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阴司鬼域“往生山海”之所以得名,并非因为它真正是山是海,只因其中无边无垠的满是载着众生往世的卷册,如海如山。
张明徵被阎君法阵送来门前,只见自己身在一处高悬平台,眼前一扇高阁孤门上挂着烫金牌匾,上面写的便是“往生山海”四字,除此之外,四周俱是黑暗,上不连天,下不接地,更不见来路归途。
他伸手想去推开那铜门,门扇却自行往里对开来,一双鬼差恭着身子来迎他,手里提着玲珑灯火,绿幽幽的闪烁。
“公子要找的卷册在东阁天字正册。”其中一个鬼差低着头与他说道,一副惶恐模样,竟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
张明徵心下觉得古怪,却也没有多问。越过这一道门槛,眼前一望尽是黑暗,唯有重重叠叠影子依稀可辨,连半点光亮也没有。张明徵往前探了一步,直觉得一脚踩进了无底深潭,竟有一瞬心颤得不知该如何迈出第二步才好,不由向两个鬼差问道:“差哥可否借灯一用?”
不想两个鬼差闻声却跳了起来,“不不,火光进不得内阁!”二鬼皆是如临大敌,一面连连如是叫着,一面把灯藏到背后,又低着头向他拜道:“往生册只可以心眼观之,请公子千万不可用火照明!”
张明徵无奈,只得摸黑走进去,才又向前走了一步,身后那道门便吱吱呀呀地被关上了,只听最后“轰隆”一声闷响,瞬间如有黑潮弥涨,整个人彻底被淹没殆尽。
这漆黑一片毫无头绪的,倘若一直找不到,岂不是要被关在里面永远出不去?如此一来,什么了结宿债带小狼回去,根本一句空谈。
莫非那阎摩罗王诚心诓他?
四下里浓黑压顶,张明徵忽然生了疑念,顿时心头一冷,旋即又怒起来。
既然已走到这一步,没有空手回头的道理。十殿阎君号称平等王,岂能这样欺骗他?无论真假,他便偏要叫那阎君无话可说。
如是想着,反而渐渐镇定起来。“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张明徵低声吟诵,有白光从眉心溢出,婉转飘荡犹如引路明灯,牵着他向不知深浅处走去。他行祝张开天目,眼前诸般景象霍然全变了模样,一行行高架通天耸立,其上书卷密密麻麻排得整齐,连绵不尽。他也不急着一卷卷找寻,只是阖目吟动咒语,再拂袖时,一卷书册已倏地从架上飞了出来。
白如月色的纸张柔韧展在空中,宛若绫纱入墨,点点丹朱字迹却在眼前浮现形状:
“神王源曦以天龙之角为骨瑶山之雪为肉天莲之蕊为心神女之泪为血造得一个仙人,生而重瞳,足下步步有青莲盛绽,便起名作重华。神王待之情如父子,甚为爱惜……”
眼前陡然一虚,如有层云飞逝。张明徵依稀似看见了些云雾缭绕间的影像。他看见一个与自己眉目肖似的仙人,白袍如羽,青丝委地,跣足坐在山石上抚琴,淙淙溪水从石间流过,晶莹的湿润了垂落发丝。又有个剑眉电眼的神将安立在一旁安静听着,一身乌金盔甲,身负双翼,前额一双鳞角何其威武,竟是小狼。
那是小狼,纵然模样大不相同,他却只需一眼也能立刻认出。
然而那却又不像是他的记忆,并非发自内心的回想起了往事,而只是置身事外的看着,仿佛观看别人的故事。
张明徵不觉有些发怔。
他看见将要离开的神将被公子重华唤住,那仙人抱着琴走近前去,开口正要说什么。
蓦得一道天雷携着电火当空劈下,撕裂了千般幻影。
瞬间,似有万千利刃在脑海中穿凿而过。
张明徵痛得惊醒过来,仿佛有什么在头脑里炸开来,细小碎片沿着血脉贯通全身,竟叫他站立不稳,只能躬身按着太阳穴,大口喘气。
“无论妖仙神魔皆不可窥看自身命数,否则必然招致命盘错乱祸端横生。公子重华却在这里翻阅自己的往生册,难道不知已然犯了大忌讳?那贼阎罗没安好心,想把我们全困在这地府幽域,你却也只是个好骗的蠢货。不过,好歹多谢你替我找出这卷往生册。”一个陌生声音冷冷刺入耳中。
张明徵强撑着抬起头,视线摇晃着又是好一阵模糊才终于清晰。
眼前是一团乌紫戾气,在无垠幽暗中几乎辩不出形状,被缠绕其中的却是那总爱跟在白晔左右的小小狼妖阿五,将一卷往生册紧紧攥在掌中,用力得恨不能立刻撕碎。
但这并非真正的阿五,不过是一缕幻化了形貌的孤鬼,半身泛着透明赤光,仿佛随时都会散去——那是元灵受损的症状。
张明徵天目即开,一眼瞧出这魔物三魂七魄残缺了大半,竟只余一魂三魄,不禁吃惊。若是平常生灵,恐怕早已灰飞烟灭化作氤氲消散了。“你便是阎君所说的成魔游魂?”张明徵不由拧眉。
“魔?”那魔物闻声似乎吃惊,又发出磔磔笑声,“我不是魔。吾乃神界龙军左参将虬龙行云。”
话音甫落,只见乌紫暴涨,那瑟缩其中的小小身影陡然增大,再不是阿五模样,而是化作了通天傲海的白色虬龙,然而他如今的模样却是龙鳞逆生,双眼染血,身后龙尾分叉,额前独角锋利,颔下一颗龙珠已是漆黑如碳,不见半点通透明亮。这分明不是镇守天地的神龙,而是暴戾嗜杀的魔孽。
张明徵瞳光一涨,仰面对上那双赤色龙眼,一时竟张口发不出声音。他深深吐纳,默诵咒文,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才有沉声质问:“你……为何要设计害小狼?”
“害他?我怎么会害将军?我是在帮他!”行云不屑轻哼。他将巨大龙首探下来,直逼到张明徵面前,细细打量,腥冷气息全喷在张明徵脸上。“你真是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我们却记得清楚明白,一桩桩,一件件,想忘也忘不了。”他又狠狠地摆尾将张明徵推开,血红双眼却仍居高临下地瞪着张明徵,厌恶毫不掩饰。
张明徵被那龙尾扫在胸口,一个踉跄跌出去,几乎收不住力道,好容易才勉强稳住阵脚。胸口一阵火辣辣的痛,又闷闷得喘不上气,忍不住一口鲜红便咳了出来。但张明徵仍旧不躲不退。他撑起身子,将唇角血渍抹去,抬头盯著那虬龙,哑声问时依旧毫无畏惧,“我做过什么惹你如此记恨?如果是我欠你,你来找我就是,何必折腾小狼?”
行云阴晴不定地盯视张明徵半晌,忽然暴起,“我就是讨厌你这无辜神情!”他嘶啸一声俯冲而下,龙吟低沉,直震得四方动摇。
尖锐虬角如枪如刀,张明徵只来得及抬手抵了一下,已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扭曲了意识。
胸口似骤然被掏空了,热血奔涌喷薄,却有什么别的东西灌了进来,比鲜血更加灼热,烫得人疼痛难耐。
那是龙的记忆和血泪。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