轻柔,恍如自语的倾诉。
“我其实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会来到这世上呢?我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这个世界看起来很美吧,但是,这是用牺牲换来的,只是虚假的表象而已。自相残杀,永无止尽的流血,大家明明都看见了,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不,与其说是假装看不见,不如说根本是习以为常。为什么这种不合理的事情竟然成了默认规则,甚至还要去努力奉迎?这种伪造的和谐真的可能维持下去吗?”
“……你打算说你要改变世间的规则吗?”阿斯普洛斯不由自主地苦笑。他像是想要掩饰表情般一手捂住了脸,“还真是像你会说的话啊……该说你是狂妄呢,还是乐天成性呢,明明个头都长得这么大了,脑子还跟个小鬼一样——”
“不是异想天开也不是小鬼的梦话,我是认真的!”撒格罗伊用力抱住独角兽的肩膀,迫使他正视自己的决心,“其实阿斯你也明白的吧,我们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就算想要欺骗自己,捂住眼睛和耳朵,已经燃烧起来的火也不可能熄灭,总有一天会烧到跟前。我们的先祖抛弃堕落的物质界创造了阿卡狄亚,结果又如何呢?物质界也好,阿卡狄亚也好,世界只是承载的空间,堕落的不是世界,而是组成这世界的我们自己啊,是我们的心和逐渐扭曲的规则出了问题。如果不把这些问题解决的话,就像毒素会从伤口逐渐蔓延到全身一样,再如何隐秘的净土也必有沦陷的时候,偏安一隅根本是美好的幻想而已。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下去呢?难道要眼看着美好一点一点逝去再悲伤悔恨吗?
“决定回到荣耀城是因为,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世上一定还有很多人在和我想着同样的事,虽然他们各有各的原因而无法这样去做,但我可以。这就是我应该去做的事。我爱这个曾让我快乐生长的世界啊,爱着让我感觉到生存在这世界上很美好的你。此时此刻,之所以有这样的我的存在,是因为有这样的阿卡狄亚,有这样你。守护你们,便是我降生于世的意义所在。所以,没关系的。不要为我担心成这样。阿斯也好,阿卡狄亚也好,全部都交给我来守护好了。”
一股脑说出这些话时,撒格罗伊的眼睛闪亮极了。
那就像是最明亮的启明之星。
我的女神啊,我诚心地向您寻求指引,为何您却将我引向最不愿踏上的坎坷……
“你这个……笨蛋!”阿斯普洛斯在心底呻吟一声。他反过来,紧紧掐住了撒格罗伊的肩膀,几乎要掐进肉里。
“什么嘛,哪里笨了?”撒格罗伊立刻不满地抗议,低头对上阿斯普洛斯的视线,“难得我下定决心坦白了这么多,你就得出这么两个字的结论啊!”
“笨蛋!”
“怎么这样……阿斯,阿斯!”
“笨!蛋!”
“好好,我明白了!”
所以才说你是笨蛋啊……彻头彻尾的笨蛋……
看着撒格罗伊放弃地捂住耳朵露出一脸哀怨的模样,又开始觉得眼眶发酸的独角兽抬腿毫不留情地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撒格罗伊像往常一样夸张地大叫着摔倒,开始在草地上滚来滚去,毫不顾忌形象地撒娇耍赖。直到闹够了,累了,才四肢摊平地躺在草地上。
他仰着脸,盯着天幕中闪烁流淌的星河,伸出手去,像是想要握住洒落的星光。
“我说,阿斯,你刚捡到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一般都不会把龙蛋捡回去的吧。”他忽然这样问。
“是啊,因为我小时候傻啊。”阿斯普洛斯也在草地上坐下来,就像小时候一样,并排靠在撒格罗伊身边,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才一不小心把你也养傻了吗?”
夜晚的森林溪畔,空气有些凉。
“喂喂……你说真的啊,我到底哪里傻了啊……!”撒格罗伊一个轱辘坐起来,不甘心地拽住阿斯普洛斯的胳膊。
“哪里都傻。”阿斯普洛斯终于又忍不住笑了。他揉了一把酸涩的眼睛,重新收拾起情绪,认真叮嘱,“记好了,如果感到有危险就毫不犹豫地逃走。没人要求你做个无所不能的救世主,也没必要。”
“那么,你会跟我一起逃走吗?又要逃去哪里呢?”撒格罗伊闷了片刻,歪着脑袋撑住下巴。
这明知故问的试探,立刻又将强压下去的焦躁激起。“我只是不希望你去做些无谓的冒险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
“我明白的啊,阿斯你在想什么我一直都明白。但是,你忘记了,我们约好的,要像爱惜对方一样爱惜自己。正如你无法放弃我,我也不能丢下你。”撒格罗伊摇头。他看着挚友的眼睛。“单方面的牺牲无法换来真正的和平,我们不可能在只有自己得救的世界里独活。所以,每一个人都要好好活着,在一个没有流血与杀戮的新世界里获得幸福。等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回去,回到我们生长的地方,过心中向往的简单生活。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请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说着,他把阿斯普洛斯的手合握在掌心,而后,终于贴在了自己的心口。
“‘没有流血与杀戮的新世界’……吗?那种理想乡——”
“不是理想啊,那是我将要开创的未来。”
“能够让每一个人都幸福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如果你执意于此,那么你自身的不幸就将成为这条创世路上的第一块基石!就算你真的已经做好了即使不幸也义无反顾的觉悟,可是我……我……”
后面的话,阿斯普洛斯已说不下去。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微妙非常,明明已经疲倦到近乎绝望,依然被涌动的力量拥抱着,源自希望的力量。
他看见撒格罗伊脸上自信的微笑。
“我不会不幸的。因为我有最好的伙伴在身边。所以,阿斯,请你就这样,一直在我身边。”
表情,嗓音,话语间细微的习惯,一切的一切如此熟悉,又似乎完全不一样了。
啊,为什么从前没能明白呢,那家伙就是这样的啊,这样笨都笨得耀眼到令人无法挪开视线的光芒,就是所谓王者的光芒吗……?
可是,这样笨的家伙,究竟是会成为阿卡狄亚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创世之王,还是会成为与那些烂漫理想一起破碎湮灭的悲剧之王呢?
果然,不看着他到最后一秒,是根本无法知道的吧……
那天晚上,龙和独角兽又一次在熟悉的森林气息的包围之下睡着了,手牵着手,俨然回到了单纯天真的幼年——直到次日清晨,当独角兽在树叶间洒落的温暖阳光下睁开眼,看见光线绘成的留言:
“如果有可能,我想成为阿卡狄亚最后的王,因为,在那样幸福的新世界里,王也好,「塞拉摩尔」也好,根本不需要。”
阿斯普洛斯躺在草地上,抬手捂住了眼睛,依然挡不住决堤的泪水。
所以啊,那家伙是这世上最讨厌的,那种叫人忍不住流泪的笨蛋……最讨厌了……
—番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