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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侠客吟:疯子》(十)

十、红尘尽处 “夜枭”其实是个女人,本名叫做叶下红,乃是个幻术高手,祖上也曾声名在外,后幻术遭大帝禁止,江湖客又早已恐惧这能魅惑人心的伎俩多时,纷纷声讨,便没落了。叶下红孤身无依,靠着一身幻术在江湖骇浪里穿梭弄潮,数十年未有敌手,而魏伐檀却用她最擅长的幻术杀了她。 我醒来时已忘了她的面容,只记得是个依旧娇妍的美人,娃娃脸,仿佛永远不会老去。 我亦不知道,叶下红临死前望住魏伐檀声声唤着的“安之”究竟是谁。或许那是另一段曲折故事,然而,每每想起那女人垂死时血泪横流的凄绝哀笑——那容颜与沈濯叠合一处,我便浑身冰冷得什么也不想知道。 我躺在淡香袅绕的房间里,似漂浮温暖水波上,懒于动弹。屏风与重重纱帘遮蔽了我的视线,我听见魏伐檀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他在与另一人说话,听来是神医师。他问:“他这病到底怎么治?” “怎么治?”神医师哼哼唧唧地笑:“心病拿心治,疯病就疯着治。” 魏伐檀道:“我是说认真的。” “认真?”神医师道:“认真就没得治。” “那……”魏伐檀竟给堵住了,良久反问:“当初说能治的不是你?” 神医师冷道,“你还知讲当初。现今他是怎么个咳法你也瞧见了,跟开了腔子往外倒一样,我看那心没给挖出来也快咳出来了。还治什么。” 魏伐檀又是久久没说话。 天地瞬间很安静,听得见微风穿林打叶声。 我浅浅吸一口气,立刻察觉心口隐隐作痛。空气浸入,丝丝得凉。 好一阵子,我听见神医师笑:“怎么,你胳膊已好利索了?就操心起别人的生死来。”他静了静,又叹:“太干净的人命不长呐。”淡淡的一句,也不拖泥带水。 魏伐檀仍旧许久未应声,末了缓道:“无妨,有我这不干净的替他续命,余下多少,给他一半,我只盼同年同月同日死,谁也无需多受煎熬。”那语声竟沙哑得几乎要叫我分辨不来。他顿了一顿,愈发黯然低沉起来,恍如自问:“若他没了,我这条手臂好了又还有何意义?” 神医师嗤道:“少做些一头热的痴梦罢,你怎知你死了他也要受煎熬?” 魏伐檀这才笑了一声,“因为这世间再没人比我更知他,我也再不会让谁比我对他更好。” “哟,”神医师怪叫,活活一个老顽童,他刻薄魏伐檀,“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不晓得的还以为里头睡的是你的檀卿。” 我不由自主屏息,想坐起来,觉得不该再听下去,然而身子却不听使唤,连骨髓也被抽空了般,挪一挪手指都冒冷汗。还没来得及强行催动,又听魏伐檀道:“如今我都已想得很明白,用不着你管。你只管医好十九,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你们这些小鬼总是有大主意的!”神医师气呼呼地大嚷,“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果然燕敏之的徒弟林安之的种,是谁的像谁。” “十九可不像那家伙,他从记事起就跟着阿郾了——你能否不提这些?”魏伐檀冷声反对。 “对,不像,就是跟敏之久了也跟出一样的疯魔来。”神医师喃喃呓语般接道:“不像我才医他哩,否则死也不医的。” “这样说就是还有得医。”魏伐檀似松了一口气,语声轻快下来。 “别高兴太早。”神医师冷冷接道:“袁越的右手。” 魏伐檀问:“神医师,你知砍袁宗主的右手不是小事,要我这一刀下去你必须先与我明白交底,你究竟要他这只手做什么?” “当然是晒干了碾碎了做药引啊。”神医师哼笑:“你可真想清楚了,若是这会儿你砍了袁越的手,藏剑城一定不会保你。你这十多年来,图的什么?” “七日之内。”魏伐檀断然应承。 七日之内砍下一大门派宗主的右手,亏他应得如此爽快。 我只觉遽然气短,竭力翻身,整个从榻上滚落。脊骨磕在高屏坚实的木脚上,并没有多疼,只是酸麻得曲了起来。 “十九!”魏伐檀闻声扑入内阁,慌忙将我扶起,“你醒了?”他盯着我,眼底火光跳动,烨烨生辉得,又忐忑又欢喜。他扶我靠回榻上,仔细理顺我的乱发,温情脉脉。 我看着他,不由一阵恍惚。 我不自禁开始想,有多少年不曾这样近地望著他?或许,从没有过。 我忍不住轻抚他伤了的左臂,问他:“真的好了么?” 魏伐檀扬唇一笑,展眉时眸色如水,“差不多罢,至少,已经可以抱住你。” 心口一窒,悸震无言。忽然之间,我们可以这样平静相对,连我自己也不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 大概只是累了,我们都是。 眼帘沉重,似是困乏。我阖眼,倾身靠在他肩头,轻叹:“那就……抱住我吧……” 他微颤,而后便拥住我,轻柔而紧致。 我嗅见了檀木清香,在发丝吐息间漫溢,将我包裹。那怀抱何其温暖,我便像个终于从冰天雪地走入春暖花开的旅者,在最初的刹那已贪婪陷落,再也不想离开。 然若此世间事当真能够是如人意,我们这些千劫余灰的倦怠疲惫却又从何而来?…

《桃花侠客吟:疯子》(九)

九、侠客疯子 我将沈濯葬在山中一处幽静深谷。那是我幼时贪玩的去处,风景怡人,除了我,再不会有别的东西去打扰。 立碑刻字时,我犹豫了很久。 我该如何写? 我与他究竟算什么? 想来想去,终于只写下“沈君讳濯明清之墓”。 可笑我与他,直到天人永隔也不能有个盖棺定论的所谓名份。也好,反正事到如今,也不需要了,就这样放在心里,足够。 最后一刀落定时,我吐了血。那一口鲜红,毫无防备地喷在碑面上,顿时,整个心都跟着空冷。 我就着血将字迹涂满,拈一捧坟前土装在珠囊里,贴身挂著。 其实我本应该留下,陪着他,不让他孤单寂寞。但我做不到。我怎能当真放任血仇,让那害死他的凶徒逍遥自在? 而我亦知道,如今的我还赢不了袁越。欠经验欠修为,那我便去找,到那名为江湖的修罗场中去找。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十年以后,仇人垂老,而我仍当盛年,总有一天我能砍下那厮头颅。 人的执著当真是可怕的东西,就像我亦曾无数次地想,若我当初不执著,不去追要燕倏的剑,早早与沈濯归隐雾灵山,任何外人外事也不理,我们是否便能逃过此劫?可即便如此,到眼前时,我依然放不下。一面为旧的执著后悔,一面深陷在新的执著里,不能自拔。 然而,返回云鹤堂时,我看见了魏伐檀。 他站在这曾让他鲜血淋漓的刑场上,受惊般猛回头盯住我,笑了。“十九,你在这里。”他两三步迎上前来,拉住我,忽然一瞬,笑容却又消失地无影无踪。“你的头发——”他望着我垂在颊侧的断发,伸手似想抹去我嘴角的血痕。 我挥手将他拍开。 他便看着我的一身素衣,眸色明灭不定。 良久,他又追问:“你的头发怎么了?” 我应:“剪了。” “陪葬?”他眼底漫出凉凉的惊诧来。 “与你何干?”我甩开他径直往内堂去。 他在身后喊我:“十九。”隔了半晌,却无下文。他跟上来,摩挲着我的头发,将掌心抚在我头顶。那暖意瞬间便沿着发丝度来,灼得我不由一颤。 “滚!”我毫不客气地推开他,对他低吼,剑拔弩张到双拳紧握。 他只余一只胳膊得力,被我推地一踉跄,险些摔倒。方稳住身子站下来,他以目光紧咬住我,右手按住左臂。那条残废的手臂无力垂着,没有半点生气。他二话不说,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穿过帘幔门窗,看着那抹行远的背影,撑不住后退,撞倒了高大屏风,就像多年前一样,望着他呆呆跌在一地残骸里。只是,再也无人伸手扶我。 沈濯不在以后,我才发现,原来他已不知不觉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许多时候,我都会幻觉他还在身边,从不曾离开。习惯了摆下两副碗筷,习惯了抬头寻找他的身影,甚至午夜梦回时的风语穿堂,恍惚也以为是他轻柔地替我掖好了被角。 至此,我终于遽然懂了燕倏那句话。 曾经那些美好回忆,如今全变作了锋利的刀,愈是甜蜜难忘,愈发疼痛难熬。想来,得而失之,不如从未得到,大概便是如此。 可即便此时我懂了,又如何? 我宁愿我永远不懂。 那之后我开始变得畏寒,胸闷气短,吸气时心慌地忍不住咳嗽,常有见血。我真气耗损太过,身体已变得十分虚弱,但我不悔,我只怕撑不到手刃仇人的那一天。 我再次离开了雾灵山。我的头发已短得不够束起,只能披散颊侧,于是我用帏帽将头发与脸一并遮住。素衣丧服,帏帽遮面,路人纷纷侧目趋避,我从一座空山走入了另一座空山,这人世间,冷得不见阳火。 我开始学会在满是泥灰汗味的小旅馆随便找一个角落窝下,喝咸涩的白水解渴,吃干硬的脯糗果腹,对旁人凑上前来的嬉笑挑衅视若无物。 我也开始学会更锋利地识别人这种东西,歹毒的,心善的,阴险的,简单的,懦弱的,蛮横的,外柔内刚的,虚张声势的,面冷心热的,笑里藏刀的…… 我找到每一个扬名在外的黑道邪人,小至恶霸匪盗,大至刺客杀手,亦有佞官奸商,以此洗剑。 江湖上渐渐开始传扬燕拂衣的侠名,我坐在龙蛇混杂的角落,听那些人声鼎沸,像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我从来不是为了任侠仗义,我只是为了变强,强到可以报仇。 魏伐檀的名字也从不曾在这些口耳相传中消失过,他深受玉柱国赏识,他智计武勇,他是藏剑城的未来支柱,他风光无限。 江湖人传说,魏伐檀与燕拂衣是师兄弟,但却从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师出何门。 于是燕倏便成了另一个无名的神秘存在,神秘到已然成了神话。他们还很自作主张地给燕倏那把剑起名“啸月”,以此与魏伐檀手中的“天狼”呼应,好像燕拂衣拿着一把无名剑是怎样不能容忍的事。而昔日的“灵凤沈郎”,却以最萧索的神速被淡忘了,倏然如叶落天寒。 然后一日,我又见到了魏伐檀。…

《桃花侠客吟:疯子》(八)

八、生死相依 知道袁越曾对沈濯出过手是个意外。 那天我觉得倦乏,和衣小憩竟梦见燕倏。 他扯开我的衣裤生生进入。我痛得吸不进气,哀声求他停下。可他就像不曾听见。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我,眼中风云卷涌,只顾进出操练。 我被他掐腰拎住,浑身乏力,只能看着他眼底沸腾的眩惑漩涡。 他声声唤我:“狸奴。狸奴。”激情低哑。 狸奴,是他给我的乳名。可他不是在喊我。我知道。没有理由的,我就是知道。那是天赐的敏锐。 心下一片凄凉,我终于忍不住嘶声哀叫:“别这么喊我……求你,别在这时候……用他的名字喊我……” 燕倏骤然静下来。他死死盯住我,眸色由火热渐至冰冷。他猛掐住我的脖子,那样用力。我瞪大了双眼,迷茫到不知疼痛,连惨呼也不能,以为我的颈骨已经粉碎…… 然后,沈濯摇醒了我,把我从溺毙的边缘捞回来。 我终于与他说起燕倏。我一直都记得那痛感,强行被人侵入,充斥着对抗的刺激,毫无欢愉可言。 “但是很满足。只有那样被充满时,我才能真正感觉到,我是被需要的。”沈濯似有些恍惚,安静地盯着遥远处不可触及的幻象,语声低婉飘渺。 我呆了呆,像被针扎了尾巴一样,暴怒而起。 其实我本无意去探究他的过去,我只是,偏偏就这样听了出来。 我冷冷地说:“他根本是个畜生。” 说完我立时就后了悔,但既已失言,也不能再咽回去。况且,那厮原本就是个畜生,说与不说,都不改变这事实。 沈濯很久都没有应声,亦未露出受伤的表情。他只是静看着我,牢牢望住。良久,他抬手轻抚上我面颊,叹息着问:“你呢,‘他’对你好么?” 同样单单只有一个“他”字,可沈濯说的含蓄,比我委婉有礼。他是在说燕倏。 我想也不想,答:“当然。” 沈濯问:“真的?” 他如是反问我。我忽然便愣住了,一瞬,似有洪流从心深处涌起,直冲脑顶,涨得我头晕眼花,心底却遽然空了,兵荒马乱。 其实我知道,燕倏对我的好,作为养父,无可指摘,可他不爱我。若他爱我,便不会这样对我。诱我跳下这名为他的火海,却又用我的手杀了他,将他的血溅在我眼底,变成我倾此一生也再不能抹去的烙印,何其自私又残忍。 他不爱我,我一直都明白。然而我却偏偏放不开他,我不能失去,因为我只有他。在那样漫长的成长之中,他便是我的唯一,若我失去他,我又还能向哪里去? 我颓然失了焦点,眼前一片模糊。 “拂衣。”沈濯捧起我的脸,低声唤时印下细密亲吻。 我仓皇想要推开他。这尚自伤痕累累的人,竟还要如此温柔来安慰我。 但他抱住我,一件一件剥开我的衣衫,“忘了过去的痛罢,记住此时,记住我。”指尖摩挲,坚毅的微凉,让我不由自主地便安静下来,顺从地回应。 他一寸寸舔舐我的轮廓,我能感觉到那柔软唇舌绽出的花,温暖地铺遍全身。他曲起我双腿,俯身吮吸。暖热湿润的触感瞬间将我包裹,吞噬了。我像个被牵动了绳线的人偶般,挺腰迎送,从喉管里溢出低吟。身体十分渴求,心里却热得空落。那还迎欲拒的慌乱,叫做羞耻。 是的,我感觉到了羞耻。 即便是与身为养父的燕倏做下那等事时,我也不曾如此。 但此时,羞耻却成了开启感官的第一味药引,长驱直入地,撞碎了心底最脆弱的禁区。 双手不知该抓住什么,只能无措地抵住埋在腿间的那颗脑袋。 可他抬头盯住我的眼睛,坚定得叫我莫名心安。那目光告诉我他要做什么,他不会收手。 他将我的腿架高在肩头,把我压在榻上。 脑海里瞬间翻涌,幼时印象忽然便在眼前飞扬,鲜活如新。我似又看见了燕倏在魏伐檀脊背上留下的血痕。这姿势叫我抑不住地颤抖。 是么,他爱的人,可是魏伐檀……? 我忽然似又被掐住了咽喉,大口喘气,却不能呼吸,胸口闷痛得快要裂开。 “拂衣。拂衣。”沈濯低柔的嗓音又一次将我从魇魔中唤回,“拂衣,看着我,我是谁?”他凝眸问我。 我大睁着眼看他,用力分辨他的轮廓,“明清……明清……”我垂死挣扎般想攀住他肩膀。 “乖,不怕,跟我来。”沈濯抚慰着我。他的长发垂顺下来,厮磨在我身上,酥痒凉滑。…

《桃花侠客吟:疯子》(七)

