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击长空,风掣草原,我仰首,鲜红的液体从我的脊背滚落,不知是血是汗。我在无垠苍野狂奔,看草原如海茫茫;我驰骋金戈,纵横苍穹下;我疆场一声鸣吼,震天动地斥退敌军三舍;我的名字,叫汗血。
金鼓雷动,黄沙红云,喊杀声直上云霄,为主拼死是我的忠义。然而,气吞万里动摇九州的狼虎阵上,一抹幽丽缥缈的白却揉进我眼中,就此植根疯长。
那一抹如登仙之羽的白,纯净无瑕,傲然于红血黑沙中,眼神淡然而坚毅,周身如有澄清圣洁之气缠绕,主公谓之狮子兽,宋人唤之玉麒麟,只有我知道,他,名唤的卢。
我与他首次视线交错于杀场之上,我听见一声清冽狂吼,通达天庭,响彻地府。风来,卷动漫天黄沙,只把对阵宋军大旗吹打得猎猎作响,威风凛凛。
主公拉住我,喝道,撤。
心底顿有不甘翻腾,然军令难违。我转身而去,只是那一声吼却在我的灵魂深处烙下一个永世不灭的刻印。
然而,我知道,我是大金血刹,他是宋国瑰宝,我与他,只能隔着那条黄浪翻腾的大河,错身而望。
休战之时,我常在蓝天下疾驰,甚至追风千里,沿河狂奔。黄河巨浪滔天,如有蛟龙沉浮,河风萧瑟,比北方草原的风还要冷,还要烈,还要刺骨若刀。
我总在心里默默低叹,的卢,的卢,吾为漠北苍鹰,卿为水南鸿鹄,苍鹰翱天,孤鸣泣血,鸿鹄知否?
我日夜奢望能再见那一抹素白身影,哪怕穿透千万水浪隔河相望,山遥遥,水迢迢,心魂萦绕。
千呼万唤不得结果时,我终于明了,宋人不若草原人豪放,他是不能如我一般笑傲九州的,他身负的枷锁,重有千斤。
我默然转身,黯然销魂,汗水洒在由北往南的每一寸土地,挥汗成血。
主公大掌重重的拍在我背脊上,痛得我一声惊嘶,足下错乱。主公擦拭着我身上血汗,豪言撼天,汗血儿,总有一日,本汗叫你过黄河,捣东都,踏江南沃土,饮中华琼浆,看五湖四海插满大金皇旗!
我的主公眸光锐利似苍狼,气傲天下如龙神。我看主公血染般的手掌,仰天嘶鸣,我不要玉液珍肴,我不要软玉金碧,我只要的卢。
因此,我不惧刀箭,骁勇直前,我要一脚踏碎他的束缚,除却他的禁锢,我要在他眼中同样刻下我的名姓,要他与我比翼齐肩驰骋天下,看苍山看瀚海看风云骄阳。
又见的卢时,我已乘夏风越过黄河,天堑不再,我欢欣,我离他愈发的近了,近了。
然而,我看见他的愤怒,他的悲哀,他的痛苦,他的无奈。我心惊,我心痛,虽然我终于在他眼中看见了我的影子。
他眼中怒火升腾缭乱,他死死盯着我,他怒吼,鞑子,滚回北边去!大宋河山岂容尔等肆意践踏!
瞬间伤怀,却也无可奈何,我与他终还是要短兵相接于战火狼烟。
我叹,叹他宏图不展又被衰败宋廷奴役缰鞍的命途;
我悲,悲我清风有意浮云无心只能遥遥痴望的苦涩。
我一路往南,一路悲叹,直到随主公入了开封城。
破城,灭国,金旗迎风,雄霸天下。三军将帅,庆功开怀,八方勇士,煮酒烹肉,欢歌振聋发聩。
我眼中映着鲜明篝火,仰望繁星穹庐,心下一片萧然凄切。我本以为我该能解了他的枷锁,与他逍遥天下不再问烽火。然而,宋将死,宋皇虏,的卢如何能安存?国破家亡,鸡犬亦作阶下囚。这亡国的深仇大恨,我与他,终是结定了!
再见的卢,却值他被带至主公面前。
主公面色欣喜,他神冷如冰,我心底惊涛骇浪波澜平地起。
他昂首狂笑悲鸣震天,狠狠将主公甩下地来,抬脚便要踩。
我嘶吼,挣断缰绳扑上前去。
他张嘴来咬我,我这才终于明白为何主公称他狮子兽。他狠狠咬在我颈项,我奋力将他甩开,又与他缠斗一处。
血水混杂着汗水,泉涌,愈发殷红。
我心如刀绞,恼恨他不识好歹。伤了主公,便是死罪难逃,我只想救他性命。
只可惜,饶是我再有心,终也无回天力。
主公强弩满开,箭如流星,呼啸而来。
我无意背叛主公,但绝不愿见他命丧黄泉,所以,我迎着主公那一箭冲去,纵然深知那一支弯弓射雕箭可穿云霄。
然而,他却猛然扑将上来,狠狠将我撞开。 箭透肌骨麒麟碎,我眼睁睁看着他如血染的羽毛般坠落尘埃,惊惶惊恐,束手无策。
血,如火妖娆的血,将他的纯净洁白涂染成了盛放的曼荼罗,又似红莲怒泣。
我狂乱惨呼,暴躁地踢开所有意图靠近我的人,我想到他身边去,我甚至连一句话都未曾对他讲过。
他抬起头来,我看见他眼中竟有晶莹滑落。他奋力挣扎着爬了起来,啸鸣响彻天际,悲愤凄迷。而后,他奋力一跃,一头撞在宋家皇宫的红墙上。 血光四溅,染红了天地。
我浑身瘫软无力,悲哭着匍匐跪倒,泪淌成河。
我不知他究竟缘何要替我挡下那一箭,我只知道,从一开始,相思便注定成煎熬。我与他不过是苍海蝼蚁天地尘埃,又为家仇国恨所累,如何能超然洒脱与尘劫之外?
此生,我只见过他三面:
第一面,金戈画角一抹纯白起,入眼已惊心;
第二面,狼烟封尘正气怒乾坤,无处诉衷肠;
第三面,故国宫墙碧血溅轩辕,痴恋终成忆。
犹记当年黄河畔,声声低叹凄凉转,的卢,的卢,吾为漠北苍鹰,卿为水南鸿鹄,苍鹰翱天,孤鸣泣血,鸿鹄知否……
忆往昔峥嵘,苍然成空,我暗泣心底,刻骨为誓——此生此世,不为卿死,只为卿活,代卿望尽天涯,看天下归一,山河荣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