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万树银白,天地连绵无绝,唯有中间一线足印,像是烙下的璎珞,细细密密地,牵着那独行在皑皑白雪中的身影。
那是个身披大氅的青年男子,一只银冠将乌发高高束起,在这白雪飘飞间,愈见眉目英挺。他手里拎着一坛子酒,一步步走在雪地里,时而将酒坛凑到鼻尖轻嗅,眼角唇边噙着笑,仿佛想起了什么开心事。他便这么含笑走着,一面赏看风景,直走到一处银树冰封的断崖前,才站了下来,敲门般屈指在空中叩了三下,嗔道:“亏我好心好意带着美酒来与你对饮解闷,你不出来迎我也就罢了,怎么连门也藏起来?”
话音甫落,凭空里已有人声反问:“你若是真心来探望我,怎么连门也找不到?”听来戏谑十足。
男子闻之索性抱着酒坛在雪地里坐下来,仿佛无奈地叹道:“你是真身的地仙①,我只是个山中的妖物,我若真能破你的界障,又何需一步步爬上来寻你?”
“快别说得好像我欺凌了你一样。”那荡在风中的人声笑道,“谁不知整座天都山里的狼都对你白晔狼君令行禁止惟命是从。待雪化了我还想在山中游玩哩,若是被你家的狼儿们漫山遍野撵着跑可怎么好?”说时,但见天光里耀出一抹粉红,似桃花绽放,竟在云雪缭绕间隐隐勾勒出一道府门轮廓来。花枝作了门前台阶,层层缠绕着,搭在断崖上。
白晔拎着酒推门而入,才进去,顿觉换了天地。
门外依旧风怒雪勇,门内却是春暖花开。那府上地仙随意披着丝薄的袍子,靠坐在花香簇拥的小榻上,一手执着白玉酒盏,正喝得双颊微醺。面前一方琉璃屏风上,时而花鸟虫鱼自得其乐,时而奇峰层叠红日出海,时而又是人声鼎沸闹市街景,赫然竟是一出畅游天下的影子戏。
地仙见了白晔,举盏邀他对酌。
白晔呆了一瞬,抖下满身雪花,脱了大氅,怅然笑道:“你倒是自得其乐得很,我可白白献殷勤了。”
“胡说!”想是因为酒力,地仙愈发笑得面如春桃,拂袖撤去屏中戏,换了山丹映日图,道:“这些再好,也都是些见过识过的,打发日子才重演一遍,哪有你来陪我解闷有趣。”
“既然如此,也没见你常邀我,方才又叫我这倒贴上来的‘门都没有’?”白晔熟门熟路地兀自坐了,眼角眉梢俱是欢喜,自斟自饮了一盏,安闲地靠在榻上眯起眼来,全然是只晒着太阳打盹的狼。
“明明我去找你十回,你就能有八回不在的,怎么才叫你吃一碗闭门羹,你倒先小家子气上了?”地仙轻声谑笑,叩指轻敲了一下白晔带来的酒坛,灵光微闪,已去了封泥。他深深嗅了一回,露出个醉心神态,赞道:“原来是桂花酒,竟比蟾宫月桂还香些!哪里寻来的?”
你又哪里还能记得月宫里的桂花酒是什么滋味。白晔在心里暗笑,一手撑着额鬓,一手五指张开,盖在那酒坛口上,道:“这可是我早一百年前特意跑去招摇山上采了最新鲜的桂花就地取山上灵泉酿的,难为我记了这么久,大老远替你取来。”
“为何忽然想起取来?”地仙略吊起眼角,睨白晔一眼,倒也不见恼怒,只用戏耍口吻反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白晔被他一语道破,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就道:“确实是有事献殷勤来的。这些天我在外头,遇见了一件奇事。”
地仙双眸微微一亮,似起了意兴,嘴上却偏道:“你又遇见了什么奇事?不要再拿些海龟出水乌鸦生蛋的小事骗我。”这却是拿白晔当年还是未得人身的幼狼时的事来取笑他。
白晔不以为意,拉了拉地仙袍袖,正坐起身子,道:“你先好好听我说。你还记得三年前你在淮水边上救起的鲫鱼精么?”