七、海上日月 后来我拥抱了沈濯,在茫茫海上,一叶扁舟的随波逐流中。除了我们,便只余下天和海,一叶扁舟,满目空旷。 那是一段不可预料结果的旅程。扬帆时,看着那一线蜿蜒海岸渐至模糊,一刹那闪念,我甚至怀疑会就这样漂去不知名的远方,再不能停下,更勿论回头。 海上的夜晚很冷,水浪带着碎冰。我们不能点灯,浓黑里只有星光稀薄。 沈濯忽然唤我抱住他。他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全然不见焦点,嗓音中的战栗纤细得如同破碎。他的身体很冰冷,触不到血液流淌得感觉令我也忍不住暗自恐惧。我用力地抱住他,用力想寻找一些生气,直到我听见他的心跳。那声响在寂夜里燃烧,盛大而虚无,如同一场月入海平的幻觉。 刹那,我的泪水落在他胸口上。 情难自禁,无法抑制,似有什么东西从心深处奔涌而出,宣泄得不堪束缚。我流着泪亲吻他,泪水滑在唇齿,咸涩地令我舌尖发麻,那些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沉浮,耀出的光灼得我浑身炽热,闭上眼,看见的便是燕倏,燕倏的发,燕倏的唇、燕倏的眼、燕倏、燕倏、燕倏…… 我撑着身子怔下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但是我动不了了,我只能痴痴地盯住面前那人。 他不是燕倏啊……他是沈濯。 可沈濯他抱住了我。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抱住我,温柔又安静,宛若和风包裹。我把脸贴在他心口上,拼命咬着唇,缓缓抚上那些渐渐陈旧的伤疤。 我们像两个婴孩一样相拥彻夜,什么也不做,亦不能睡去。 天曦将至时,他忽然唤我。“拂衣,”他唤我的名字,拥着我伸手,指着天角灰红的云霞,声若低吟,他说:“太阳要出来了,再往前一步,这长夜便能过去了罢。” 我扭头,那一片天空依旧朦胧,并不见如何耀眼,却似有万丈光来,刺得我双眼生疼。 我坐起身,握住他的手,仰面呆望着,心里满得快要溢出来,却又空旷得一无所有。 我永远都记得魏伐檀被燕倏掐住咽喉时的怪笑。他笑:“我只是个无处容身的人。”直到与沈濯一起沉浮瀚海,一望无垠,满眼全是深深浅浅的蓝时,我竟才终于感同身受。 沈濯告诉我,藏剑城上一任的城主隐居在南海之外,若寻着他,或许能帮我索回我的剑,但若寻不着,或许我们便再不能回来。 他还是一如既往,什么也不多问我,只问我:“去么?” 藏剑城广告天下子弟,悬赏缉拿我们,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袁越也在这么做。我想,其实沈濯他根本就再也不想回来。 于是我便与他乘上了顺流南去的海船。 若是拿不回燕倏的剑,我回不回来也没所谓。 我不知我们在海上究竟漂了多久,我只记得沈濯的体温,那样稀薄的凉在一无所有的海上日月中渐渐生出了不可替代的温暖,成为了失去燕倏后我以为可以握住的唯一。 但我不探究他心中的袁越究竟是何种存在,一如他从不问我有关燕倏的任何事。他只有一次安静地问我:“拂衣,取回剑后,你有何打算?”他唤我拂衣,这与燕倏、魏伐檀都不相同的称呼,很好。 我想了很久,觉得我别无去处。我说:“我要回雾灵山。” 他似想说什么,薄唇嗡动,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我对那段海上日月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一片风雨呼啸之中。巨浪拍碎了小船,如同拍碎蝼蚁。但并不觉得恐惧,我看见蓝色的飞鱼,跃出水面,在白浪滔天中撩起绝美的弧线。 它身后是一轮孤月,在狂风暴雨之后,深深天幕之上,兀自明亮。 再醒来时天光已大亮了,身下触感十分绵柔,耳中却吵闹个不停。 我睁开眼,看见一团繁花锦簇。 那是个少女,短衫短裙,乌发披散着,并没有衬得肌肤愈发如雪,但那泛着光泽的象牙色也很好看。她衣裙上的花朵是真的,娇嫩新摘,似还挂着露水,在眼前摇曳,晃得我眼花缭乱。 她见我睁眼,立时激动地吐出一连串话来,声如玉珠,语速亦十分快,脆生生得好听,只是我听不懂。 我醒了醒神,坐起来,去看沈濯。沈濯还昏睡着,一只手与我紧紧握在一处,不曾松开。 那少女许是见我不应话,便放缓了语声,又说了一次。可惜,我还是一个字也没能听懂。 少女急得直跳,像只焦躁的黄鹂,绕着我们蹦来蹦去。我只好看着她蹦跳,心想与她说话她也不能懂。 沈濯迟迟醒不过来,我试一试他鼻息,又俯身听他心跳。他气息平缓,心跳亦不微弱,应该没有呛水。我放下心来,就在他身旁坐下,略作调息。 那少女渐渐也安静下来,跪坐在一边望着我,但没一会儿便又嚷嚷起来。我听出,她大概是喊:“阿内桑!阿内桑啊!”她边喊边跑过去,赤裸双足在沙地上留下一串纤纤印迹,不一时,拽着另一个姑娘跑回来,手舞足蹈,满嘴里一串串的全又变得听不明白。 那个姑娘笑着,拉她安静下来,对我道:“伊讲恁手拖手了好紧哦,害伊拆都拆没开,只得要恁躺沙埔上待郎来抬先,未知汝醒恁快嘞。伊讲伊系好厝女,汝安心啦。” 她说话的方式很奇怪,与之前那少女不同,倒像是几种方言混合一处,但与中土雅言又有些许微妙相似,总算还能勉强听懂一些。我怔了怔,向她们道了声:“多谢。”这俩个姑娘皆是百花短衫裙,一模一样的装扮,我得知她们是姊妹。姊姊比妹妹略高出半个头,圆脸蛾眉深酒窝,更显娈硕丰腴。她们都爱笑,总露出八颗牙齿,白如珠贝,人如其名,姊姊叫阿珠,妹妹叫阿贝。 我将沈濯背到两姊妹家中。 这是个海中孤岛,据说,数百年来岛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从不曾离开,偶尔有遇着海难的中土人漂来岛上,但最近一次也已是十数年前。 沈濯醒来时,已又是月上中天,由始至终他都紧紧握着我的手,直到彻底醒来,才终于放开。…

《桃花侠客吟:疯子》(六)

六、一步江湖 我绝没有想到,我这样快就要离开藏剑城。 那火烧剑阁、杀害仆子、刺伤沈濯的真凶行踪诡秘十分狡猾,玉柱国封城戒严、命玉桃娘亲自总领搜查,一连十余日过去,也不见半点进展。凶手便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何时得以擒凶?何时真相大白?没有人知道。看似无垠的未知愈发将不安扩散到每一个角落,每一双眼,或是每一个人前人后的心底。 玉柱国每日都会与各家宗主及门派宗师们密谈,说了些什么,也无人知晓。 魏伐檀以养伤为名,整日赖在我住处不走,活像只嗅着了肉味儿的醉狗。 他有时会笑说:“索性不要寻到那小贼算了,你也不要出城去,留下来。”半真半假,依旧那般笑容,叫人捉摸不清。 我其实并不太在乎。人的适应能力实在是很强,我也渐渐习惯了有魏伐檀跟在身边的日子,只要看到他,就能很安心——我想,我可以相信他不会伤害燕倏,我只需要等,等这人何时玩够了,便会告诉我燕倏的下落。或者,我也可以拿什么东西去换。 然而,当我如是直白与魏伐檀说时,他有瞬间睁大了眼。他问我:“若要你等一辈子,你也能等?”仿佛很吃惊。 我反问他:“那又怎样?” 他却一本正经地坐直了身子望着我:“等到你我都已老了,满头白发的时候?”他盯住我好一会儿,忽然又大笑着扭过脸去,埋头只剩肩头颤动。他笑:“十九,我不能想象,那时候你会是什么模样?” 我说:“人都会老会死,有什么想或不能想的。” 他便摆出一副固执模样拽住我:“到那时候,我要先看看你。” 我说:“你可以来雾灵山做客。燕倏不会再赶你走了。如果你不惹我烦你,我便也不会。” 他陡然安静下来,双目一瞬不瞬,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问我:“为什么?” 我不知他究竟在问什么,便没有搭理他。 但他又跑到我面前来堵住我:“为什么?十九郎,为什么这样爱燕倏?” 我反问他:“你这样问过你自己么?” 他却仿佛完全不曾听见我说话,而是已然陷入自己的疯癫之中,连连质问:“就算他已经死了,也可以为他等待,可以为他一生留在山野,可以把他永远放在心里?为什么?” 他如此高声地叫嚷着燕倏已经死了,让我很是不快。我知道,在燕倏的死去这件事上,我远不像我所竭力表现出的那般从容。于是我很尖刻地回他:“是呀,他还没死时你不也娶了妻过得很是快活得意么。离开了雾灵山,就忘记了他。” “我没有!”他跳起来,恶狠狠地抢白,做出一副想打架的模样,却又猛地泄了气。他垂着手,像个茫然地孩子般恍惚,满眼全是困惑。“十九,他已经死了,而我们还活着。我们还得活下去。”他喃喃地自语。 “我们为什么活着?”我问他。 “你呢?你为了燕倏活下去么?为了他能安心,替他活下去?”他眼底声中忽然又涨满了嘲弄。 我想了一会儿:“我只是为了活下去。” 他怔了好一会儿,笑得几乎淌出泪来:“十九,你却也爽快直白。”他双手扣住我肩膀,盯住我的眼睛,用一种低缓的语声问我:“不,你是在嘲笑我,把你的纯粹显摆给我瞧,好让我见识见识什么叫作‘为之而生,失之可死’么?” “你想事情真复杂。”我拧眉。 “嗯,我心中有佛。”他自嘲地嗤了一声,“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何带走燕倏罢,以后我会告诉你,但现在不是时候。” “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只关心你几时将他还我。”我如是道。 他只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那是十余天来他唯一一次主动离去。 魏伐檀走后,下午,沈濯来寻我。 他的伤还远未痊愈,却独自一人跑来,走得很艰难。 “你若有事,叫一人来让我去找你就可以了。”我将他扶入屋里坐下,颇为不解。 他苦笑着微微摇头:“我要亲自来谢谢你。多谢你……没把我有雀蒙的事告诉别人。”他薄唇还泛着失血的灰白,声音很轻很薄,说得吃力,仿佛很疲倦。 我闻声呆了一瞬,忽然感觉说不出的古怪。“这是什么很严重的事么?”我问他。 “不,但是我……”他顿了好一会儿,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说,“我不想成为别人的麻烦……” 那声音很苦涩,会让我错觉他在压抑哽咽。 这种错觉实在匪夷所思得可怕。 我觉得很是生气。我问他:“这‘别人’是谁?” 他静默片刻,没有应话。…

《桃花侠客吟:疯子》(五)

五、信为何物 魏伐檀的左臂废了。他被那石兽咬断了肱骨和筋腱,能留住手臂已是奇迹,却也只留下一条毫无知觉、再无任何用处的手臂罢了。剑阁中竟有如此玄妙的机关兽,便是玉桃娘也从不知道。 玉桃娘引我去见魏伐檀时,他正躺在榻上休息,紧闭着眼,睡着了一般。然而,当我靠近他的那一瞬,他立刻睁开眼来。 他望住我,眼中有水光颤动,好一阵没有说话,末了,却是扬起唇角,笑问:“你来跟我道歉的么?” “我为何要向你道歉?又不是我咬断你的胳膊。”我觉得这人可真厚颜。 “嚄,十九郎,你真狠心哩。”魏伐檀却十分理直气壮,他依旧对我笑,无比灿烂:“我是为你才追入剑阁!我是为你才去拿那柄剑!我是为你才挡下那匹狼!我是为你,才废了这条胳膊。” 那之后的许多年中,事实一次又一次向我证明,厚颜无耻是一项生存技能,若能厚颜无耻到令人无从置喙、无可对抗,大抵也就可以顺风顺水心想事成了。而魏伐檀就是最鲜活的例证。我当时本想“呸”他一声,但看着他躺在榻上左臂完全不能动弹的凄惨模样又根本“呸”不出来。尤其是,他确实曾努力地想要保护我,我清楚地知道着。“好罢,真对你不起,委屈你受苦了。”于是我只好在心里“呸”了自己。 魏伐檀却又望住我。他躺着将头微微侧过,青丝散开来,衬着玉枕光泽,更显乌黑发亮。他很安静地望住我,眸中又开始闪动那水一般的粼光。我从不曾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干净又纯粹,宛若稚子。而后他展颜微笑了,是很澄澈的微笑,不染半分嘲意或狡黠。他轻声说:“不怪你。并不是你的错。” 逼我向他道歉,而后施于我宽恕。我那时想,这人若不是太喜欢高高在上恩赐他人的快意,便是彻底疯得无可救药了。 我问他:“你到底把燕倏带去了哪里?” 他立刻又恢复了平日那狡黠又尖酸的神情,故作哀怨地低眉抱怨:“你怎就不能好好与我说句话呢?除了骂我,便只会问燕倏。” “魏君,我只想快些寻回他,回雾灵山去。”我忍无可忍地疲惫叹息。这言辞的游戏,我最不擅长,如此斗法下去,我必败无疑。 “为何偏要急着回去?”魏伐檀噙着笑瞧我,“你不喜欢这红尘世界么?当真就没有瞧见一丝好、没有一花一叶能入得你眼,所以毫无留恋么?若我此时立刻告诉你燕倏身在何处,你就真能立刻回去么?”他连连地逼问我,明明还像个孱弱病夫般倒卧着,眸中散射出的精光比利剑更迫人心惊。 我怔了好一会儿,竟是语塞,不能回答。 他也并不等我回答。“你再也回不到从前。无论你如何留恋,那些昨日都已死了,永远的死了。”他缓慢地说,一字一字,如念魔咒,直念入人心渊底去。 我忽然觉得疼痛,无比狂躁,猛扑上去,抓住他衣襟一把将他拽起。 他却“咯咯”笑出声来,真像个癫狂的疯子,那废了的胳膊软绵绵垂着,摇晃得好似一条蒿秆。“十九郎,你只是个耽于逃避的孩子罢了。固执地沉湎去日,不愿面对将来,于是缩在怯懦的壳里,装作情深又情长的模样。” 他嘲笑我。 若非有人打断,我一定打了他。 但玉桃娘忽然就闯了进来。“沈以清杀了城中的仆子。阿娘请十九郎你过正堂去。”她面色绷得极紧,忧虑又惊愤。 她说沈濯杀了人。 我亦惊了一瞬,松开魏伐檀,抬头盯着她。 她这才又说了一遍:“城里死了一个仆子,尸身上插着沈以清的剑,他人此时还未找到。” 后一句是实情,前一句,却是心声。 沈濯杀了人。是么?那个安静又温润的男人。 我到得正堂时一众人等早已齐坐。 玉柱国靠坐上首,身后高硕宽大的屏风上绘着群狼狩猎图,精细得毫发可见。而那狼群前后簇拥的,却是大片嫣红牡丹,娇妍又霸道。这诡异画面,就与那高坐众人之上的女城主如出一辙。 就在她的面前,是一只鎏金香炉,炉下托盘中的水光在堂中灯树辉映下,竟有潋滟错觉。此时的玉柱国便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贵妇,素手添香。她拈起些香末儿细细撒在香灰里,从婢女手中接过火折,看一株细小明火一跃跳出的曼妙身姿,金红包裹着青蓝。她缓声开口:“十九郎君,请你到面前来坐。” 不待我谢绝,已有仆子送上软席,就摆在最靠近玉柱国的偏首,比堂上任何一位人物都要高出些,而玉桃娘坐在她身后另一侧。 那分明已是不容推拒的姿态。 小婢用精致银碟盛来烧红的香炭,搁在香炉上,将香与火笼在其下,再扣了盖,香味却从镂空雕花之间潜了出来。这一炉香焚得十分精致,几乎瞧不见烟气,但香氛已点点弥散,浸润在神思里,清淡宜人,即便坐在近处,亦不会被浓烈夺去气息。 就在这般萦香环绕中,那女城主不疾不徐的嗓音,也亦绵柔亦铿锵起来,总似透着些明明暗暗所指。她问我:“你与沈濯分别时,他为何不与你一同走?” 我猜测她一定也疑心是沈濯杀了她城中的仆子,就与她的女儿所想一样。 我下意识抬眼向袁越望去。他就斜对着我正坐,双手在膝头紧紧攥起。他也盯着我,目光比刀锋更利百倍。他不待我开口,便已截口抢先:“如今多做揣测也是无益,当务之急,还是先寻着他人。若真是这孽徒胡作非为,袁某也第一个不能饶他。”他说得冠冕堂皇,一面说,一面愈发紧紧盯住我,愈发有寒意弥涨。 “我只是听说剑阁起火先急着走了。”我如是应声,装作全不知情。 瞬间,我仿佛看见袁越眸光闪烁,他顿时似松了口气般,神色也不再那样紧绷,慢慢显出些笑意来:“以清的个性我最为清楚。他素来不喜与人纷争,更不要说无故杀死贵城中的仆子。这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 他果真是不想让我说出沈濯有雀蒙。 “那么,令高足的剑,袁公要如何解释?”有人如是发问。 袁越皱眉道:“或许是凶手栽赃。” 又有人问:“以沈郎君剑术精妙,谁能夺他的剑来杀人嫁祸?”…

