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重华!
白晔当即想喊,却连嘴也张开不能,发不出半点声音。
“小……狼?”张明徵到了近处,一眼瞧见白晔模样大变,加诸种种异状,不由惊得一震。来不及询问,镇塔金刚已横刀来拦他去路。他身形一闪,轻巧躲过,跃上白晔身前,伸手便想去拽。
不料那只手却整个从白晔肩头穿了过去。
眼前的小狼不过一缕幽影,咫尺天涯,触手不可及。
全无防备,张明徵一时收不住力,猛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他是地仙之格,又有师父传予的法宝,七界之内来去自如,但白晔到底只是妖,在这幽冥地府的,只能是碰不得摸不着的缥缈魂魄。是他情急之下把这些全忘了。张明徵怔了好一会儿才醒回神来,当即拈个法指就要行诀锁魂。
那不怒自威的阎君见状猛一拍案上界方,大喝时声如惊雷:“你一个得道的地仙竟也枉顾天条禁令,擅闯阴司搅闹阎罗殿你可知孤王能直接将你押上斩仙台?”
“什么仙不仙的都是些虚名。倘若贪生怕死,弃我友于不顾,那简直连为人也不配,还谈什么仙。”张明徵闻之竟是哂笑,拱手向阎君施一礼,却道:“我家的小狼鲁莽任性,常有违章法,但纵然他有千万不好,阎君要就这么留下他,张明徵都万万不能答应!”字字铿锵明白,全然不为威吓所动。
阎君目光如炬,沉声喝问:“你可看清楚了,他是谁?”
张明徵想也不想,便即应道:“他是我养大的小狼。”
“你再看。”
“他是小狼。”
阎君指住白晔,眸中似有厉色,叱道:“他分明是受罚下界的孽龙。”
张明徵扬眉,目光凌厉不见半分退怯,“我虽不才,却也知道元神姿态往往不同,魂魄所现可以是今世亦可以是前生,但不管什么模样,小狼就是小狼,我还不至于认不得。”他拂袖反将白晔护在身后,昂然开口,“阎君今日放他也得放,若是不放,张明徵就算拼死得罪也一定要将他带回!”
这般架势,竟是背水一战,穷兽将搏。
“可叹!几千年也过去了,你却还是旧模样。怪道他甘愿为你抽筋断骨死死生生守在左右。”那阎君受他这番狠话,并不恼怒,只是连声叹息。
张明徵闻之不由心中微微一动,“阎君说得好似认识张明徵一样。”
阎君难得莞尔,“凡此世间生灵,前世今生桩桩件件皆册在往生山海。吾自然识你,可惜你却记不得孤王。”
眼看那阎君似有意透露前尘,一旁白晔早已急得挠心抓肺,偏偏浑身僵麻,动弹不能,只得眼巴巴望着张明徵,一时又怒得恶狠狠拿眼去瞪那阎摩罗王,只恨不能呲牙。
阎摩罗王视而不见,兀自只对着张明徵,又将话接下去:“那狼女之子本是命数已尽,白晔自愿舍身换他,吾也不能无缘无故徇私放他与你回去。”
“我不知他为何忽然要做这样的事。但阎君既然号称平等王,执掌诸世善恶罪罚,难道也不知?”张明徵截口辩道,“小狼既然这样做,必然有他缘由。那月黎之子为何身死?为何行善救人的反而却要抵命?莫非尊王枉称平等,却原来只管数人头就罢了?”他见阎君执意不肯放人,心中焦急万分,连声逼问时已不禁见了戾气。
闻说小狼死了时,他六神无主,满心所想尽是先将那狼儿寻回来,顾不得询问因由已先一路追来这阴司鬼界。如今听阎君只言片语,原来白晔是为救人,愈发抑不住怒从心头起,只道哪能有如此不公的说法,再也按捺不住,又暗暗起了强争之意。
那阎君当即看穿张明徵心思,眉如双剑倒插,怒目将他盯住,厉斥:“你不必想要强来。你虽有神通,但镇魂塔乃我地府至凶煞所在,郁气云集,自是固若金汤方可压制,即便天帝神王也未必敢妄动,凭你一介地仙之格实难撼动毫厘。何况这塔内镇着千百妖魔魂魄,但凡纵走了一个,都是苍生浩劫,你难道当真胆敢不顾?”