地仙点头道:“记得。今年暖和着时候,她还托昊鹤给我送来一串珠贝,说是觅得了与意中人长相厮守的法门,谢我的救命大恩。”
“但现在她却已死了。”下一刻,白晔已是面沉如水,眸色一片肃穆。
“死了?”蓦地一惊,地仙诧异抬起双眼,直直望住白晔。
白晔道:“十余日前,有个男人在山里乱闯,误伤了坪谷的幼狼,险些被母狼咬死,正巧被我撞见了。我原本以为只是个迷路的旅者,便顺手救了他,指给他出山去的道路。谁知他却不走,反而问我如何才能寻得重华真人的仙踪。”
“莫非是要找我?”但听此言,地仙愈发惊起来。他本名叫作张明徵,重华乃是他修道的尊号。
“可不就是找你。”白晔点头,接道:“我也觉得奇怪——他不过是个普通凡人,不能是你的旧识——于是就问了一回。他这才告诉我,他姓徐,是那鲫鱼精秀卿的夫君。”
听到此处,张明徵不由“噫”得叹了一声:“原来秀卿跟了个凡人。以她一个三百年道行的小妖就想逆这‘人妖殊途’的天意越界而为,这可不是自找麻烦?”
“那徐生也是这么与我说,”白晔道,“他们自知有违天道,眼看秀卿的百年天劫将至,唯恐难以熬过,便四处苦寻秘法,想保万全。”
张明徵闻之微微拧眉,“看她托信与我时说得那样欢喜,应该是找着了才对。百年之劫,毕竟是小劫,想要渡过也不是甚难事。但既然找着了,怎么又死了?”
白晔道:“这便是此事奇之所在。原本应劫当日,秀卿是安然无恙的,他们也自以为此劫已破了。但谁料劫后又过了三月有余,一日那徐生傍晚归家时,却发现秀卿已现出原身死在家中。”
“若说这天劫应迟了三个月,的确是十分蹊跷。”张明徵轻声一叹,“可到底是应天劫,又还能说什么别的?怪只怪她不自量力罢。”
白晔静了片刻,眸光愈发深沉起来,“如若‘天劫’就是非死不可,那么苦修正道原来只是为求一死么?”
张明徵略一挑眉。
白晔道:“你教过我,听天命也需尽人事。”
“你想让我设法救那鲫鱼精还阳。”张明徵一针见血将白晔心中所想刺破。他盯住白晔看了好一会儿,一双狭长凤眸里明明灭灭,似有无量光轮流转,末了,却是长叹了一声,轻道:“你还是莫要肩宽去担这个闲事罢。你忘了,你的天劫之期难道不也是就在眼前?那鲫鱼精历的不过是百年小劫,你今番要历的却是千年大劫。我宁愿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先顾好你自己的事,好过四处乱惹麻烦。你需要知道,天降下的劫难有千万种变化。当年被雷劈得道行尽失,险些连元神也灰飞烟灭了还不够你长个记性。”
好一番轻言慢语地叮咛责戒,白晔垂头听了去,顿时默然。
算来,自张明徵游隐天都山,与白晔相识,迄今已近二千载。人间沧海桑田,仙境也只作弹指一挥间。
彼时白晔尚只是一只山中幼狼,自懵懵懂懂跟了张明徵,天长日久的耳濡目染,修习正道,竟也大有所成。
及至千年劫期,原本可以蜕妖化仙,却不料凝神守一时,被张明徵养的一只白兔闯入了界障。这不速之客一时搅得白晔心神开岔,唯恐天雷降下烤焦了这兔子张明徵要难过,谁想到就为了这只兔子,漏了破绽,被九天真雷劈成重伤,险些万劫不复,亏得有张明徵竭力救护,才保得真灵不逝,但道行却是全毁了。
待张明徵弄明白这小狼究竟是为何遭了雷劈,真是被气得一口瘀血涌上喉头,深恨他心有旁骛因小害大,扔他在穿石洞底关足了九九八十一天,叫他反省,但从此往后,却也再不养别的活物了。
好在白晔毕竟修行千年,早已开窍,加之有张明徵这修得地仙之道的真人辅助,即便是打回原形从头再来,也能突飞猛进,复原得神速。如是再修了千年,比之从前,倒是愈发精进了不止两翻。
然而,眼看千年天劫又至,说全然不担忧,那也是假的。
生死攸关,非同儿戏,张明徵是为他好,才不想他图惹是非横生枝节,这些他自然十分感念,但已摆在眼前的不平事,叫他视若无睹,却也实在有违他的本性。白晔静思良久,抬起眼,看著张明徵,低声道:“你就帮我这一回,可好?”