《桃花侠客吟:疯子》(四)

四、天河洗剑 山风里带着不寻常的焦躁之气,那是火的味道。 我看见松鼠在枝头来回跳蹿,捧着蓬松的大尾巴簌簌发抖。地面很躁动,不安在冷风中弥漫。 “出事了?”是沈濯先出声问我。 我犹豫了一瞬,轻声应道:“不知道。大概……哪里起了火。” 沈濯闻声略微轻震。 此时已到了城中,房舍渐至密集之处。我站下来,嗅着风中的火讯。 但沈濯已又先一步开口。“东边?”他问时闭起双眼,眉心微拧出的刻痕沉静而严肃。或许是由于雀蒙眼,他的听觉与其余感知力都更加敏锐。 “是东边罢,但我此时还看不见。”我道。 “贤弟,你快去剑阁看一看,就在藏剑城极东的高崖之上。”沈濯忽然沉敛了语声,如是催我。 “剑阁?”我忍不住惊道。 魏伐檀与我说,燕倏在剑阁。 “你怎知是剑阁起火?”我下意识掐住他。 “我只是担心。”沈濯并不见慌乱,“风里的焦烟味似是东面。这个时候,众人都该在剑阁准备观礼了,若真是剑阁出事,恐怕不妥。我走不快,所以请你先去看一看。”他反把住我小臂,沉声又要我离去。 “你呢?”我不禁问。 “你不必替我忧虑。我虽有雀蒙,也不至于完全走不动路,只是稍多一些不便罢了。”沈濯展眉笑了一下。 这是我初次看见他的笑容,也不过短短一瞬。他不爱笑,但他的笑容却很好看,仿佛有种安静的力量,又稳重,又温暖。 “我其实也可以带你一起过去,并慢不了多少。”我拉起他正待要走。 迎面,却见个仆子急急奔来。 “沈郎君!”那仆子或许是不认得我,只对沈濯说话,“剑阁走水,主母与袁公都在寻你。” “走水”这样避讳的字眼让我略微怔了一瞬,很快便明白,真是剑阁起了火。 燕倏在剑阁,而剑阁起了火。 刹那我有些着了慌,顾不得与沈濯多说上一句,已向东面奔去。 我到达剑阁时,火势已十分盛大。红火浓烟,把天空也映成赤色,星辰在一天火光中黯淡,那渐远穹幕也仿佛被拉扯地稀薄了一般,由浅及深,呈现出透明的紫。 风中满是浓烈的焦烟味,呛人鼻息。 许多人拥在崖下围看,混乱中辨不清人影。 我也顾不得去瞧他们,踩着山石纵上崖顶,一脚踹开已然歪斜的窗,钻了进去。依稀听见有人在身后喊了声:“十九郎!”但很快便被耳畔火舌卷动的劈啪声吞没了。 阁内已烧得一片狼藉,不断有带着火的粗壮梁木倒落。 我开始觉得掌心疼痛。那在燕倏死去时留下的伤口又裂开了,如有灼烧,仿佛随时会涌出鲜血。 可我看不见燕倏。火海之中没有他的影子。 “燕倏!”我屏息大叫了一声,忽然却愣在原地。 我真傻。他已经死了,就死在我眼前。在这里的,只是他的尸身,又怎么还能回答我? 掌中剑不知缘何震颤着,发出诡谲嗡鸣。它仿佛在指引我,引着我向某个方向走去。 燕倏,是你么?是你在等着我么? 我猛挥开一块砸下的木条,奋力向里钻去。 忽然,却有人一把拽住我。 “你干什么?”那人暴喝一声,拖起我便向回路去。 我抬头看见魏伐檀。他瞪着我,我从没有见过他如此认真的表情,他甚至显得很愤怒。 但我的愤怒也并不输他。“燕倏呢?”我甩开他质问。 “他不在这儿。跟我出去。”他又更用力地拽起我。…

《桃花侠客吟:疯子》(三)

三、濯以明清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对我而言,上青天不难,难在途遇猿猱。 所谓的猿猱,是一个人,一个十三、四岁上的小姑娘。 我第一眼瞧见她时,她正趴在悬崖边上,伸着尚且细幼的手臂,奋力拉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那少年挂在悬崖上,摇摇欲坠得仿佛一片枯叶。 我从远处走到他们近前,一路听见他们对话: “师妹!你松手!” “二师兄!我不松手!” “师妹!你快松手!” “二师兄!我不!” “师妹!” “我不我不我不我不我不!” …… 我觉得很吵。 这两人声音之大,我在数十丈以外的弯道时便已听见了,待我走到他们身旁,他们也没有显出丝毫疲惫。 底气十足,还有这么大力乱喊乱叫,想来,要拉个人上来应该问题也不大。 于是我皱了一下眉继续往前走。 但那小猿猱却大声叫起来:“喂!你这人怎么见死不救啊?” 我很好脾气地站下来,回头答她:“我看妳实在不怎么像要死了的模样。”许久之后回想,我觉得我那时真友善,明知被人存心戏耍,竟还停下来理睬她。 也不知是正因为我的友善才换回她一条命,还是因为我的友善害她经历一番劫难,总之,就在我站下来与她说话、而她也正趴着身子仰起脸看我的时候,她大叫一声、重心失衡便滑了下去。 她是真的掉下去了,我只得跃上前去拉住她。 但我只拉住了她一个。 确切地说,是在我去拉她时,她那位二师兄也赶去拉她,而我比她二师兄快了一招,于是,她二师兄掉下去了。 剑阁隘束,连山绝险,沿途峭壁盘旋,俯瞰只得见茫茫雾海,望不见底。 小猿猱不叫了,也不再乱动弹,只是紧紧盯着那一片悬崖深谷,我将她放下地,她就趴在崖边向下张望,沿着峭壁边缘走看,似乎想找地方爬下去。好一会儿,她站起身来看住我。“你帮帮我罢……”她在地上蹭了满身土,双环上别着的鹅黄小花蒙了灰,水绿衫裙也已有些辨不出颜色,神色却焦急又坚决,眸子里透着哀伤的倔强,紧紧咬着唇,嗓音微弱,全不是方才胡闹时的模样。 此时,她只是个哀哀求助的可怜小姑娘。 于是,我带着她跳下崖去。 她惨叫一声,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直到平落崖底仍掐着不放,紧闭着眼,脸已哭花了。我颇费了些功夫,才把那一双猿爪从脖子上拽下来,觉得有些微热疼,大概被她抓破了。 她的二师兄没有摔死,只是摔断了几根骨头,又被震得晕了过去。想来是个功夫扎实,也很沉着冷静的人,故而才能临危不乱大难不死。这样的一个人,却愿意跟着个小姑娘胡闹,到也很有趣。 我对小猿猱说:“我先带他上去再回来接妳,妳在这里等,不要乱跑。” 她眼里立刻流露出惶恐,一把死死抓住我:“……我怕!” 我只好说:“那我先带妳上去,再下来接他。” 她却又抓住我:“……不能把二师兄一个人丢下!” 我很无奈:“那妳想怎样?” “……你带我们俩一起上去!” 我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峭壁耸白雾,层云遮蔽,一点炫目阳光投下……我大概……不该这么好心的。 那日我本可以中午到达藏剑城,结果耽搁到傍晚才到,背上背了个大的,手里牵了个小的,在众人侧目之下,毫无风度很不潇洒地进了藏剑城的城门。 出来相迎的有两人。 一个是魏伐檀,另一人是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一身玄青衣袍,发束高冠,星眸如电,很是英挺俊朗,只是我不认识。 但小猿猱却很欢快地扑了上去,一边喊:“大师兄!大师兄!你已先到啦!”…

《桃花侠客吟:疯子》(二)

二、山下桃花 我在幽州州城内遇见一个女人。 她在酒肆中唱变文,《伐檀变》,说: 一个魏国少年,出生时父亲便为国君服劳役去了,一去不归,母亲便给他取名作——伐檀。 后来这少年长大了,去求见国君,愿替父亲为工,恳请放还他年迈的父亲。 然而国君非但不允,反将他也充作工役,替国君伐檀,修建华车丽殿。 于是他便率领工役们揭竿而起,战胜了国君的军队,将国君带到一棵高大粗壮的檀树下,让国君伐檀,一面伐,一面唱: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 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那女子一身男装,手持一柄宝剑,在酒肆台子上边唱边舞。三尺剑锋,青光凛冽,映着觥筹交错酒色,满堂华彩,一室生辉。 所有人都在喊,高举琼浆。他们喊:“玉娘子,彩!” 他们称她作玉娘子,何其熨帖。 我抱着燕倏的剑,倚柱俯视她。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看来也就十八、九岁光景,正当华年,拥有娇妍的容貌和丰腴的身姿,犹如盛绽牡丹,即便身着男装,依然不掩国色。 但我却看见许多披盔戴甲的卫军涌入。 他们向她扑去,有人高呼:“贼女子!私藏兵刃,持械街行,假托变文,聚众谈说,莫不是心存反念,隐喻暗指,辱蔑神皇?” 雷霆一喝,惊声四起,酒客们鸟兽逃散。 那女子孤身傲然台上,却冲众军展眉一笑:“押衙们好神速,正当值也来酒肆听变?”她一双妙目光华流转,勾起的唇角毫不掩饰她的讥讽。 一瞬恍惚,我竟觉得那嘲弄笑容似曾相识。 像魏伐檀。那样恣意的哂谑,像极了魏伐檀。 “她剑气澄清,并无恶意,你们何必以多欺寡?”我纵身到她身前去。这个竟与魏伐檀相像的女人,我有话问她。 但所有人都惊讶地瞪着我,她也一样。 “同党?一并拿下!”为首军将喝一声,兽吞青甲上寒光闪耀。 他们呼喊着涌来。 我下意识握紧掌中剑,却被人拉一把胳膊。 “莫与他们争。走。” 她像一只穿堂燕,拉起我轻盈绕上梁间,从窗口闪出,转瞬,那酒肆已成身后市井间一豆模糊灰点。 她拉着我一口气出了州城,在郊野湖畔的苇子地歇下,弯着腰大口喘气。 风过平湖,拉扯着大片青绿苇草,与她的身子弯曲成同样的弧度。她抚着心口笑:“哎,我从没带着个人跑过如此远,都怨你,害我逃得这样狼狈。” 我自认无辜极了:“那妳应该早说,换我带着妳跑就是了。” 她闻声愈发双眸闪亮,弯着腰抬头看我,忽然,“扑哧”笑出声来。“玉剑浮云骑,金鞭明月弓。斗鸡过渭北,走马向关东。”她打量我的衣袍佩剑,缓声轻笑:“小郎君,快些回家去罢,游任江湖可与纨绔花苑大不相同。” 她大抵将我看做偷溜出门的富家子弟,只当我在说痴话。 我也低头看一看自己,依旧只见我的寻常衣带靴袍,瞧不出何处不妥。我在雾灵山中这许多年,燕倏从不曾告诉我,不可这样下山去。虽然,那时我也从未下过山去。 但我并不想与她置辩这些。我问她:“妳可认得一个叫做魏伐檀的男人?” 魏伐檀。我说出这个名字。 她的笑容忽然凝在唇边,眸子里闪动的璀璨渐渐安静。“魏伐檀。”她复念一遍这名字,“嘿,这不是变文里的英杰?原来你喜欢听故事。”她又绽出一抹笑意来,眼角狡黠粼粼。这般笑容也很像,很像魏伐檀。 “妳知道我在说谁。”我望住她追问。…

《桃花侠客吟:疯子》(一)