“阎君是劝我干脆认命?”张明徵挑眉轻笑,“只可惜张明徵虽一向不求上进,却也从不轻易服软。”
这地仙看来也不过廿岁出头,还是个俊俏小郎君的模样,当真张扬起来却已有了势不可挡的气概。
阎君将张明徵细细打量,沉吟片刻,低声问询:“吾确可以予你明路,只不知你愿不愿意一试?”
事实张明徵心里也晓得,纵然他再不甘宁愿以死相拼,倘若这阎摩罗王执意不肯放人,最终恐怕也只能落得个玉石俱焚。他自是不怕死,但他却想要小狼活。心尖儿上瞬息转起了千般思绪,终不过归落在一个念想。“阎君请讲,张明徵愿闻其详。”他静静抬起双眼,乌黑的眸子沸腾得无声无息。
“万事皆有其因果,今日种种皆是执妄不断,宿债缠身。”阎君长声低叹,声声宛如吟诵:“汝所迷惑,需要寻根溯源,了结旧怨,自能觅得新机缘。”话音未落,已拈起法指吟动咒语。立时,只见两道灵光如金轮旋动,扣和一处,结成了法阵。阵中幻影浮动,隐约现出的,却是黑暗中如山如海的卷册,犹似无穷波涛。
那正是批载前尘因缘的往生册。
“阎君之意,可是要我去查往生册,寻前世债主偿还宿债?是否只要张明徵能解开此结,阎君便能放小狼与我回去?”张明徵执意追问,定要一个明白交待。
阎君略略颔首,“此番种种,概是因着一缕孤魂为往世执念困扰,在那修罗道中受尽炼狱苦楚,已然成魔。幽冥众皆奈何他不得。如今他找上你等,实乃前生业障,原本合该你二人自去偿还。若你真能将之降服,也算是替吾了却一桩难事。吾便让你领这痴儿回去,只当答谢。”说着,又把视线意味深长瞥向白晔。
白晔被困在塔下金光中旁观多时,眼见着阎罗一步一步将重华往些陈年旧事上引,诚心诱重华去追究那些年烟代远的前尘,早已急得满心打鼓,如今再听得这般许愿,再也按捺不住,又猛烈挣扎起来。然而镇魂金光却似钉入骨髓的钉,将他牢牢锁在原地,愈是抗拒愈是难捱,每一反抗都是刻骨钻心得痛,连命魂灵魄都似被强大压力挤成了一团,非但动弹不了,反而一口血喷将出来。
“小狼!”张明徵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去扶,才伸出手又想起如今他不过是一抹魂魄,根本无法碰触,当下又愣住了,一时不知所措,只得眼睁睁看着。这缥缈无形的元神竟然也会吐血,张明徵枉自以为见多识广却也是头一回知道。可这狼儿又何必如此自苦,便乖乖等着他去了了那些繁杂纷扰就能一起回去不好么。
阎君拧眉看著白晔,沉声斥道:“既答应留在镇魂塔下便休要焦躁!你如今三魂七魄俱已被塔中金光锁住,徒劳挣扎无益,只怕元神受损落得魂飞魄散。”
他说得厉害,但白晔哪里肯被几句狠话唬住,依旧恨恨瞪着眼,满脸不服又要胡来的模样。
张明徵见状唯恐这小狼当真妄为要折损了元灵,慌忙出声劝阻。“你不愿我去探那些旧事?”他一瞬不瞬地望着白晔双眼,低低得问,宛若哀求。
白晔说不出话来,急得只好也拿眼睛回望着他。
这一下相顾无言,却是霎那交融了几多情愫。
张明徵惆怅低叹,“但我要如何才能带你回去?”他伸手向白晔探去,就悬空抚在心口位置,仿佛真的又已触到了那熟悉的心跳,和着声声鼓动一字字坦诚倾诉:“小狼,昨日去如昨日死,逝水种种,何必纠结过往徒添伤怀,这道理我一向知道。这一生我只知我是懒散山中的道士张明徵,有狼儿白晔如至亲挚友,朝夕相对,同看沧海桑田,若从此没有你陪伴左右,我又该如何自处?过往已逝,无论知或不知,都已无可更改,而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亦不会有任何改变。我愿舍前尘来生,担一切苦厄,但求换得你依旧回来做我家的小狼。”他定定看住小狼,眸色如水,柔软而坚韧。 白晔怔怔望着他,一时眸色沸腾,转瞬却又深深静了下去,只余粼粼清澈。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