张明徵半晌无言,将白晔拎来那坛子桂花酒拿过,坛口上轻轻一抹,重又封了起来。“你这是还想再被雷劈一次呀。”他叹着起身,拂袖拒道:“看来你这坛好酒我是无福消受了。”
瞬间,白晔脸色一白,慌忙拽住那鸿翼般的袖摆,“兔死狐悲,我只是有些物伤其类罢了。”他似是在做着解释,低头时的模样,温顺里携着桀骜,恍惚仍是当年那幼小狼崽。
张明徵暗叹一声,摸摸他天顶,哄劝道:“我只怕你已身在劫中,却还浑然无觉。”
“天劫要来,躲怎么躲得过?”白晔十分乖顺地蹭了蹭那温暖掌心,眸光却渐渐锋利起来,“你知我一向不信天意,只懂事在人为。”
你几时又真做过人了,哪能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事莫说是人就连仙也皆不能为……张明徵在心里如是想着,到底还是服了软,“我答应你就是。但你也须得答应我,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得即刻随我回来,收心敛神,闭关培元,直到渡过你的天劫为止。”虽是应允,仍不忘板起面孔来约法三章。
白晔得了他首肯,顿时又欢喜起来,露出一脸恨不能去雪地里打个滚的神情,拉起张明徵就要走,双眼笑成了亮晶晶的两弯,分明全写着:什么都依你!
那与鲫鱼精秀卿结为夫妇的凡人徐生,自言曾多番听秀卿提及张明徵的救命之恩,故而才想到上山求助。他被白晔软禁山中十余日,早已十分焦急不安,而今终于见白晔领了张明徵前来,自是千恩万谢。
张明徵拈符化一只大鹏驮着徐生,一旁白晔已显出狼身,高头银毫得,好不威武,乖乖让张明徵骑了,一前一后腾云往徐生家中去。
鲫鱼精本是水中生灵,性好水泽,夫妇二人便将家宅安在一处湖湾水田之乡,倒是个修生养息的好地方。
到得屋前,张明徵收起大鹏,转头见白晔已化了人身,绕着门前空地转了一圈,似在找寻什么,待找定了位置,便释出傍身断马剑,一剑插到土里去。
张明徵见状惊斥:“你又胡闹什么?”
白晔抬头,无辜应道:“找土地公出来问个话嘛。”
我若需要请土地来时自会有符去请,哪需要你打家劫舍一样一剑插下去……张明徵真是哭笑不得,再要喝止,却见此方土地已一阵烟儿冒了出来,抱着胡子颤巍巍蹲在一旁。张明徵连忙上前赔礼,“这是我家的小狼,他不懂得人情世故,手脚粗鲁但却没有恶意,还望尊驾不要与他计较。在下张明徵,到访贵宝地是为一位故交而来,有些许事想请尊驾赐教。”
那土地见眼前这道士和善,又是正道清气护体的地仙之品,这才放下心来向张明徵挪了两步,回礼道:“见过张仙人。敢问仙人可是为那淮水鲫鱼娘子来?”
“你果然知道。”白晔早有预料,直奔主题就问:“她应劫那日都是怎么个景象,你可还记得?”
白晔到底是狼妖,虽然修习天地道法,依然有几分煞气,加之方才那一剑正戳在土地公头顶上,叫胆小的老人家受了惊吓,这回又听他逼问,那土地吓得一哆嗦,赶忙再往张明徵身边躲了躲,才应道:“她是个外来的水妖,到了我的地界,我自然知道。但我看她素行克己向善,不是个害人的主,便也没有管她。应劫前日,她曾特意拜我,言说万一她渡不过此劫,求我能护佑她夫君周全。”
听到此处,那迟迟未曾出声的徐生猛颤了一下,嘴唇嗡动着挤出句话来:“她……她真这样说过?”脸色愈发惨无生气。
土地捋着白胡子,接道:“她本来血冷,唯恐寒气侵体会害了她夫君,还问我请过护心的暖玉。我见她这般真诚,心里也盼着她能平安渡劫。谁知还是没能熬过。”
绕了这半晌也没切题,白晔听得不耐烦,忍不住咳了一声,催道:“老头,说重点……”
土地被唬得一颤,彻底躲到张明徵背后去,露出半个脑袋,继续说道:“她应劫那日,原本是平安无事的。当时似乎隐隐有什么法力在相助于她,将天雷都避走了。至于那究竟是何方秘法,小老儿区区一介土地,哪里又能看得破。她后来又是什么缘故死了,我可更是不晓得了。”说完已抱头蜷成了一团,俨然恨不能赶紧钻回土里去。
这土地公说了恁多统共也就一句有用的。白晔气不打一处来,揪泥鳅一样将之从张明徵背后揪出来就要掐问,被张明徵拦住。瞅准这须臾空当,土地公立马化烟遛了。张明徵顺手一巴掌拍在白晔额头上,嗔道:“真是白生了付好皮相,做起事来活脱脱一个山大王!”