一、倏与伐檀 我头一回见到魏伐檀时,他正在我养父燕倏的榻上。 那也是我头一次瞧见那般场面。 我站在委地纱幔之后,看见他将燕倏两腿高架肩头,挺腰前后进出。半透明的纱幔层层迭迭,掩不住他赤裸身躯上泛起的光泽。他的皮肤很白,白皙得就如同初冬里的第一场降雪,纤尘不染,而那爱欲中染出的微红,便是暖阳东升时投下的稀薄霞光。 他几乎将燕倏对折压住,猛烈冲撞时,俯身亲吻燕倏颌下凸起。燕倏极受用地引颈挺起腰身,压抑呻吟时高时低。 那声音何其陌生。记忆中无论何时何地都威严沉稳、优雅从容的养父,竟在此刹那扭曲得面目全非,令我恐惧到浑身战栗,错愕非常。我瞪大了眼无声地望着,手足冰冷,做不得半点反应。 然而魏伐檀却发现了我。 他扭头向我看来。 那一瞬间,我看见他放肆的笑容。他挑眉向我扬起唇角,如同示威,一面愈发将燕倏降服身下,百般蹂弄。 燕倏双手在他背后留下几道长长的血痕,终于不能抑制的长吟出声,好似十分痛苦,却又畅快无限,而后倦极了般倒在榻上,皱着眉,阖目喘息,胸膛起伏激烈,一如终于跃出海面、又跌落回水中的鱼。 魏伐檀却起身下地。他连衫子也不披,就这么浑身精赤地向我走来,胯下那物仍不见如何疲软,剑一般悬起。他长发披散,三千青丝纠缠着雪缎肌肤,便仿佛一幅画,妖冶入骨,又不见娇娆。 他就这么与我两相对望,隔着一层朦胧又透明的纱。 “伐檀……” 我听见燕倏轻声地唤他,低哑缱绻。 他却半步不挪,只立在那儿望住我,一瞬不瞬的眸子里,有无限笑意。 “伐檀……”燕倏又在唤他,猛地,意识到什么般惊起半身大喝:“谁在那儿?!” 这一声喝,俨然又是我威仪在上的养父。 我骇得连连倒退,被身后屏风绊倒在地,脊柱顿时酸麻。 魏伐檀却忽然“唰”得扯开最后一层纱幔,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扬起唇角:“嗤,原是个毛没长齐的猫崽子。”他嘲笑我。 那笑容多么可怕,我僵得几乎瘫在地上,以为此生再也不能忘记。 燕倏却已向我奔来。“狸奴!”他匆忙间只扯了件外袍胡乱披上,眸色慌张又混乱,一面系着衣带,一面又想伸手来扶我。 我却大叫一声,嫌恶转身,落荒而逃,手足并用地,几乎连滚带爬。 之后,便听说燕倏打了魏伐檀,将他重责了三百大杖,浑身是血得扔进雾灵山中那满是狼虫虎豹的谷地。而魏伐檀却一直在笑,大笑着被人抛下山崖,整座山里都是他尖刻的嘲讽。 那一年,我才八岁。那样的魏伐檀,也不过十九岁的少年郎,尚未行冠礼。 没人知道魏伐檀是怎么从山谷里活着回来的,但他还是活着回来了。他伤痕累累地站在云鹤堂前,不弯腰,不低头,傲然仰面盯住燕倏的眼睛。“你当我是一条狗,玩得厌弃了,便可随意生杀?”他忽然又匍匐下去,爬到燕倏脚边,抱住燕倏的靴子亲吻。他抬起头来,笑着问:“我是否就该学做狗的模样讨你欢心?这下你可满意么?”那样明亮的皓眸,竟也能流淌出谄媚颜色,那是最锋利的讽刺。 我默然站在一旁,只觉得寒冷,说不出缘由。我不愿见魏伐檀,尤其不愿见他做下这狗一般的嘴脸。 燕倏也低头看他,忽然,抬脚将他狠狠踹了出去。 于是我看着他纸鸢般飞了出去,撞在门柱上,又从高高的台阶滚下去,几乎以为他会摔得粉碎。 但他却又爬了回来。他似乎断了肋骨与腿骨,嘴角染着血污,却笑得愈发飞扬跋扈。“阿郾呀,你为何不索性杀死我?你可以杀死我,只需一只手便可轻易的杀死我。”他用力地抓住门柱,几乎倚在上面,以此撑起整个身体,像个狂妄的疯子。他用这陌生的名字直呼燕倏,那连我也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只在他唤出这名字一瞬,燕倏便扑了上去,一把锁住他的咽喉,如有疯魔,快得令我看不清身形。 那雪白的颈项也染了血,仿佛绣着梅花的织锦,妖色弥漫。 魏伐檀发出窒息得怪笑,抓住燕倏的手,钳在他喉管的那一只,双目灼灼清明。“我不是狗。我只是个无处容身的人。和你一样无处容身的人。你分明知道。”他模糊低吟,嘲弄地勾起唇角,“杀了我吧,再一次地杀了我。” 燕倏的确可以杀了他,只需掐断他脆弱的脖子,拧下他的脑袋。 我看见燕倏的颤抖,那高大的背影在颤抖中赫然哀戚。“阿爷啊!”我害怕地哭喊起来,不能自抑。 燕倏却猛将魏伐檀掼在地上,大声咆哮:“滚!把他轰出山去!” 仆子们齐声称“喏”,涌来,将魏伐檀拖走。他断了骨的身子在地上拉扯出长长的赤红痕迹,就像一条燃烧的火,灼得我双眼疼痛。 我奔下堂去,像个幼小孩儿该做得那样,抱住燕倏的腿。 燕倏转身蹲下,将我的脑袋搂进怀里。 那怀抱又宽阔又温暖,一如我所熟知。我闭着眼钻了进去,只觉得再不愿离开。 但我却又听见魏伐檀的大笑。“你否认罢,那只会愈发泄露你的胆怯!我已在你心里了。你杀不了我,我总会回来找你!”那笑声渐行渐远,仿佛已被山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梅花巷子》

*部分人物对白基于中国大陆湖北省武汉市方言。 *故事中所提及的城市真实存在,但其中人物剧情皆为虚构,如有雷同,你知道,太阳底下,并无鲜事。 1 梅花巷子既不是正南北的,也不是正东西的,甚至,它本身也不是直的。有人说,梅花巷子的形状像一枝梅,弯弯折折,所以才被叫作梅花——当然,这也只是众说纷纭中的一种。梅花巷子的年纪,比那些谈论它的人要长得太多了,它得名那会儿的事,这些人又哪里能知道得清呢。 林生就住在梅花巷子的尽头。陈旧的一居室,是他决定在江城落脚时租下的。对于他这样初入社会的工薪族,因为贪这租金低廉,对硬件也就没有那么多计较了,只要收拾干净能窝下他这个人便足够。 每下夜班之后,林生都要独自穿过梅花巷子。他是个网络编辑,在鄂省最大的门户网媒工作,倒是个体面的行当,只是夜班辛苦,而最辛苦的活自然要给他这样的新人做,于是一周七天,能有三天不上夜班,已算是不错的。 夜深时的梅花巷子很安静,两旁住户们也都睡了,只剩些角落里的小虫偶尔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有月光时倒还好走,遇着阴天,月亮沉在云里,便只好摸黑。 路灯是管不着事的。梅花巷子里有九根电线杆,只有最末一根上挂着的灯还能亮,其余的,不要说灯泡,就是外面那一圈罩子也早被人抽去卖钱了,余下些拿不走卖不掉的残肢还绑在电线杆子上,形状凄惨。 林生一直很感慨,幸亏还给他留下了这一盏,否则他实在怀疑每下夜班,他都会在钻进那又黑又矮的门栋时撞得头破血流。 可为何独独是这第九根电线杆上的灯无人来偷呢? 关于这个问题,秦年总懒洋洋地讲:“都说第九根电线杆子闹鬼撒,哪个小偷还敢偷咧?你不想下子这里租金几便宜,还不就是这个事闹的。”每每此时,秦年要么便是抱臂靠在墙上,要么便是歪在那张旧得冒油的弹簧沙发里,唇角噙着笑,斜飞的眼角似能淌出光来。略有沙质的嗓音,与一口汉腔相得益彰。 很性感,那是有别于女人的妩媚。 只要看见这样的秦年,无论正在做什么,哪怕手里还端着一锅热油,林生也会忍不住扔了扑过去,将之就地摁倒。 秦年当然会嘲笑他,但如此欲拒还迎,无异于对为所欲为的最大嘉奖。 秦年与林生真正认识,是在大学论坛的版聚上,显然同性相斥并不永远是真理,两人很快便嗅出了彼此相似的气味,自然而然,就粘到了一起。掐指算来,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一年以前,离毕业才不到四个月,秦年这个自诩“九头鸟”的地头蛇,孑然敲开林生这个“外码”的门,从此挤上林生的床。 出柜了,于是被爹妈一脚开出门来,这件在秦年口中轻描淡写到如同“我昨天早晨起床,下楼吃了碗热干面”的事,在林生心里,无疑十分复杂,什么滋味都有。 可秦年说了:“如果你觉得蛮复杂,那就不要想。反正也是白想。” 于是林生懵懂地决定,那就不去想算了,反正眼下的日子,还是快活的。 秦年给林生买了一只能挂在钥匙扣上的小手电,叫他记得每天随身带上,这样夜里回来就能有个光亮。 然而入手第一天林生就忘了,非但是忘了手电,而且是连钥匙也一并忘在了家里,待从车站走到狭窄的巷子口,一摸裤兜,才终于发现,只好又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巷子里。 那天恰巧又没有月亮,连星星也看不见几颗。 林生想起早晨出门时看见楼下的下水道井盖被人撬了,也不知这会儿按好了没有,不禁心里一紧,愈发摸索着走得缓慢。 依稀能看见第九根电线杆上那一点忽闪的灯光时,他先舒了一口气,但忽然又站住了。 隐隐约约,昏黄灯下似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藏在电线杆子投落的巨硕黑影里,时不时动一下,竭力去看也看不清楚。 林生才放下的那一口气顿时又提了回去,不由自主有些冒冷汗,指尖凉凉的。他倒是不信鬼怪之说,但梅花巷是条深巷,保不齐有些地痞流氓躲在里头,无论是被抢也好,还是撞上点什么也好,都是麻烦。 他犹豫了一瞬,决定先声夺人,当下喝问:“谁?”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已向他眼睛晃过来。他没防备,下意识抬手去挡,却听见个熟悉的嗓音,依旧是懒懒地开腔:“大半夜的喊么子喊撒。还‘谁’。除了我还有哪个拎到灯在门口蹲到等你?” 是秦年。 听了这声音,林生一颗心算是彻底落回肚里,长出一口气,顺着光挨上前去,一把拽住秦年胳膊,笑道:“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碰上擂肥的。” “哪个敢擂你的肥?”秦年飞他一记白眼, “你喊一声,鬼都被你吓死了。” “你还说,成心不吭声吓我呢!”林生一半玩笑着抱怨。 秦年撇嘴,“我以为你看到了撒,我这长个人竖到外头,又冇埋土里。” “哪能看那么清楚了,”林生抗议,“天这么黑,我看半天都没看出来。” 秦年歪着脑袋,眯眼盯住他瞧了半晌,轻笑一声,“老子信了你的邪哦,反射弧那长!我听走路的声音都晓得是你回来了。” 林生才摸到门梁,忽然听见这句,心里猛得一震,直起身子扭头向秦年看去。 浓夜里黑得漫无边际,除了手电打出的那一条白光,便是秦年的眼睛。那双眼睛,竟比天上残余的星子还亮多了。他又用那斜挑凤眼看住自己,明眸善睐的妩媚。 林生望着,不察觉心尖儿打颤,已倾身勾住秦年脖子,低头啃了下去。 *擂肥:武汉方言,意为劫道抢钱。…

《一将功成》

—上阕—她在平安坊中的胡姬酒肆识得两个人。一个是酒肆的伎子阿诀。另一个,是左鹰扬卫中郎将赵禹,字敬尧。而她,是神都最负盛名的胡女舞伎,她叫呼兰朵儿,时中土人称她,玉娇蛮。*阿诀也是胡家儿,高挑瘦削,白肤深眸,跳得好胡旋。她常暗自猜想,他该系出草原何部?她自幼来到中原,为唐人救获收养,再不曾踏足汗国,但他狂纵起舞的模样,总无端端勾起些星微记忆,模糊又清澈。他便像那宽广草原上傲立驰骋的狼,安静着豪放。阿诀鲜少与旁人说话,闲时,他便拈一片金箔,小心翼翼雕镂,俨然一个金工。她从不知他怎能有如此多金箔,仿佛怎样也雕不完。贵胄们常令伎子赴府宅歌舞,赏赐丰硕。阿诀一应谢婉。每每此时,他的眼睛仿佛瞧不见那些闪烁珍宝,却分明比珍宝还要灼灼明亮。“你不爱财,又何苦来做这伎子。你究竟想要些什么?”她尝如是问。他微扬唇角,抬眼看着她,“呼兰,你可知道,一枚这样的金镂花,可换得多少上好绢帛?若是成千枚、上万枚,可得粮草、悍马几许?但那还远远不够。”他拈一枚金花递在她眼前。所有人都唤她玉娇蛮,只有他,他唤她呼兰。呼兰。呼兰。这湮灭久远的名字,亲切,又感动。*阿诀常趁夜出去,子时去,丑时还。她从微启窗缝中瞥见他轻身跃过高墙,一袭黑衣,宛若捷豹。但有一日,他却迟归了。他到日上三竿时才现身,满脸疲惫。酒肆主人笞责了他,打得浑身是血。是日午后,她头一次,见着那左鹰扬卫中郎将赵敬尧。赵敬尧领一队鹰扬健儿来,直言昨夜京大内有贼刺走脱,要行搜查。那时赵敬尧一身甲胄,腰间宝剑森寒,悬垂而下的玉佩上,御赐“章宪”二字何等威仪。章宪君,是圣母神皇钦赐予他的名号。他便是圣朝禁阙前,那只公正严明的狴犴。“那贼人左肩胛中了我一剑。”他扶剑环视当场,眸中自有灼灼,不容置疑。阿诀缓缓撩起上衫,将整个后背袒露。“对不住将军,今早起迟,阿郎才罚过。”那片白皙已满是新伤,血肉模糊,甚为可怖。有人倒抽凉气。赵敬尧显是十分震惊。“依圣朝律,动私刑者脊仗五十。”他沉声唤来卫军,便要将酒肆主人送交府衙。“慢着,”阿诀拦住他道:“将军便不怕错冤了受人利用的无辜?”赵敬尧浅淡一笑:“你可知昨夜禁阙中斩下了几颗头颅?”阿诀眼波一转,并未应声。“当值的两名持戟、两名司戈。其余相关碍之宫人、卫军,笞杖者众。”赵敬尧忽而敛神,眸光精盛,“四条性命,多人受苦,只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贼子。”“君王暴虐。”阿诀冷嗤。赵敬尧扬眉:“你们胡家的牙庭汗帐,可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走动的?怕不是君王暴虐,而是稚子害人。”阿诀不再言语,眸色愈发深沉。搜查卫军并未寻到什么可供呈堂的佐证,只得离去。阿诀冷冷莞尔,转身闭了门,抄起大帚,将赵敬尧走过之处扫得干干净净,半粒尘土也不剩。*黔夜,她捧着蜜炼的金疮药去看阿诀。阿诀正自洗伤,半身赤裸,散发着年轻精硕的气息。他左臂上刺一只狼首,神秘莫测,犹似图腾。她给他抹药,素指轻触时柔婉低叹。“为何要闯宫禁?”她如是问。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团圆金线来,丢在她眼前。金线纤细,映着烛火,点点夺目闪耀。“只为偷这个?”她难免诧异,怔怔望着他。他将那团金线塞进一只怪异小炉,引烛台点燃了火。“那些王公贵妇们便用金子贴衣裙、织帔子,而我汗国子民,却只能在大风沙中挤羊奶!”他忽而有些愤愤地激动,掏出一颗琉璃珠子,递于她。“呼兰,你还记得这个么?”他又变得温柔,嗓音低哑。那琉璃珠子,浑圆,透亮,荧荧泽泽。她眸光一烁,垂下眼帘,摇了摇头。“你忘记了。”他语声中透出浓烈失望来,咬着唇,“呼兰,你是草原上的白鹿,不该忘了在烈火骄阳下纵横的味道!”他的眼底,有深深的责备。她望着他,暗自默然。*阿诀依旧夜行,从神都大户们宅中盗取金器金帑,将之熔化,打成箔,雕作花,交与旁人,运往边地倒卖,换置粮马兵辎。赵敬尧也依旧围剿他,屡屡交锋,但总不能拿下。她每日起舞于神都坊间,在诸王贵主们的筵席上,羯鼓声声,胡旋妖娆。圣母神皇至宠的公主太平与其驸马薛绍,是她最常蒙召的恩主。终有一日,她至薛府歌舞,赵敬尧来寻她。“那胡儿究竟是何来历,要做甚事,娘子该比赵某明白。娘子以为,可放任不顾么?”他如是直言。她于水榭花亭中回身,长发垂腰,轻声叹道:“将军抬爱,娇蛮儿只是一介舞伎。”“是平安坊的舞伎?还是多逻斯川草原的舞伎?又或者是薛驸马——”赵敬尧追问,腰间玉佩轻动,章宪二字龙飞凤舞,兹意狷狂。“将军又是哪家的将军?姓赵?姓武?还是姓李?”她不待之说完,截口反诘,那陡然显露的凌厉,宛若白刃寒光,在温柔姣妍中异军突起。一瞬,赵敬尧神情大变。他沉寂了,竟如同死去,两相静谧,不闻声息。而后,他一言不发地离开。她望着他落寞背影,瞬间,竟错觉他是一株孤立雪原的树,在皑皑天地间兀自前行。*她回到酒肆,才下车,迎面已撞上那狼一般敏锐的突厥儿郎。“你去了哪里?”阿诀如是问。“太平公主设宴,上薛府舞乐。遇见了赵将军。”她答的轻描淡写。“又是那认贼作母的小儿!”阿诀冷哼,一把拉住她皓腕,“待我再成一件大事,便要回多逻斯川,那时中土自乱,我汗国便有休养壮大之机,以待复兴。你跟我回去。”他眸中精光升腾,火辣辣的。她抽手斟一杯奶子酒,递于他。“八月十五中秋,圣母神皇令我为舞,登阁以祭广寒。是薛驸马引荐。”她看着他将酒饮尽,缓缓道,“你不如即刻便回去罢,我只怕你的大事若成,你也再回不去了。”阿诀闻之眉梢微挑,正欲开口,却听她抢先对自己说了句什么。她说的,是突厥语。霎那,阿诀浑身一震,酒觞坠落,一声脆响,整个人却山倾也似的,瘫倒在地。酒肆主人推门奔入,流着泪向她重重施一记胡礼。“快走!快走!莫待他醒来胡为!”她摆手,急急将背起阿诀的老胡向外推。忽然,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从阿诀怀中滚出,落在地上,“铛铛”清响。她忙俯身,迅捷将之拾起,攥在掌心。她遥望他远去的车障,直至再也眺不见了,才缓缓将那琉璃珠子塞在心口。她怎会不记得?只在第一眼瞧见时,她便知了:这珠子,是她赠他的离别信物。那一年,唐军将突厥贵族后裔解上神都为质子,她赠他一颗琉璃,他曾立誓,要承祖父与父亲遗志大业,绝不再叫诸部子为奴。解送唐军抢走了那颗琉璃珠。他与唐军奋起冲突,终于逃脱。她也于半途为善人所救。而今,他竟终于又将那琉璃珠子,寻了回来。他是阿史那钦诀,已故沙钵罗汗的嫡孙,也是,她自幼分别的表兄。 —下阕—中秋夜浓,皎月无星,四下里火把通明,将宫阙雕梁上的鸱檐也映得赤红。她以一柄剔骨小刺抵在圣母神皇武氏咽喉,眼底暗涌的,是别于往昔的敏锐凛冽,一如卑飞盘旋的将击之鹰。文儒清瘦的驸马,长身玉立,高喝阵前:“请太后迁居太平观,还政帝主,虔心为我圣朝祈福。”竟是前所未有的掷地有声,气势迫人。仁柔帝君瘫在龙榻下,面无人色。命脉受胁的圣母神皇却冷冷淡淡,雍容精致的面庞上,窥不出神思。“薛郎!你疯了么?!” 太平公主错愕惊惧,疾声大呼,贴金绣玉的宽大宫装发出“簌簌”颤响,“你想想我们娘儿女五个,快向母后认错!”薛绍不为所动,反厉呼一声:“蛮娘!”她应声出刀,瞬间,鲜红涂染。“请母后三思。”薛绍抱拳半跪。宸阁萧肃,四下里戚寂无声。那凤台上的贵妇颈项一道红痕,鲜血滴落,却只冷睨众叛,依旧不应一言。薛绍长叹:“郎婿送阿娘贵驾。”话音未落,倚案支撑的太平公主已凄声恸倒。*她听见武氏强健的心跳,看着刀尖血色,忍不住赞叹:这妇人何其刚勇镇静,半点不似中原闺阁中出落的娇花,倒颇似纵横草原的英雌。若得共对长草畔,必不叫杀戮横生。她暗自叹惋,扬刀便要刺。冷不防,只在她扬刀一瞬,武氏一把扼住她手腕。久居深宫的贵妇,短兵相接竟毫不手软。好个圣母神皇!原是早已候着此瞬息生机!当真不愧曾是天可汗妃嫔!她眸光一闪,左手跟进便要拿武氏咽喉。猛然,一支强矢驰来,正穿在她掌心。鲜血顿时注涌,痛如锥心,她凄呼一声,顿下掌来。兵戈声起,卫军涌动,一人纵身当先,高声大喝:“薛二!胆敢谋逆么?!”英气凛凛,正是赵敬尧,所到之处如有神兵天降,众薛军竟弗敢阻拦。薛绍见赵敬尧来,眸色瞬息颤动,忽而抽出腰间佩剑,长剑凤起,便要截他。赵敬尧剑不出鞘,左手持剑一点,精准迫于薛绍颈嗓,右手擒之腕骨一拍,薛绍长剑已然落地。他挟了薛绍,一双虎目却紧盯着她,厉声道:“玉娇蛮,文武大圣皇帝与天皇大帝屡次抚恤尔等胡部,圣母神皇、今圣人仁爱,你为何还要行刺忤逆?还不快放下凶刃!”“抚恤?”她闻之冷嗤,“腾格里开眼,瞧瞧这可笑的谎言!”她拖着伤手,却斗气升腾,尖刀依旧抵在武氏咽喉,半寸不让,分明不再是那娇美舞伎,而更像一只将搏雌豹。“当年唐军解送时何等掠夺欺压,若非巧遇薛公,我早已丧命。我们胡家儿女只管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唐皇杀我,薛公救我,此一大恩,我合该还与薛氏!”赵敬尧眸光微动,去看薛绍。薛绍亦正看他,傲然间目色堂堂。她盯着他们,掌中尖刀愈紧。*正此时,但闻一声呼哨,一道黑影由高墙跃下,以突厥语向她大呼。与他同出同没的,还有数十条人影,具是胡卒,挽弓跨刀,为其援护。“钦诀?!”她浑身一颤,由不得呼出声来。阿史那钦诀一身胡袍,发辫,额带,腰挎胡刀的弯度,无一不散射着大草原特有的气息,野性,强劲,浓烈异常。他已电掣般闪上前去,伏腰时如扑猎之狼,胡刀寒光耀起,直掏武氏心窝。但那杀锋却凝滞于夺命一线。赵敬尧掌中三尺青锋堪堪比在她颈项,周身已是寒气大盛,勃然吼道:“贼胡敢伤神皇,我必杀她!”阿史那钦诀生生顿下胡刀,又并不撤回,眸中恨意毕现。一时,钦诀比着武氏,赵敬尧比着她,她掌中尖刀仍在武氏颌下,武氏双手却又扼着她手腕。四人相持,局势诡秘难断,三方健儿无敢妄动,只得呆呆观望。*赵敬尧眸色急变,时清时浊,竟似天人交战,良久死寂后,开口劝道:“你我一同放手,就此互不相犯便罢。”钦诀闻之冷笑,满脸不信。赵敬尧兀自禀道:“请圣母神皇先抬尊手。”寓意严正的玉佩之上,章宪二字依然光华不减。他是神皇亲手擢拔的悍将。武氏沉静一瞬,看着面前年轻的将军,片刻眸色莫定,而后,竟真松开双手。眼看尖刀在喉,若要鱼死网破,必遭大乱。众人神色登时大紧。赵敬尧又对她道:“请娘子收刀。”她眸光流转,只望向钦诀。“呼兰!”阿史那钦诀呼声低沉急促。她眉间微颤,一颗心怦怦不定。阿史那钦诀便即又唤一声。“呼兰,”这一次,他唤得柔下来,“放手。”刹那,她眸光震动,凝视他片刻,缓缓屈臂回刀。*赵敬尧呼出一口长气,顿了好一阵,再道:“现在,你我一齐放开。”阿史那钦诀双眸闪烁,竟似不知所思。陡然,却听薛绍嘶声大呼:“殿下!”当场具是惊愕,不知他所唤何人。薛绍又唤一声。“殿下,放不得!”他如浸悲愤,连指尖也在颤抖,激情难抑地高呼,“阿武子篡国,祸我皇朔正统,殿下乃文武大圣皇帝之孙,莫非已忘了当年博洲别时的歃血为盟,竟要救此妖妇?”“住口!”赵敬尧断然厉喝,“谁是你的殿下?”“殿下!”薛绍三唤,竟已声泪具下。瞬息急转,赵敬尧面颊一涨,眼底竟泛起自哂潮水,“皇朔正统。”他笑出声来,“除了你们、他们、我们,谁还在乎?黎民苍生只管吃饱穿暖,谁执此大宝与他们何干?真将自己当个东西么。”他竟说出这样话来。薛绍眸光震碎,痴痴再不能言。猛得,一柄长剑由薛绍胸前穿出。薛绍瞳仁陡涨,愕然回首,却见身怀六甲的太平,手持他掉落佩剑,满目淌泪的狠绝。“你……”他张口欲呼,殷红却先涌落,大朵大朵,一如旧年初见日,神都花事里最妖娆冶艳的牡丹。他倒了下去,倒在太平怀中,热血流了满地。公主抱着神散魂离的郎君,发出凄厉悲鸣,宛若哀兽。她呆看在眼里,心颤,莫可名状。*局势乍变。武氏当即断喝:“越王子李禹,诛杀逆党,朕封你万户!”越王子李禹。封万户。闻之诸人无不色惊。她下意识向钦诀望去,见钦诀微烁眸光中杀机毕现,一瞬,不由心头大震。赵敬尧眸色颤动,猛收拳,竟将腰间玉佩握在掌心,直捏得骨节泛白,颤抖不已,却是茫然。发此瞬息,阿史那钦诀狼目灼灼,胡刀转势一送。肌骨碎裂之声,鲜红飞溅。“好胡儿!”赵敬尧震惊,旋即扬眉大笑,双手抱住钦诀刀刃,竟使之不能抽还。“你若真是条汉子,只管统领十部杀来神都,看天能不能叫尔等游牧中原!但你最好记得,一将功成,必枯万骨,腥烈透地,你将踏过的尸山血海绝不止由我唐子民堆填!乱苍生者,天必诛之!即便你真能再站回这里——”他忽然惨笑。钦诀唇角勾起一丝愤怒阴鸷,狠狠将胡刀拧转一划。笑声戛然。她只觉身子向后荡去,勉力站住,抬头,却见赵敬尧青锋伫地,竟长身不倒。殷红顺落,蜿蜒成河。鲜血浸润了滴翠玉佩,御赐章宪二字在静止间随腥风轻动,模糊成了暗夜中,最后的坚守。*那至死傲立之态宛似明灵托体,目光如炬不散。她踉跄后退,肃然敬畏。“呼兰!”阿史那钦诀抽刀不能,急向她高呼。她猛惊醒过来,惊鸿一跃,纵身再扑武氏,尖刀如虎,便要突刺。然而,她却被一道身影生生阻拦。原本瑟缩的唐皇李旦打碎文弱于刹那,忽而暴起,以身相护武氏。他抱住那个将他视若傀儡的女人,将她死死护在怀中,以最英勇的姿势嚎啕恸哭:“阿娘啊!阿娘!”刹那,她掌心一灼。那刀柄如有火烧,痛得她长声清啸,却在不自觉间,泪水横流。阿史那钦诀劈手夺过盛满香油的灯盏,连着火焰倾在高台。火龙一释,转瞬铺天卷地。他一把拉过她,趁乱势欲去。不防一声惊弦撕裂夜空。她瞳光一颤,本能将钦诀推开,翻身展臂。一支不知何来的疾箭便正刺在她心口,碎裂清响彻天。惊涛骇浪须臾,风云急变瞬息,她跌倒下去,笑了。一晃,却见烈火熊熊那边,武氏一双凤眸,炯炯冷冽。钦诀发出苍狼啸月般的怒叫,双眼煞红,反身就要扑咬。她将他死死拉住,低语:“走!快走!”他含恨将她抱起,转身潜入夜色,消失无踪。身后,兵卒呼喝,烈火啸鸣,兵戈响彻,穹庐染红,直至旭日破云,方歇。*垂拱四年八月末,越王李贞、琅邪王李冲父子匆忙举事,兵败。驸马薛绍及其兄济州刺史薛顗以逆党论。越王幺子李禹尽忠壮烈,功勋卓然,身后荣殇。西北塞外,风拂草低,萋萋微黄。两匹高头骏马散漫游荡于长草间,交颈惬意。“你为何不早告诉我,那夜,你闯宫禁,并非是去盗金线,而是去与武氏协商为盟?” 马背上,俏丽胡女如是问道。钦诀笑了笑:“你却也不曾告诉我,你与薛氏、还有那位章宪将军的渊源。”“我与李将军并没有什么渊源。”她垂下眼帘。“他是真好汉!”钦诀叹息,旋即却又摇起头来,“但他毕竟背叛了自己的父兄和朋友。他化名赵敬尧潜伏阿武子身旁这多年,若早些动手,只怕大事早已成了。他忘了自己身上流着天可汗的血!”她看见钦诀眼底赞誉与困惑交织的真诚,由不得轻叹,引缰靠在郎君肩头,将话岔开去:“那女人的心机多么可怕!明明识破李将军身份,却还要借刀杀人;明明与你定下盟约,却又要暗箭灭口。她险些大获全胜!可她将这颗珠子缴来还你时,一定不曾想到,本是‘结盟’的信证,却机缘巧合破了她自己埋下的杀机。你说,咱们是该恨她,还是该谢她?”“但我也差一点就能斩下她的头颅!难道我就会真心与她结盟?”阿史那钦诀愤愤哼了一声。他盯着远处天空翔鸟,兀自沉默片刻,仿佛神游世外。“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喃喃自语,忽然,狠狠一夹马肚子,胯下驹应声踏风。“你上哪儿去?”她一震,拍马追上。“回牙庭。”钦诀剑眉拧起时,铿锵不容置疑。她闻之怔忡,下意识攥起拳,掌心握着的,是一撮残余琉璃碎片。“我知道。”钦诀在风中与她低语,“但只想起那些已然冰冷,却仍不愿阖起的眼,我便会觉得,停下,愈加罪孽深重。”说话时,他皱着眉,目光所往,却是无垠草原天际。她好一阵呆愣。一瞬,眼前恍惚闪过那致死傲立的身影,还有那宸阁之上、滴血火事中的种种壮绝,惊起,惆怅叹息。她沉默良久,忽而扬一响鞭,纵缰而去。“呼兰?”被甩在身后的突厥儿郎困惑大呼。“你说的,草原的白鹿不该忘了在烈火骄阳下纵横的味道!”她策马回眸,扬眉间笑意张扬:“兴昔亡汗与继往绝汗虽然投唐,但也是草原上两只雄踞的大雕,连鹿也追不上的崽狼,又想怎样从他们手中夺回十部?”钦诀惊异万分,眸中炽烈闪烁的,却是决意征服的精光,猛地以靴跟狠刺一记马腿。高云长草,神骏骄儿,一前一后驰骋,金霞落得满身。*一将功成万骨枯。然而,这世间原本有许多路,是踏上了,便再不能回头的。—完—