见土地公已然遁逃,白晔便也懒得再作弄那小老头,抖毛一样摇头甩开张明徵那一巴掌,回嘴道:“我本来就是个山大王!”说着,也不管徐生那家主人,兀自拽起张明徵道:“进去看看。”话音未落,已穿门入室去了。
才进屋内,张明徵便“咦”得惊叹了一声。适才土地说到似有法力相助鲫鱼精避劫时他已觉得蹊跷,虽说这间农舍水土丰厚是个吉宅,但气质纯朴,半点没有施与法力的痕迹。然而进屋再看却又大不相同。
这小小农舍却有好强的界障!
张明徵暗自诧异,在往里看,只见鲫鱼精的鱼身还停在床上,足丈长的真相,鳞尾俱全,竟是丹鼎②不腐。
若真是元丹犹存,丹鼎不腐,招还她魂魄,再助她些许真气,或许真能救活一条性命。然而……张明徵将那条鱼身细看一番,面色不由沉敛,“她的内丹已化了。”
白晔嗅觉原本比其他生灵敏锐,自进得屋内便觉有奇异暗香浮动,似药草芬芳,又似夹杂着焚烧烟气,正满屋子找寻,听见张明徵言语,不禁奇问:“内丹已化,肉身如何还能保存得这样完好?”
“恐怕是因为这屋内的界障。”张明徵应了一句,便沉默下来。这屋内界障,分明是从那鲫鱼精身上来,然而,以这小妖的道行哪里做得下如此界障?看这股灵力分明十分熟悉,该是正道清气铸造,却又似有混沌隐动,邪瘴逆行,莫非竟是……他心底陡然一沉,转面看向徐生,静问:“你们从前可曾与浮玉山正一教有过瓜葛?”
如此一问,连白晔也惊得转过头来,直直盯住那徐生不放。
正一教号称道之正宗,浮玉山更是正一天道建宗所在,山中修仙问道之士皆承袭正一道学,其开山祖师曾是与张明徵一同修道的师兄。算起来,这正一教与张明徵本是同门。如今的掌教张元随,道号通惠,还是张明徵三世代内的师侄孙,与张明徵也曾有过数面之缘。
原本,自从张明徵避居天都山,便再不过问此教中事,但眼下他却自己将“浮玉山正一教”这六个字提起,当是已认定了,此事必与正一教大有关联。
而这一节,徐生却从未向他们说起过。
“你若是真心求助,就不该有所隐瞒!”白晔发觉徐生尚有这么些掖着藏着,大为不悦,嗓音顿时冷硬。
那徐生早已面如土色,腿一软跪在门边,“之前,我与秀卿的确上过浮玉山。通惠掌教曾答应助秀卿渡劫,可是我……我……”他战战兢兢抬起头,望著张明徵懦懦问道:“秀卿她……她可还有救?”
“无救。还是及早使她入土为安,愿她今生善举得报来世轮回罢。”言罢,张明徵拂袖便走。
那徐生闻之,牙关一闭,“咚”得便厥倒在地。
白晔忙追上去将张明徵拽住,唯恐他化风走了,但不待他开口,张明徵却已抢先命道:“你跟我回去。”
白晔一呆,问:“你不去浮玉山?”
张明徵道:“来时约好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立刻跟我回去闭关。”
白晔眸光一烁,忽然用力一把挟紧张明徵手臂,又问:“你当真毫不在意么?”