《无昧》

无昧,无昧,在彼瞳邪,日辉聚矣,何所思与;无昧,无昧,在此灵台,日华向矣,赫赫有明;无昧,无昧,在于魂髓,日未消矣,万是归一。幼年时,母亲教她这支歌子。她唱得声甜,手里捏的,是那名唤“无昧”的花。母亲曾与她说,这是此世间最清明的花朵,它便是一味奇葩,能将人心映个明白通透。她的闺字,也叫做无昧,沈澈沈无昧。她的父亲,是江湖道上的盟主;母亲,是宁州苗寨出落的妙手仙医,论及医、药、蛊、毒,无人能出其右。父亲是声名在外的大人物,终日繁忙。母亲领她居于翠屏山中的庄园,犹如隐士。自记事起,母亲便告诉她,在这庄园中,埋藏着足以撼动天下的秘密。而她,生来便是为了守住这秘密的。*她很少见父亲,除母亲之外,她见得最多的,是她的师弟,孟殊。孟殊是父亲唯一的弟子,拜入门下已有六载。那时母亲已过世了,她独居庄园中,孟殊常替父亲来探望她,带来父亲吩咐下的置办,各式各样,应有尽有。但她全不喜欢。她只喜欢拎一坛子陈酒,席地园中,看满园无昧花开,在馥郁芳香中自斟自饮,烂漫铺天盖地。孟殊每每便陪着她,不发一言,安静地不知所思。她至今仍记得孟殊拜师那日,正是无昧花极尽繁盛之时,那个瘦高的少年在一望无垠的花海中向她施礼,道她:“师姐安泰。”那双眉眼分外清澄,干净的似不染纤尘。江湖中摸爬滚打之人,又已将及冠年,竟还能保有这般赤子纯态。她不禁好奇,随手拈花一朵打他天灵。他却呆怔怔任由她打了,捂着痛处,回望她,一脸茫然。*父亲说,孟殊是其有生之年所见过的、最具天赋的武学奇才。所以,从不收徒的父亲,破例将他收下,悉心栽培。而她却觉得,孟殊是全天下最呆的呆子。沈氏剑术绝学『还元九式』至极精妙之第九式『九九归一』,他一点即通,最浅显易懂之第一式『一元复始』,他却无论如何也不得要领。正是这一步之差,阻碍他不得大成。父亲常责备孟殊心有旁骛。然而,每每孟殊习剑之时,她执一瓣无昧,作个朦胧遮幔,透过日光晶莹看去,却只见剑气清灵,大开大合,至繁至简,天地间只此一剑,那使剑之人恰如遁一太极,夺定万事于本元。那正是大衍无形、物我两忘的境界。孟殊是矛盾,既澄清又混沌,既聪敏又笨拙,就好像光与影,势必相伴相生。正是这样一个孟殊,成了她六年来唯一的朋友。父亲的劲敌是北方大青山中的天狼教,那是被整个中土视为妖邪夷敌的存在,狼视天下已非朝夕。而这庄园中埋藏的秘密,据传,正是谋天下者欲夺的瑰宝。所以,父亲不许她踏出庄园半步,亦不许旁人接近分毫。能够出入无阻的,除了父亲,便只有孟殊。孟殊是父亲寄予厚望的传承者,是克制贪狼的将星。她常在皓月无星之夜抚琴高台。琴声悠扬,涤风荡去,月影清辉下,总能看见那清俊拔卓的身影守候,直至她离去,静立宛如雕塑。但那一双眼,却分明是星眸灼灼。自母亲辞世,孟殊便是她孤单时唯一的陪伴。她看着他由矮变高,线条由柔软变得刚毅,曾以为,他已成了她无处不在、永不失约的影。然而,他却终于很久没有来。*那是天狼教大举进犯中原,父亲聚天下英雄共御外敌,孟殊责无旁贷前去助阵。临行时,他对她微笑:“师姐,若我不能回来,不要再独自一人呆在这里。”“我不能离开。”她摇头。他沉寂良久,小心翼翼向她伸手。“但天下大义、保家卫国是男人的本分,师姐是女子,不该独自承担。” 他如是说。他的手触到她指尖,很快便又缩了回去,火烫了一般。他别过脸去,不敢看她。她眸中惊异流转,忽然觉得好笑。莫非父亲与世叔伯们寄望颇高的传人,依旧是个孩子?六载荏苒,不够他长大。她于是笑着将他捉还来,轻声道:“好师弟,你要平安回来,否则师姐会孤单。”他怔了许久,缓缓反握住她葇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但他这一去,便真的许久未还。她日日抚琴,心有波澜,乐音生乱,震断了一根又一根琴弦,指尖血染。前方战事不明,她只能立于山巅高台眺望。其实她想出去,也去那千里之外金戈画角的战场。但她不能。外面的世界,没有无昧花开。*孟殊终于回来时,又是无昧花期盛妍夜。那晚,电火将天际劈得惨白,大雨瓢泼,冰冷雨滴砸在他身上,再滚落,便是鲜红流淌。血不断从他胸口和腹部涌出,苍白面庞透着死亡的妖色。他倒在庭前花坪上,热血便浸在泥土里,染得花火斑驳。背在他身后的,是她父亲的宝剑,名曰『正一』。她吓坏了,扑上前去将他抱入怀中,惊慌失措,竟连伞也忘了撑。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地,直捏得骨节泛白。“盟道中出了内鬼……师父……师父……”他喘息沉重,后面的话已再说不下去。那是她有生以来所经历的、最惨烈的暴风骤雨,甚至超过母亲的故去。她呆呆地跪在夜下,花香深浓浸润,她却头晕目眩,仿佛已被吞噬。孟殊伤得极重,当胸一道刀口又深又长,紧挨着心脏,好似随时都会要了他性命。她想替他理伤,他却止住她。“此地不宜久留,很快便会有人追来,咱们要快走。”他吃力地催促。“可你伤成这样……”她不忍踟蹰。他却忽而扬唇,绽出一抹笑意。“我不会死的。”他对她道,“我答应过,再不叫师姐独自孤单。”一瞬心弦颤抖,她的泪,决堤而溃,落在雨里,溅起大朵涟漪。追兵呼声已至。她眸色陡沸,锵得抽出父亲留下的剑。“师弟,你看好,『一元复始』该这样使才是。”雨晕冷夜下,她的衣袖裙裾翻飞若蝶,映着剑气寒洌。三尺青锋耀起,光华冷灼,血溅花事,妖冶如斯,何其盛大恢宏。耳畔恍惚响起的,却是幼时母亲教唱的那支歌。无昧。无昧。即日起,弃琴执剑。敌手们倒了下去,皆是一剑封喉。她将孟殊掺起,携他向园外走。孟殊却拽住她:“师姐……这庄园里的……”她顿下来,默然看他,缓缓握住他的手。那原本干燥温暖的手掌满是湿粘,冰冷得仿佛没有生息,但却依旧宽厚,十指修长而有力。“走罢。那所谓的秘密,其实在剑里。”她将『正一』横在他面前,看着他眼底掩不住的诧异,涰泪微笑。平生第一次,她终于踏出那片天地,回首望去,无昧花绽,如海,在雨夜中兀自静默。*一战浩劫,中土武林损伤惨重,天狼蔽日,江湖道上血雨腥风。狼主不允退让,不屑分制,他要的,是天下归一尽在掌握。她执父亲遗剑,广集旧部,招募英雄,誓血败耻,报杀父大仇。沈澈沈娘子的名号逐渐替代了旧盟主,成为中原武林一面赫赫招展的旌旗,引领能人志士驱逐外敌。人们敬她作“无昧君”。孟殊自是卓俊男子,青睐颇硕,但他从不放在眼里,始终跟随她身旁,替她遮风挡雨,为她披荆斩棘。尊长亲朋多有撮合,愿他们英雄佳人,能成好和。但她总是笑婉:“家国未宁,血仇未报,又谈什么儿女私情。”于是,又有人夸赞她,称她是血性豪杰、女中丈夫。孟殊也不多一言,守在她左右,心甘情愿。她有时会问他:“你怨怪师姐么?”他无怨无悔的模样,常让她心生柔软。但孟殊总淡然摇头:“父叔仇,天下恨,自然最重。”她于是微笑,长剑挽花若凤飞:“好师弟,你要好生习艺,爹爹的衣钵绝学,还要靠你传承。这把『正一』总有一日,也是你的。”每每此时,他眼中总是闪出些异样光华,他拉住她衣袖,直望进她眼底,一字一字说得沉缓:“我并不是为了这个。”她回望着他,像年少初见时一般,拈花拍在他天灵,轻声笑叹:“好呢,师姐知道的。”他便也像当年,依旧摸摸痛处,依旧与她比肩相谐、双剑合璧。*但那不过是风暴暂歇时短暂的宁和。又年,狼主掠袭河东道,官军溃守,太原府危在旦夕。她亲率义军驰援,却误入埋伏,被困瓮城中,进退维谷。刀光剑影,流矢如蝗,鲜血荼蘼成河,无人知道是否还能活着再见旭日东升,却也无人愿意舍弃了战友逃生苟活,生死已然无界,杀与被杀已成本能,只是依凭着最后的执着,互相依存,倔强攀爬。她在红雨纷飞中听见他向自己呼喝:“师姐,快走!”“不!”她固执回绝。『正一』剑光精胜,挑刺狠绝,但终是寡不敌众,只那须臾分神,身后已有寒气袭来。她猛回身,只觉刀风劈面,已来不及回剑相护。夺命一线,但见人影惊鸿掠来。她身子向后一震,却见孟殊扑在面前,一柄弯刀已砍进他肩头,热血溅洒。他的长剑,却已缠在敌手颈项,剑光寒,那颗头颅便飞了出去,落在血池。“我已眼睁睁见过师父惨死,难道你要我再看你也死在面前?”他暴怒大喝,一把将她拽过,踏云跃高墙就走。城墙高约五丈,他带着个人依旧如登云梯。她怔怔呆望着他,看他眉宇间怒气升腾,震惊难名。从不知道,他的轻功竟这样出神入化,甚至远远超过父亲所能传授的限度。眼看将至墙头,忽然,却有巨石从城上滚落。落石如洪水倾泻,轰隆声声不绝。他将她整个揽入怀中,护着她在石流中跳跃。她却还是被飞来碎石打伤了手,掉落了掌中剑。硝烟迷乱中,『正一』直直地坠了下去,寒光闪烁,如陨星落海,激浪千层,发出沉重声响。*她失落了父亲留下的『正一』,那把暗藏了天下机要的宝剑。他对她道:“我去将剑寻回来。” 他受了刀伤,又在凌空提气时受了石击,内伤外患不轻,连走路也难稳当,却一心只想着要将剑寻回。她将他死死摁回榻上,不允他胡为。但他还是趁夜独自去了。他将『正一』剑夺了回来,拖着重伤,浑身浴血。她对他大发雷霆:“剑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你要为这死物丢掉一条活命?”他倚在门畔望她,沉静良久,轻声道:“但这是师父的遗物。它对你而言,不仅是一把藏有秘密的宝剑。”而后他便倒了下去,不省人事。她心尖一颤,呆愣在当场,还神时,已潸然不止。那一次,他伤得十分凶险,左肩筋腱断裂,几乎废了整条手臂,腹脏受损,血脉逆乱,大小皮肉伤更不计其数,昏迷十数天不能醒来。她凭着传自母亲的医术,硬将他从阎王殿前拉了回来。晕晕沉沉时,他拉着她喃喃呓语:“我见到了十殿阎君。”他双眼半开半阖,眸光涣散迷离,唇边却绽开一抹哂意,“平等王责我杀戮、欺妄,要将我投下阿鼻大地狱。”她将冷帕子敷在他额头,感觉到他细微的颤抖。他浑身烫如火炭,却不住地打冷颤。“别信那些怪力乱神的,自己吓自己。”她抚着他的头,竭力将他搂进怀里,给他最直接的温暖与安抚。他反抱住她,汗水浸湿了彼此衣衫,喷薄热力便贴体传导过来,延着肌肤、血脉寸寸蔓延。他的头抵在她颈窝,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他问她:“师姐,情与义,你选哪一个?”她静默下来,竟似连呼吸也凝窒了,许久许久,才一字字道:“犯我家国、轼我尊长者,必诛之。”他轻笑出声来,闭起眼,又沉沉睡了过去。她静静贴面在他胸口,听他宽厚胸膛中声声的搏动,五味陈杂。*那次受伤,孟殊花了小半年才彻底复原过来。她的医术精湛,几乎没让他留下什么后遗症。她倚在回廊尽处看他练剑,反反复复练那一式『一元复始』。那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在剑影劲风中亦真亦幻。她轻抚着掌中『正一』,从剑光倒影中看见自己的眼睛。那些比肩奋战、风雨相携来回闪现。她唤住他,道:“咱们成亲罢。我将开启『正一』隐秘的方法告诉你。”他闻声顿下手中剑来,立在原地,呆磕磕望着她,像个吓傻了的孩子,只有眼底光华依旧分外明亮。“你不愿么?那便算了。”她蹙眉嗔笑,转身要走。他这才慌了一般,忙追上来拉住她。“我不要『正一』的秘密。”他看着她的眼睛,低语,“但我要娶你。”她抬起手,以指尖细细描摹他双眼的轮廓,宛若寻觅。 “我只是觉得,生命微薄,何其脆弱,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若我先死了,这个秘宝总要有人传承下去。”“我……不想要。”他眸色涌动,执意拒绝,“我已说过的,我并不是为了这个。”“你不要就算了。”她莞尔一笑,将『正一』塞进他手中,从袖中抽出一支竹篾,“那我就将它刻在竹篾上,埋起来。若我死了,你便将它取出——”“傻话!”他拧眉呵断她,“你怎么会死呢。我不会让你死。”他将她揽入怀中。她靠在他胸口,依旧听那心跳声声,细细地、安静地听,良久尔后,阖目笑叹:“傻师弟,人总是难逃一死的。”他不再应声,只是抱着她,相拥时,风吹落华漫天,万籁具寂。*他们一起回了翠屏山的庄园,将那刻下隐秘的竹篾埋在无昧花海之下。而后,天地为证,花为媒。合卺交杯时,她问他:“你尝这酒是什么滋味?”“甜的。后劲有些涩。”他不明所以,只望着她。她抚弄着酒觞,淡淡道:“这酒是我娘亲在世时,用这园中的无昧花、还有她养了十数年的奇蛊酿制的,埋在花下已二十年了。”她忽然顿下来,盯着他的眼睛,眸光流转,“孟郎,你信么,无昧是能看透人心的。”他闻之一笑,抱住她,轻道:“你醉了。”她挥袖拂开他,面颊绯红,犹若香桃。“你听说过么,其实无昧花是毒。”她缓缓道,“这世上有一种雌雄蛊,能宿在人的眼睛里,却叫人无知无觉。“这种蛊,养在无昧花的花心里,一双蛊,一株花。只要它还活着,便是有万水千山的阻隔,也能寻着花引追去。“但它们是不能离失的。若是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便再不能与那株养它的花相遇。否则便会成为毒,无药可解的奇毒。“这种毒,不会要人的命,但会让人变成瞎子,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她定定望着他,眸色若有迷离。“你真的醉了。”他依旧微笑,又将她揽入怀中。她却再推开他,反执起『正一』。“我已思定了计策,这一次,定斩邪狼首级。”她立在正央,嫁衣如火,却长剑出鞘,寒光清冽映着柳眉杏目间的坚定灼灼,半点也不像个良缘方喜的新妇。他走上前去,一点点掰开她手指:“非要如此不可么?”她扬眉:“犯我家国、轼我尊长者,必诛之。”他看她斜飞黛眉,良久轻道:“咱们才刚成亲呢……”她眸中显出脉脉柔软来,抱住他,一如往常地问:“好师弟,你怨怪师姐么?”他默然沉叹:“父叔仇,天下恨,自然最重。”说话时,眼底光华闪烁,一片模糊。*她向狼王摆下战书,相约于翠屏山崖,亲身为饵,诱敌出动。他领人设伏与山隘,以备奇袭。但他们却什么也没有等到。狼王不曾应约。“回去罢。”他劝慰她。她在山崖前回转身来,向他微笑:“咱们赢了。”她怀中抱着只雪白飞奴,抬手放飞。他眉心一跳。她却将一小支竹筒递给他。他拆开来取出信笺展开看了,瞬间,心头一震。“狼王多疑,出招常不按牌理,我料他必不会应约,反而会趁此机会去袭盟道总舵。所以,就让三叔领了一支人马暗中潜在总舵埋伏。果然不出所料。”她喜悦之情难掩,“今番歼敌数百,生擒敌首,可叫弟兄们喝庆功酒了。”她拉起他要回去。他眸光闪烁,缓声道:“你……事先怎不告诉我?”她窒了一瞬,眼底浮出尴尬来。“好师弟,你怨怪师姐么?”她望着他,又如是问。他神色模糊,沉默了良久,轻叹:“怎么会呢。你是对的。义总比情要来得重些。”他转身兀自往山下去。她怔了一瞬,忙追过去,却惊愕发觉,怎样也追不上,只能见他瘦削高挑的背影,在天地山水中渐行渐远,熟悉又陌生。*当夜,总舵禁室中的囚徒死了,在墙壁上留下一只滴血苍狼,再无任何痕迹。天狼教遣使立定盟约,请还遗体。她便请三叔相送。但她远远低估了狼的狡诈与狠绝。他们迅速撕毁盟约,挟持了三叔。她执意亲往营救。“别去。去了,就再回不来了。”他拦住她。“我的世叔伯们如今也只剩三叔一人了。我不能不去。”她拽开他的手。“明知送死为何还一定要去?”他又掐住她手腕,双眉紧蹙。“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生机,也要去。”她掰开他手,将『正一』递给他,“孟郎,你记得我说的话、还有咱们埋下的竹篾。”而后,她便真的走了。他紧攥『正一』,看她离去,直至再也看不见,忽然猛起一掌,将面前案几震得粉碎。*她深入敌腹去救三叔,果然中了机关,再醒来时,竟是在翠屏山的庄园,她自幼生长的庄园。那立在眼前的人,一袭玄色裘氅,眉眼淡定,眸光灼灼,疏离着靠近,高傲着平易。那分明是孟殊,却又不是孟殊,而是一只狼,苍狼之王。她想坐起身来,立刻便发觉自己被封了穴道,动弹不得。“你醒了?”孟殊在她卧榻边坐下,斟一杯茶喂她,那温暖的微笑,仿佛他们并不是在此刻此地,而只是在,某个平凡起迟的早晨。“你……”她闭起眼,“既已做了决定,又还打算继续骗我到何时?”他僵了一瞬,执着茶杯的手便悬在半空。她惨笑:“我早该想到。只有战死沙场的英雄,哪有自尽牢狱的王者。原是我,自始自终,低估了你。”他将茶杯搁下,深深细看她。“你不觉得矛盾么?”他问,“若你心中当真只有义,就该明白,什么是牺牲。”“所以,同伴陷落,你们从不去救,而是任由他死去,甚至——杀了他?”她挑眉。“那是我的安答,从我会走路时起就带着我骑射习武的安答。”他眸光一紧,陡然显出阴狠怒意来,但很快便消失了。“义比情重,这是你教我的。”他唇角扬出一抹哂笑,“可惜,我的义,与你的义,生来便是相悖。”她冷笑着别过脸去。他却迫她回望自己,说话时,嗓音低沉:“其实我一直在想——”“滚!”她怒声将他喝断,圆瞪杏目中已泛起一层血红。“你忘了,你是我的妻。”他如是浅笑。“但你是我的仇人!”银牙咬碎刹那,她流下泪来,任再多骄傲,竟也止不住。他怔了一瞬,略眯起双眼,眸色沉降,愈发闪烁似狼目。“若要给予,便倾尽所有;若要收回,便一寸不留。你果然是狼一样的女人,应该在大青山的雪海银峰上驰纵。”他大笑,抚捏着她的下巴,“我使不好那一式『一元复始』,只因我还没想明白: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真的行么?大青山的山巅永远都是那一副模样,白皑皑的,冰天雪地。”他的嗓音低柔下来,眉眼间暖意流淌,“无昧,若大青山的雪峰也能冰融雪化、新芽初发,又会是什么样子?会像咱们的翠屏山一样美么?”他轻抚着她面颊,神色稚纯得像个满心期待的孩子。她静静看着他,许久许久,终于含着泪笑起来。她笑,一字字道:“犯我家国、轼我尊长者,必诛之。”他眸光一颤,碎了,模糊得一地狼藉。“我已下过‘请帖’了,今夜,大概会有不少人来‘赴宴’罢。”他站起来,转身,匿入阴影。“孟殊,你再造杀孽,就不怕真要下阿鼻大地狱么?”她嘶声大呼。他在门畔回望她,俊颜清冷的没有表情:“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教导的,我每一句都记得,师姐。”她只能呆怔怔看着他,胸口闷痛,几欲窒息,泪水横流。*她运力冲破穴道,骗过守卫逃了出去。火光已将夜幕烧得赤红,望去,满眼兵戈乱起。她在刀光剑影中飞奔,乘风跳跃于飞檐瓦梁。这个地方,没人能比她更熟悉;他在哪里,没人能比她更知道。她看见他坐在高台上抚琴,那张她曾夜夜奏响的古琴。琴声宁静悠扬,恍若遗世。那些流血杀伐分明天涯咫尺,却又咫尺天涯,便成了和乐声中摄人神魄的鼓震钟鸣。而他闭着眼,安详淡薄如斯,狠绝无情如斯,一面成佛,一面似鬼。她纵身扑上前去,剑光起,一耀飞花盛绽。但她的剑光却尽数散落在雕木琴身上,再进不得半寸。“你若不来,我会觉得错爱了你。” 他以琴代剑将她截下,浅笑。错爱。她眼底掠过一抹自嘲,回剑又刺。他却丢开那张古琴,一把握住她剑刃。青锋寒烈,血洗灼烧。“师姐,错爱也需先有爱的,这次,真的没骗你。”她瞳色一涨,看见他眼底流转的光华,在血色映耀下,竟如燃烧。她含泪长啸,猛将剑从他掌心抽回。然而,她再没能刺出第三剑去。『正一』寒刃将她当胸穿透。大口腥甜从嗓间涌落,她本能伸手,却什么也没有抓住。那近在眼前的,竟触不可及。她忽然笑起来,握住『正一』又自向前送了一尺,扑上他耳畔说了句什么。而后,她挖出了自己的眼睛,攥拳一捏,红白流淌得惨烈荼蘼……他浑身一震,收剑想抱住她。她却跌了下去,坠落高台,落在猎猎燃烧的花海中,鲜红飞溅。“无昧!”他嘶声呼唤,颤抖着摊开手,掌心只余一朵无昧花,血染得一塌糊涂……*他恢复了最初的身份,他是无上的狼王,是大青山下茫茫草原至尊的主人,也是中原人口诛笔伐恨不能生啖其肉的魔孽。只是他已不在乎。最让他在乎的那个人,早已烟消云散在他眼前,永永远远。可他痛恨,痛恨那些人指着他的脸,仿佛痛心疾首般大骂:“孟殊,你怎么对得起老盟主与沈家娘子?”每每听见这般指责,他不会暴怒,他只会一剑削掉那个瓜圆的脑袋,叫之永远不再开口。中原武林很快又有了新的盟主,逝者并不是他们的敬仰和怀念,只是他们粉饰高尚的借口与旗帜,更是用以打击对手的利器。这些人,没资格指责他。真正有权力指责他的,只有他自己,但他已不需要任何人去了解。他常会在半梦半醒时看见她。她在高台之上抚琴,纱衣若羽,裙裾翻飞,依旧完美如画。“无昧,你回来了……?”“无昧,你别再走了……”“无昧,我心里是怎样想的,为何你就是不能明白……”“无昧……”“无昧……”他抱着她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那触感何其真实,真实的令他害怕。可她什么也不说。她望着他,泪从眸子里涌出来,鲜红如血。他总是惊醒过来,满身冷汗,身侧再不见佳人幽影,手旁只余长剑森寒。他究竟能从这宝剑上得到什么?许久之前,他以为那是他的天下、他的大义。所以,他义无反顾地那么做了,离开了故土、朋友、子民,来到这陌生的地方,拜师、卧底、伺机谋动。但他遇见了她,无昧。然后,他杀了她。是的,他杀了她。他本也想江山美人兼得,想在山巅傲风时依然能够握住她温暖的手,与她同看日升日落。但她不给他这机会。她说:你是我的仇人。她说:犯我家国、轼我尊长者,必诛之。她还说……所以他杀了她,舍他的情,取他的义。从那一刻起,他对自己说:总有一日,他也要让她知道,那些他孜孜以求的繁盛是多么美好,唯以天下告鲜血,唯以兵戈止兵戈。从那一刻起,他只能走下去,再没有退路可以反悔。*他在多年后的花期,又回到这庄园,掌中是早已轼尽鲜血的『正一』剑。血与火的伤痕已被万物勃然的生生不息掩埋,那一片花海复归盛妍,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花是人非,繁香锦簇之间,再没有她曼妙的身影,更没有谅解与微笑。生命微薄,人死了,果真便什么都没有了,空余旧时执着。他在花间缓行,神色明暗不定,而后,卧在花海里,喝酒,一坛又一坛,直到再也无酒可饮。他怅然坐起,挖出当年他们相携埋下的竹篾。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看见。竹篾上空无一字,只有浓烈无昧花香浸润,甜而涩,像酒。他怔住了,忽然,眼前一黑,火烧火燎地灼痛。他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痛呼,下意识攥紧了拳。竹篾刺在肉里,血肉模糊。但他却捂着眼笑了,笑得血泪满面。他躺倒下去,任花海将自己吞没,耳畔响起的,却是当年诀别时,她附在耳畔的话语。那时,她笑着对他道:“我早知道,即便真的为你所背叛,也不能狠心杀了你。但总有一日,你也会知道,当一个人忽然发现自己瞎了眼,会有多么痛苦。”而那所谓关乎天下的隐秘到底是什么,又真的,可还有谁在意……*风来,仿佛又有声声歌起。无昧。无昧。—完—