张明徵静默一瞬,将那只狼爪扯开,静道:“千百年来正一道皆以除妖降魔为己任,就算是教众见他们人妖相恋有违天伦,于是出手干涉,也不足为奇。”
“不对。”白晔再抢上前去,固执反问道:“若是如此,又何必假意应允要助他们渡劫?那屋内的界障十分不妥,连我也察觉得出其中混沌,何况是你?”话至此,眉宇间已是锐气毕现。
张明徵怔怔盯之良久,赫然发现,这寸步不让的架势,分明还是他从小看大的执拗小狼,却又早已不是了。“那你打算如何呢?眼看劫期将至,不乖乖回去闭关固本,反而要冲上浮玉山上三清观去,对着一群道士讨说法?何况,那徐生一家之言,也未必尽是实情。”他终于长叹一声,试着仍像从前一般伸手抚了抚白晔额头,低声哄劝道:“小狼,回去罢。”
白晔垂着头,将前额抵在他掌心,久久不愿挪开,只是自语般低吟:“我知道。但我不能安心。”
不错。即便强行将之押回去再扔在穿石洞底关上九九八十一天,这只小狼也是不能安心的。这份心照不宣彼此默契了两千年,他最了解不过。
张明徵无奈苦笑,妥协地后退了半步,“上了山你不可化人身,不可擅自妄为,你只要跟着我,不离左右,凡事自有我主张。”
话音未落,那只高头白狼已显出银鬃长爪,把脑袋挤进他怀里好一阵撒欢乱蹭。
妖仙俩葬了鲫鱼精,立碑焚香罢了。白晔返回屋内,将徐生叼出来,一掌扒拉醒转,问他可要同上浮玉山去讨个清楚明白。徐生哭得悲切,既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白晔见这男人说不出句囫囵话来了,便叫张明徵不如索性开了他心通③,探探这厮肚子里究竟藏了些什么。张明徵自恃清高,哪里肯答应去探这凡人心事,只放了符鸟,仍旧将之驮上,携白晔一行往浮玉山去。
才踏入浮玉山地界不久,远远已有一双丹顶白鹤展翅迎来,口衔开道法铃,成双引路。及至瞧见那三清道观轮廓,通惠掌教张元随早已携教众子弟在殿外候了多时。
大小道士们齐齐拜见师叔祖,乌泱泱跪了一地,不乏鹤发耄耋,反倒是被尊为“师叔祖”的张明徵青丝玉颜,怎么看都是个廿余岁的青年。资质不同,修为相异,果真是大不一样。白晔瞧着好笑,玩心方起,便被张明徵揪了一把颈上鬃,想起来时那番交待,只得老实收回狼爪,乖乖跟在张明徵身侧。浮玉山到底是天地正道之福地,他也的确不想惹是生非。
掌教张元随迎上前来向张明徵施礼,瞧见他身旁足有人高的大白狼,捻须笑道:“太师叔这坐骑好威武!”便命两旁小道来要牵去拴住。
白晔平素与张明徵亲近,与张明徵坐骑那都是他自愿,但对这些小牛鼻子可没恁好的心情,龇牙瞪眼呼噜了一声,就唬得一帮小道士没一个敢近他的身。
张明徵顺一把狼毛将他揽到手边,对张元随拒道:“我这小狼习惯了跟着我,不劳费心。”
张元随也不勉强,摆袖将他往里一让,请他殿上入座。
二人入殿先拜了三圣,又拜祖师,掌教再向张明徵行了太师之礼,这才两厢安坐。白晔果然不离左右,就在张明徵身边安静趴着。此时符鸟早已将徐生放在殿外。那徐生一副无精打采地模样瘫在一旁,几个山上小道童却都好奇地扑那只大鹏去了。
张元随看见,瞪目厉喝一声,将小童们斥退,又向张明徵赔不是,谢管束不严之罪。
张明徵不待见他这些威风做派,放了那只符鸟任小童们玩去。白晔早有默契,过去一爪抓住徐生衣领,将之拖上殿来。张明徵便问:“掌教可识得此人?”
徐生仍兀自垂泪。
张元随虚目盯住一瞧,忽然,却断喝一声:“这不是盗我教中灵符的小贼?还不快拿下!”
诸教众得令,一声呼应,涌上前便要对徐生动手,被白晔瞪眼吼了回去。那徐生也不挣扎躲闪,只是呆呆软在原地,俨然已认了生死有命。
“掌教何出此言?”张明徵诧异询问。
“太师叔是避世真人,不屑小人心思,自然有所不知,”张元随冷笑应道:“数月前,这小贼携了一名女妖在人间游走,被弟子遇见。弟子原本要收了那女妖以正天道,不料,那女妖却自陈无心伤人,苦苦相求弟子放她一条生路,又还提起太师叔尊号,称说是太师叔的故交,恳请弟子助她渡劫蜕妖修身为人。弟子见她颇为诚恳,便将他们领回浮玉山,还教授她渡劫正法。谁料这小贼却恩将仇报,在下山前盗走山中灵符。而今太师叔将之带上山来,恐怕是他已造下什么孽事了罢。”
此言一出,那徐生竟“哇”得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无异于招认了。
原来那屋中烟气是灵符燃烧过后的残味,被界障封住,经久不散。
既然当初下得了手,又还有何颜面哭诉?