《月下昙》

“月琼,月琼,你当真是这月下琼华托化么。你几时再得盛绽?”他从身后揽着她腰身,撩起一缕青丝散下,深吸间自有情浓。她回眸,娇笑吟吟时一只葱管儿玉指轻按在他唇齿,辗转摩挲却羞怯怯垂下眼帘:“昙花一现,只为韦陀。君可愿做奴家的韦郎?”他痴醉叹息:“若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她却翻手揉一把将他推开去,拧身嗔道:“妻?你家的娘子不是还住在东苑么?”他略一怔,慌忙忙拉她入怀,柔情蜜意,百般哄慰。“八月。最迟八月以前我便叫她走。”他吻她乌黑长发,水一般芬芳冰冷令他沉迷,“我只要你做妻。”她这才笑起来,百媚横生。“韦郎,莫要错过了花期。盛绽之时,你要娶我。”她双颊绯若香桃,扭身融入浓郁夜色,藏匿无踪。烛光摇曳,香风萦绕,只余那神魂颠倒的郎君,一室迷离。*他姓韦,承一份家业,日子富足。夫人岳氏,闺字昙娘,嫁于他,转眼已有七载。七年前的那个夏夜,他入山踏青赏月,在山涧寻见一株娇昙。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昙花,即便那还只是一朵待放蓓蕾,却已有晶莹娇羞,乘着月色,独立若仙。他爱不释手,竟忘了周遭,被突如其来的山洪卷走。醒来时,怀中仍抱着那株昙花,身旁却多了个清秀隽好的少女,正是昙娘。是昙娘救了他。恍惚中,他抱着那株昙花,问:“小娘子可瞧见这月琼花开么?”昙娘羞涩温婉地微笑。“昙花一现,花开过就该谢了。”她如是柔声相应。他低头看着怀中香花,固执低语:“但她还会再开的。”他分明看见了,洪流袭卷一瞬,那株昙花陡然盛绽,异香弥漫,光华夺目。那样稀世罕俗的娇娆美丽,绝不是氤氲梦境,他这样相信着。他在山间木屋小住半月,有昙娘终日悉心照料,很快便得痊愈。少女的温柔善良宛若馥郁花酿,丝丝浸润入心。他再也舍不下她,将她带回家去,还有那株昙花。多年之后,他依旧能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八月,秋月高爽,无星。他挑起花冠珠帘,刹那,竟似又见那场亦真亦幻的圣洁花事,冰清玉洁,惊妍莫可名状。昙娘,他的新妇,坐在榻上,十指纤纤交错,局促而羞涩,安静地低着头。但当他轻轻托起她的脸来,却见她温柔绽颜一笑,眉眼淑,娇容静好。瞬间,他竟恍惚,错觉她便是那吐露幽芳的月下琼华,只在这一刻,绽尽一生至极的美丽。然而,那都是七年以前。婚姻七年,水淡酒凉。昙娘迟迟无子,他也渐生疲乏,只想着外面风光。如今的昙娘不是昙娘,只是岳氏,早已在七载朝夕相对间失却了颜色的旧人,再比不得华露初绽的月下香琼。*他自幼酷爱昙花。那一株昙,他捧回来,细心护养七载,却迟迟的再也不开。他叫她月琼。他总以为,她再也不会开了。直到他遇见月琼,那个勾魂夺魄的女子。她从花影中踏月色走来,便是天生的妖孽。他痴痴地问她芳名。她恣意地笑着,眸光流转。“阿郎不是给奴家起名月琼,怎么反倒忘了?”她抚上他面颊,微微冰冷的指尖,游移,激起他血热中酥麻的灼热。“韦郎,你可喜欢奴家?”她在他耳畔呢喃,温热兰芳吐在颈项。他口干舌燥,忍不住摩挲那玉臂香肩。雪白罗衫滑落,一抹圆润莹白。他脑子里嗡得一响,气息陡沉。她却旋身扯起雪衣,颔首微嗔。“阿郎怎得这样性急。花都还未开,却想先摘了么。”半遮半掩,欲拒还迎,眉梢微挑眼儿媚,万种风情尽含。他怔忡半晌,竟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听着心跳声声,呆呆不能呼吸,只涨得满面通红。她指着他窘迫,笑得弯了腰,衣袖摆,裙裾飞扬,夺过小案温酒仰面饮下,花香醇酿醉卧,青丝流泻。她斜斜地唱:“五花马,千金裘,呼尔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她的媚眼如丝。她像羽化飞天的仙般轻灵近前,捧起他的脸。唇齿旖旎,醉人酒香尽溢。从不知,酒歌作婉约,娇昙亦风流,她在其间起舞,水乳交融,如诗,如画。他晕晕沉沉地贪嗜,不知几久,却忽然被柔声唤醒。“郎君,我与你送宵夜来。”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定睛时哪还有什么魅惑花妖,只有昙娘,提着食盒柔柔立在门畔,笑容恬静祥和。乍惊,失落,他已不经意皱了眉。昙娘也喜白衣。他觉得她素的便像一匹白绸,没有半分华彩。他在心中腹诽。这样胜雪白衣,只配月琼。“将衣裳换了罢。不要让人以为家中不吉。”不经意出口,却是刻薄已极。他猛醒皱眉,忙尴尬解释,“也不是没有好衣裳,何必⋯⋯何必⋯⋯”昙娘只怔怔倚着门柱,却很快垂下眼去,摇头模糊一笑。那一日后,昙娘不再于他面前穿白。绿绦纱,碧玉坠儿腰间摇,她的淡绿裙裾在微风轻拂中款摆,勾勒落落身姿。只是他却似盲了。*他盲了,眼中只见那株昙花。他愈发精心照料它。每每此时,昙娘总会温柔微笑。“郎君这样喜欢她。”她笑着轻叹婉转,“即便她再也不能开花,也还是会一直这样喜欢么。”“不,她一定会开。她就要开了。”他如是笃定,看不见昙娘眼中忧伤。他只看见月琼。月琼夜夜前来与他相会。她当真是古怪的妖精,要好时抵死缠绵,不好时便将他掀翻在地,骂他是没心肺的臭男人。热辣不羁,张狂飞扬。他偏愈发痴迷沉湎。他早已厌倦了昙娘若水般的乖顺贞静,他贪恋这妖媚喷薄的激情。他嗅着她的媚香,痴痴地问:“月琼,你可能不走?”她笑:“花开了便能不走。”“那你几时才再开?”他吻她玉润的锁骨:“七年了。自我将你带回来,你便再也不开。”“分明早已开过的。郎君莫非忘了?”她笑得妖娆,语声似远又近,如有天幻,“昙花盛绽,片时轰烈,花开即是花败,又怎敢再多求?”他只懵懂茫然,眉间心上闪过,竟是旧年山涧绽放初华,悸动难名。她却忽然一把推开他,眸光闪烁,光影阴晴难定。她扬起唇角,斜眼冷睨着他:“你贪心么?你却不知昙花一现是她一世的命,你也要值得她如此相待。”无端端的,他莫名心惊肉跳。她见他怔忡,忽然又甜甜笑起来。“韦郎呵,你要一个女子为你绽放,却怎么不知女子的私心?没有哪个女人喜欢分享,她只要宠溺和独占。”她挑眉莞尔,眼角淌媚,“人如是,妖亦然。”他呆呆望着她消失在氤氲,久久不能言语。*次日,昙娘便迁居了东苑。“你不喜吵闹,家中生意往来却常有应酬,东苑安静些,不会搅扰了你。”他这样解释。昙娘柔顺沉默,没有争辩,没有怨尤。她只是望着他檐下那株昙花,青绿花叶便像她的长裙,浓郁而凄凉。她柔笑,淡淡地,什么也不想问。她只抬手轻抚他眉角,浅浅叹息,末了,转身而去。于是,他夜夜笙歌得几乎要将她忘了。*他本以为他已做得足够令月琼欢心。但任他百般求索,月琼却从不许他。“得不到的才是最好,便宜得了便是残花败柳、路旁野草。你当我是个妖便不晓得你们这些男人么?”她笑得浓烈,纤纤指尖戳着他心口。他困窘僵笑。她却又甩了他,自斟自饮,翩然起舞,乌丝凌乱。“五花马,千金裘,呼尔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与尔同销万古愁。她这样的一个妖女,竟也有万古的愁。他心痛地捉住她。她微醺而笑:“我活了千万年,今日终识愁。”他吻她,虔诚叹息:“把你的愁交予我,今世今生,我替你扛。”她却笑得飞扬跋扈:“分明是寡情贪欢的男人,却也说今世今生。”他皱眉惊愕:“我待你真情,你还不信么?”她挑眉睨他,不信,不屑。他急道:“要如何你才会信?”她依旧睨他,清冷一笑:“韦郎,你道怎样才是真情?”他沉寂半晌,道:“我娶你。”她问:“君已有妻室,如何娶我?”他淡淡应道:“七出者,无子一也。”她却怔住了,紧紧盯着他,眸光灼灼不明。她忽然掩面大笑。“好呢,你休了她,我便嫁你,与你相夫和教子。我的,韦郎。”她从纱袖里抬起脸来,眼睛乌黑深远,一望不尽。她与他相约,花期为媒。从此,她夜夜醉酒卧歌。他只心心念念,八月佳期,繁华缭乱。*他去东苑寻昙娘。小婢欢喜相迎:“阿郎可回来了!娘子日日备齐酒饭,等得辛苦哩。”他足下略微顿步,却看见昙娘静立门畔,笑里含忧。菜是他最爱的青笋、烧肉,酒是他钟情的花雕。她便这样日复一日等候。她替他斟酒,温柔软语。他忽然生出些许不忍来,张口无言。毕竟,七年恩情。她抱住他,冰冷面颊帖着他宽阔后背,泪水沾湿,双手交错,却是心的位置。“你当真要走?”她的声音细小凄迷,微微颤抖。他叹息回身,搂住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几许挣扎,却嗅见她乌发间淡淡清香。昙花香。他转身逃了。*他逃回去,看见月琼。她斜倚长案,面颊绯红,醺然。酒壶酒觞乱倒,一室酒香弥漫。他将她抱起,安置榻上。她却忽然睁开眼,搂住他脖子。她盯着他双眼,哂笑:“你逃得这样狼狈。”他瞬间慌乱,却又苦涩。她是妖仙,无所不知。“我⋯⋯我不想太伤她。”他无奈叹息。“韦郎多情。”她抚上他面颊,轻缓揉捏,忽然却冷冽了双眼:“但你真以为你不曾伤过她么?”他呆怔。她道:“韦郎,你要决断。我还是她,你不能二者得兼。”她的笑靥如毒,丝丝入骨。他暗自呻吟,将她揉进怀里。她却忽然张口,狠狠咬在他下唇。血腥弥漫唇齿,夹杂昙花芳香,馥郁浓烈,搅动灼热,弥漫得一塌糊涂。*两个女子,一个如水,一个似火,他在其间摇摆,终有抉择。是呵,恬淡哪敌妖娆。八月将至,他还是休妻了。“昙娘,我对你不起。你⋯⋯你自去觅个好人罢⋯⋯”他立在阴影里,别过脸去,不敢看她。昙娘安静地望着他,似一遍遍描摹他的轮廓。“府上人都说,郎君给妖孽迷了魂魄。我总不信。”她淡淡地道,疲倦地没有表情。她问:“郎君,你当真叫我走么?”他张口却说不出话来。他依旧不敢看她。不知何故,这个柔软的女子偏叫他这样害怕。怕得揪心难捱。她却微笑起来,再没有任何言语,四下无声。戚寂中,他慌乱抬头,只看见她孤单落寞的背影。她真就这样走了,不吵,不闹,什么也不要。他忽然有些失神,呆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他莫名觉得心冷。昙娘走了,他忽然像失落了什么一般,浑身冰冷。他紧紧抱住月琼,便像是苦求着唯一的温暖火光。“你我成亲罢。”他拉着月琼,如是言道。月琼嗤鼻:“郎君捱不住床铺冰冷么?”他苦笑:“我为你已做到这样地步,你还要我如何?”月琼看他,片刻,忽然羞涩一笑:“好啊。那便成亲罢。”*婚夜,花烛醉,他终于看见那花冠喜服的人儿坐在榻边。窗前檐下,依旧是那株白昙,静静以待。瞬间,竟恍惚错觉,好似七年前那个夜晚。他忽然紧张起来。他颤抖着挑起珠帘,看见那个女子缓缓抬头。四目相接。他蓦得惊起来。“昙娘⋯⋯?”喜秤坠落,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险些跌倒。昙娘上前一步扶住他,笑道:“郎君怎么慌成这样?”她笑得邪媚,秀眉挑,神采飞扬。那是月琼的笑容。“你⋯⋯你⋯⋯”他已惊得不能言语。她放开他,垂手而立。“昙娘便是月琼,月琼便是昙娘。”“这不可能。”他咬牙,汗珠却滚落下来。昙娘道:“郎君可还记得当年?那一年,你入山去,遭了山洪。你看见一株昙花,便将她护在怀里,不受雨打风吹。后来山洪倾泻将你和她一齐冲下山涧,你也一直抱着她,没有松手。那株昙花,便是昙娘。”那株昙花,便是昙娘。她如是说。他惊得目瞪口呆。那些久远的,被遗失的美好。他分明不曾忘记,却又分明从未记起。他无力地按住太阳穴,依旧怦怦得令人慌乱。是了。月琼,这是他给她起的名字。昙娘便是月琼,月琼便是昙娘。可她们怎可能是同一人?分明是那样截然不同的女子。她深深看他一眼,凄恻笑道:“昙娘是花妖,不能产子,所以昙娘只想尽量对郎君好些,却没想到,原来你不喜欢。”她笑得愈发哀起来,“于是我便想,变作你喜欢的模样,至少能留住你。可是——”她忽然顿下来,轻叹一声步上桌前,斟两杯温酒。她捏着酒觞,她自嘲轻笑:“可是我却发现,那依旧会让我痛。即便夺走你的是我自己,我也还是,不能接受。那明明是我,却又明明不是我。若是再过七年,我又该变作什么模样,才能留住你?而昙花一现,不过瞬息芳华,又还能,有几个七年⋯⋯”“我不能接受。郎君,你懂么。”她低下头去,垂目,点点哀伤暗撒,唇角却反而愈发得扬了起来。他呆呆望着她,她说的那些话如同天方夜谭,匪夷所思地令他手足无措。他忽然惊慌起来。“昙娘,你⋯⋯你要做什么?”他紧张得嗓音发颤。她却将酒觞递到他面前,道:“喝了它吧。喝了,便能销愁。”他迟迟地不敢去接。她柔声问道:“郎君,你不饮你我的合卺酒么?”“昙娘!”他激动地挥手打翻酒觞。她却忽然欺上前来,将另一杯酒灌入他口中。她是妖,他无力抵抗,只能看着她,眼前升腾起一片沸腾华彩,视线模糊。依稀,却瞧见她的火红嫁衣褪作苍白,翻飞,宛如鲜血流逝,凄绝的笑容,浸染泪光。“忘了罢,郎君,只当是一场梦。”恍惚,似见一株雪昙,忽然盛绽,旋即却如飞雪,片片碎散在深浓月夜。恐惧,瞬间潮涨。他想嘶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呆呆地醉了下去。再睁眼,已是光阴流转,如水淡逝。一切仿佛回到从前,那山洪骤发的夏夜。他抱着一株昙,茫然四顾,心下一片空荡,什么也没有。风起,惟有红烛微摇。 —昙娘—其实我从未告诉他,七年前那场山洪里,他曾死过一回。我耗尽修为,换他还阳。从那一刻起,我连妖也不是,我只是一抹精魂,是迷途的鬼,为了他,滞留人间。所以,那株昙花,再也不会开放。我也从不曾告诉他,他的阳气会伤到我,我一日日的虚弱,甚至不知何时便会魂飞魄散。我本以为,只要能这样与他厮守,哪怕就多一时一刻,也是幸福的。可我却从不知道,男子多情寡心,女子善妒嬗变,原是天性,便是那个曾替我遮挡山洪的男人,便是我这样的妖精鬼魂,也逃不过的。昙花一现,盛绽的是生命。可是,我的郎君呵,我用尽生命去爱你了,但即便是要消亡,却是我最后的尊严,你要完完全全地还我,哪怕一丝回忆,也不留给你。—完—

《冰刀》

冰刀在月夜下狂奔,任星光烙满他银灰色的皮毛,荧荧闪耀。北地冻原,风雪不断,他在深厚的积雪中奋力跳跃,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 “无论你走到哪儿,无论你在做些什么,月神苏伦与她的星之使者,都在看着你。”那手持月牙刀的女佣兵曾如是说。 冰刀这名字,是她送给他的。他本只是一匹普通的冬狼。是的,拥有狡诈凶残之冠的冬狼,为北地人所痛恨的冬狼。 从前的他,整日游荡在北地冻原,同他的族群一起,与战锤部落的矮人及麋鹿蛮族抢夺食物,甚至是,生命。直到,那女佣兵到来。 那一次的战斗中,他败了,败给了那只月牙刀。冬狼最引以为傲的冻气喷吐,在疾风电掣般的弯刀下,便如同绵软霜气,毫无杀伤力。 弯刀劈来一瞬,寒光闪动,他恍惚看见了浩瀚天幕中一轮冷月,凄凉而孤绝。他以为,他要死在这月刃之下。 然而,女佣兵却没有杀他。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对冬狼手下留情的家伙。无论是矮人、蛮族还是人类,一定会眼也不眨地扒下他这一身邪恶的冬狼皮,但凡他们能够。冻原鲜少有精灵,如果有,那一支支百步穿杨的神箭也定会毫不犹豫地洞穿他的身体,甚至脑袋,将他变作一只硕大的蜂窝。 这个女佣兵,真是个古怪的家伙。 冬狼天性狡诈的血液催促着他,在心底盘算下千百种出逃妙法,他要咬断那女战士的喉管,饮尽她甜香可口的鲜血,以偿战败带来的耻辱。 可惜,他只尝试了三次。 最末一次偷袭失败时,锋利刀刃寒在颈项,将他死死压于冰面。他浑身痉挛,满眼恐惧,慌乱如巨大阴影倾倒而下,刹那将他吞食殆尽,压得他不能呼吸。他从未惊恐至此,那一刻,他感觉死神离他那样近,近到只需吹一口气,就能将他吹入地狱。 “事不过三,我不希望再有第四次。”女佣兵笑得很温柔,却有压迫弥漫,顺着冰冷刀锋渗入血液。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回过他的族群,他被那女佣兵彻底俘虏。 女佣兵总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话,他并不能完全听懂人类的语言,只零碎地听见“月神苏伦”、“星星”、“心”……他猜想,那女人是在向他传道,传讲她的信仰。可是,身为一个佣兵,竟信奉月神苏伦那样懦弱的神祗,那简直如同要冬狼放下赖以生存的爪牙般可笑,难道不是么? 女佣兵不许他伤害穿越冻原的商旅,不许他无聊时将北地飞鼠当作猎杀玩弄的对象。她禁止一切不必要的杀戮,只有在被饥饿逼迫无奈时,才会穿越几十里茫茫雪地,去碎冰湖之央摘一种奇异的红果回来,当做存粮。 他食量大得惊人,女佣兵吃半颗果,他要吃上二十颗。但女佣兵始终优雅地微笑,并会在下一次的囤粮中,多带上一些回来。 待他惊觉自己为何不趁那女人离开时逃走,他思考了很久,最终,他找到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他爱女佣兵摘回的果子,于是继续留下,理所应当地,在女佣兵身旁雀跃,看冻原风雪银装素裹。 女佣兵的月牙刀奇特异常,不战斗时,她将之收整成一把九弦琴。她常在无星之夜唱起凄凉婉转的歌谣,指尖划过,琴音彻天: 星星望着风 战袍的微笑 银月闪耀的夜幕 戈矛早已睡了 女神的温柔歌谣 荣光普照 眷顾吾等之大陆 每一个角落 他听不懂,但那柔软的歌声却烙在心上,令他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他抬头,望着空中银月,长啸。 “你该有个名字,”女佣兵微笑,黑玛瑙色的眸子,灼灼其华,“冰刀,这很适合你。你在冻原的风中奔驰的时候,就像银灰闪亮的冰刀一样漂亮!” 于是,他拥有了新的名字,冰刀。他自豪而开怀起来。 他低下头去,磨蹭女佣兵的手,出奇温顺。那属于冬狼的天性,是否正从他的灵魂中点点淡去?他想。尽管,那曾是他引以为傲的。然而,只看着女佣兵明媚笑靥,他忽然便有一种无怨无悔的豪迈。为了她,他或许真的可以放下,那些所谓的荣耀。 他开始同女佣兵一起,出没在商旅行经的商道,一次又一次联手,击退凶恶狼群。 同族们唾弃他,鄙夷他,毫不留情的攻击他。他却愈加坚定不移。他已习惯在那女佣兵身旁,欢欣跳跃,看她的月牙刀在银白雪域中闪亮夺目。 他觉得她傻,她拥有数一数二的武技,却善良的不愿伤害任何其它生命,甚至是,以凶残邪恶著称的冬狼。 所以,他不能丢下这个傻瓜,独自离去。 他早已能够清楚明白,女佣兵每一句话的含义。他其实一直很想问她,为什么,她会过上佣兵这般刀尖舔血的日子,甚至跑来荒芜冻原,日夜守卫着商旅们的黄金之路。她分明是那样温润纯善的女人。 “冰刀,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北地吗?”女佣兵似将他看穿一般,淡淡开口:“我曾经为了追寻力量,去到传说中的大陆卡拉图,在那里经历了许许多多,最后,我终于明白——这世间最强的力量,不是武力。武力再强,也是收服不了心的。所以,我一路回来,我想证实我所追寻的力量是正确的。然后,我想让那个人知道,我终于拥有了力量,能成为他的臂膀!可惜呵,在这片北方土地上,已再没有他的影子。我不知他去了那里,或许,那是一个,我永远也不可能去的世界。” 说话时,女佣兵低垂着眼帘,纤长卷翘的睫毛微微抖动,栗色长发垂在肩头,随她一齐颤抖,细微的。 他便也忽然悲伤起来。女佣兵的声音听来如此哀婉,竟让他错觉,她在哭泣。他不敢舔她的手,害怕狼舌上的倒刺会伤到她,于是他只有用脑袋厮磨,希望安慰之情,能传至她心中。 那时,他暗下决心,如有一日,她要离开北地,去寻找她记挂在心的人,他也一定会随她同行。即便离开生长的家园,他也绝不愿离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