白晔见状大怒,一掌便将徐生掀翻出丈余,就要扑咬,被张明徵揪耳拎回身侧,按住后颈,令他趴下不许乱动。
但那徐生毕竟是个弱质凡夫,被这一掌抽得飞起,摔在殿下,一口鲜红已喷呕出来。
张元随明弟子将徐生带下去,又叫人打扫了血迹,向张明徵愧道:“此事其实也怪弟子,疏于管理,才叫这小贼有机会伸手。”
张明徵静静将之看著,努力回想上一回与之会面时的景象,可惜早已在漫长记忆中模糊得一塌糊涂,只觉得这位通惠掌教无论风度、做派还是周身护体之灵气,都与当年的师兄更相似些,若非他一声“太师叔”,任谁也不会将自己与他联系在一处。看他的容貌仿佛不足卅五,实则已足几百年道行却不好估量。然而,道行深浅尚无关紧要,这多少年来入世出世的人心深浅,恐怕才最凶险。张明徵恍如冥思般沉默了片刻,正目清神开口问道:“敢问掌教,那徐生盗走的是何符?”
“所幸,只是寻常诛妖黄符,不曾铸下大祸。”张元随答道。
张明徵问:“如此说来,以他胎凡神混不谙符文竟也能行符诛妖,倒是个难得奇才?”
话锋犀利,张元随眸光一震,不由僵直了身子。须臾,他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拂手屏退了众弟子,只与张明徵对坐殿上,而后,便盯住趴在张明徵身边的大白狼不放。
张明徵全然不理会,仍将手搭在白晔背脊。
张元随见他没有将狼支开的意思,只好收回目光,露出个似笑非笑地表情,道:“太师叔这是什么意思?”
张明徵细看张元随,只见他眉心似有一抹乌青,随着神情变动,跳了一下,又隐匿不见了。张明徵不由摇头轻叹:“通惠,化妖之内丹长己之修为,固然可使你功力精进,但你扪心自问,你的‘道’何在?你修得究竟是什么?”他忽然正色直呼了张元随道号。
一言道破至此,连白晔也抬起头,双目炯炯地将张元随紧紧盯住。
张元随面色已然灰白,眉心隐隐又现出乌青来,但仍故作镇定,笑道:“太师叔不要说笑。”
见这道士还不坦白,白晔倏地站起身,龇牙抖搂了杀气。
“小狼,坐下。”张明徵轻柔捋了捋白晔颈后长鬃,叫他稍安勿躁。但显然白晔的脾气已被激了上来,再不愿安闲趴在一旁,浑身筋肉紧绷,背毫如剑,一付弭耳俯伏的将搏之态。
张元随还逞强,道:“太师叔若有疑虑,只需通了耳、目、心④来一观,不就一清二楚?”
“神通亦有尽头,随意乱开神通⑤绝非正道所为。”张明徵皱眉叹息,“何况,你也算是一派掌教,你太师父、师父也曾传授无量妙法,我用神通窥你,你用幻象诓我,两相斗法,终归两败俱伤,又或是落得一句‘莫须有’,有何意义?你若非真心知过,我再多说也无用。但你需要知道,你以妖力助长修为已是入了魔道,如今印堂乌青命宫晦暗,再不悬崖勒马,我怕你悔之晚矣。”
一番话说得严肃恳切,张元随却全然听不进,反而冷脸怪笑起来:“太师叔忽然来这一遭,就是为了训诫弟子洗心革面固守正道?是否只要弟子在此俯首认罪,太师叔就会仿慈航济世挽救弟子于水火?张明徵,不要以为我尊你一声‘太师叔’,你就真能以师长自居来教训我!”说到此处,他戾气暴涨,愈发振振有词,“不错,我是采集妖类内丹修炼,那又如何?他们不想升仙只想做人,千方百计也要扔了那颗内丹,我就给他们锁魂定命的仙药保他们丹鼎不腐魂魄不散,不过是各取所需各有所求,有什么不对?若非那徐生意念不坚,终究对娶妖为妻心存畏惧,偷盗灵符私藏,那女妖未必会死,但这难道也能算作我的罪过?如果说我错了,那么‘太师叔’你不思自重,非但不专心精进,不求超凡入圣、脱质升仙,反而贪恋凡尘、豢养妖物,整日与些妖孽之辈呼朋道友又能对到哪里去?”
这数落罪状的气势,竟俨然他问心无愧,反倒是张明徵不肖天地正途。
“我与重华交好,干你底事!你又算什么东西,就敢与重华自比?简直胡搅蛮缠!”白晔早就气得竖毛,再不能忍,猛扑上去。张明徵要拦他却已来不及了。
那张元随不是善类,自然早有防备,拂尘一挥,便有灵光耀起,电掣般向白晔袭去。亏得白晔身手敏捷,当下躲闪才惊险避开,只是翻了几个骨碌,不但没能近他身前,反而退出百步去。
“小狼回来!”张明徵不欲他二人争斗,高喝白晔住手。
但箭已离弦,哪里还能召回?
不待白晔再有动作,张元随已先发制人,将拂尘当空抛起,拈一个法指,右手一挥,霎时风如剑气,幻化飞影无数,寒光凌厉,锐不可当,又向白晔扑去,眼看已不能全身而退。
张明徵见势不妙,不得已,一张黄符祭出,飞快祝⑥道:“三清在上,六甲听召,后土为正,金长木消,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盾!”应声,符咒化作一道金光飞去,但见,一道壁障拔地而起,高有三丈,灵光灿灿,将白晔护在其后,剑风皆不能穿透。
“不亏是重华太师叔,区区五行六甲之祝⑦也能破我法术。”张元随冷笑一声,“但‘太师叔’却为一个妖孽对同门子弟出手,不知祖师天尊看见要作何想?”说着迅疾扬手,忽的,一抹青影便从他袍袖中跳出来。
张明徵心中一悸,身上遽尔僵冷,仰面,赫然只见头顶上竟是他师父当年金笔亲书的定身幡!再想应对,一时竟行动不能。他方才心念专一,疏忽了师父会有法器流传后人,偏偏着了此道,如今想要解脱,却得费一番周折了。
白晔见张明徵被困,骨血里的兽性被激得再也压不住了,喉咙里发出低沉嘶吼。他从小仗着身强体健,偏爱外家功夫,不喜法术,小妖小道挡不住他,大乘仙法不为难他,余下事又有张明徵,没想到今日会在这牛鼻子处吃亏,根本连近身都难,直憋屈得他双眼赤红,不管不顾又扑了上去。
张元随不屑冷哼,念动法祝,那祭在空中的拂尘忽而化作万缕银鞭,根根刺进白晔血肉,将他缠困了起来,从四肢到颈项,层层绑缚,竟似金蚕丝、捆龙索,柔韧有力,任他如何撕咬挣扎也无法挣脱。
张元随困住白狼,转头盯住张明徵,沉着脸道:“原本你若不来多管闲事,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也不必与你为难。但你既然不自知,休怪我无情。我今日取你的道行,来日我若升仙,会记得你的功德!”说着眼神陡然阴鸷,点符成剑,便向张明徵刺去!
张明徵解祝默诵未完,根本无暇分神抵挡,眼看就要见血。
至此千钧一发关头,猛闻一声狼啸穿云裂石。那狼儿竟不知如何挣脱了束缚,化作一道白虹,势可破竹贯日,向张元随飞袭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脱困全在意料之外,张元随不由大吃一惊,下意识逆转剑锋,全神回护。
须臾间,剑风寒气暴涨。两股劲力皆是十足,一旦相撞,必是玉石俱焚。
“小狼!”张明徵解祝颂完,只来得及唤了一声,连出手阻拦也不及,就见眼前光华一错。
白晔已化了人身,当空翻了好几个跟斗,摔在地上,显然是被护体天罡震飞了,正是近身刹那!
但张元随却厉呼了一声,踉跄向后跌去。
白晔那把刃长五尺的断马剑,正正从张元随心口插了进去,好一个穿胸透背的透明窟窿!
那边厢白晔扑腾了两下,没爬起来,撑不住又现出了原形。张明徵看得倒抽一口凉气,扑身奔过去将他抱住,只见他四肢身躯接是伤痕密布,被那拂尘勒得皮开肉绽,深可见骨,轻轻一动便血如泉涌,雪白鬃毛瞬间全染得鲜红!张明徵胸腔里一抽,差点滚下泪来,慌忙作法替他止血。
“可恨!”那张元随到底也是道行精深,虽受重创仍然余气不散。只见他印堂青红变换,终于渐渐转作乌紫,三花溃散,五气逆行,混沌郁结上涌,俨然已现入魔之相。
冥顽不灵,真真无药可救!张明徵见状祭出灵符,就要行祝降伏。
然而不待他出手,猛听晴空里骤起轰鸣巨响,似毫无征兆的,一道金光霹雳从天而降,上贯青云,下及地府,正打在那白晔把断马剑上!电火所及之处,似有无量灵光飞溅,万物湮灭。
“天劫……!”张明徵眼看这白茫茫一团灼目景象,肃然低喝出声来,良久,不由满心苍凉弥涨。
升什么仙啊,这下连鬼也难做了……
闻声涌来的教中弟子躲在殿外,眼看掌教被晴空霹雳打作尘埃,惊得混乱迭起。
张明徵抱起白晔,唤来入室大弟子,安静嘱道:“祖师收通惠去重修天道了。尔师所行之事,尔等未必不知,或为虎作伥,或不敢直言。今日结果,非尔师一人之过。此刻既以大局为重,姑且揭过不提。从今往后,尔当牢记祖师训诫,领好众子弟,替天行善,好自为之罢。”
大弟子涕泗横流,跪地哀告:“师叔祖,求您留下……”
张明徵却不再理他,念个遁甲口诀,避开拥堵人群,兀自抱着白晔拂袖而去。
行至殿外,见徐生垂手跪在崖边。那男人双眉愁蹙满面苦痛,不过这点功夫未见,竟就像老了十几岁。“我对不起秀卿……若不是我一时迷途,私盗了灵符,她未必会死,待我后悔,却也晚了……”他双手把衣裳绞得都快烂了,呜咽悔道。
张明徵扭过脸去,不愿见这凄惨光景,轻声叹:“你不通符文,烧了那灵符也未必有用。但你既无那磐石心,何必去惹蒲苇情。真正伤她的未必是符,而是你无情。她内丹已失,心又死了,如何还能得活?”
徐生哭道:“我愿出家行善,赎我罪孽。求真人收我。”
张明徵摇头道:“你且下山去,把你的心事说明白,佛祖愿收你,你便拜佛,天尊愿收你,你便修道。倘若都不收你,也无所谓。只要你真心悔改向善,出家在家,本无差别。”言罢,点符化一叶扁舟,泛云海而去,将浮玉山上那满地狼藉,统统抛诸身后。
他抱着白晔乘风云游,良久,觉得怀里那团毛绒渐渐又暖了起来,悬着颗心终于落回原位,不禁喜极嗔了一声:“笨狼!”
白晔缩在他怀里,微微蠕动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却仍逞强嘟囔:“哪有那么笨?”
张明徵愤然轻巧他脑门一记,“你还敢再笨一点么?”
白晔舔舔嘴,老实应道:“……不敢。”过了半晌,又郁闷地哼哼:“可惜了我的剑……”
张明徵哭笑不得,满口应诺:“回去再铸一把给你。”
“好!”白晔顿时有了欢声。
张明徵又板起脸,“但你需乖乖闭关!”
白晔又缩了一缩,“……刚才那雷不是劈过了?”
张明徵挑眉,“你当真确定那是劈你来的?”
白晔却愤愤起来,“我是好狼啊,老天干嘛不开眼老拿雷劈我?”
“咄!又在胡言乱语!”张明徵急恨他口无遮拦,猛揪那两只毛绒狼耳。
白晔任由他乱揪,彻底把脑袋埋进他怀里去,过了好一阵子,似破不甘心地长叹了一口气,认真道:“我回去要勤练法术了。”
张明徵心头一热,揉着他颔下绒毛,放软了嗓音,“小狼,你可知我为何不愿归返三山⑧上列仙班?”
那狼儿双耳灵敏抖了一下,蹭着他手臂把脸埋起来装死。
张明徵久等不得回音,行诀将那坛子百年陈酿的桂花酒隔空取来。花香甘美,琼浆馥郁,只饮一口,竟仿佛已要昏昏醉去。他抚着掌心暖融融的心跳,脑海里脱缰驰纵。
有道人世苦难,劫祸丛生,只求飞升超脱,永登极乐,却不懂所谓极乐究竟是何物;
有道山海炎凉,人间有情,只求红尘知遇,白首偕老,却不知真情未必是全心,真真假假,如何才能断得清明?
遇灾消灾,遇劫化劫,谁又知道下一个天劫何时就来,长什么模样?
秀卿之劫,劫在遇人不淑,识人不明;张元随之劫,盖是贪妄自大,咎由自取;你的天劫,又是什么?
想着,他忽尔微笑起来,淡淡语声从那双薄唇里飘出,融在清澈长风里,飞跃了万水千山。
“什么顺天逆天,生劫死劫,洞天福地也好,三清上界也好,这样穷极无涯的日子,没个真情真性的知心人陪在身边,岂非了无生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