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腿有残缺,走路一瘸一瘸的。人都喊他瘸子,久了,便无人记得他名字,只道他是瘸子。娘跟他说,这是娘胎里带出的麻痹症。
他总自卑,为了这条瘸腿,整日介灰头土脸,畏畏缩缩模样。旁的孩子都欺负他,拿石子扔他,推他在地当马骑。他反抗不过,只待孩子们玩腻了,躲回家抹着伤处掉眼泪。
他没爹,娘独自拉扯他。娘被他这副窝囊模样气得两眼发黑,抄起手中剥到一半的玉米棒子狠狠向他砸去。他瘸着腿躲不开,滚在地上,额角给砸出了血,红肿得像个血馒头。
娘哭了,戳着他脑袋道:“儿啊,别给你爹丢人!”
他知道,他听娘说过,爹是英雄,是大侠,江湖上都称爹“银枪任龙”,赫赫的威名,多少人感激,多少人崇敬,多少人畏惧。可他不记得爹,从他记事起就没见过。
孩子们玩在一处,抓了他去当土匪。邻家虎子是孩子头儿,拾了根长树枝儿作枪,扮大侠,银枪任龙任大侠。
他倔强着不肯,一双眼乌黑乌黑的,深而透彻。
虎子用树枝儿戳他,戳得他满身是伤,一脸鄙夷道:“瘸子!肯让你一起玩还摆臭架子怎得?”
他抓住那树枝儿,咬唇犟道:“银枪任龙是我爹。”
孩子们一阵哄笑,东倒西歪。虎子笑得满地打滚,拍着地怪叫道:“说大话也不打盆水照照!就你这瘸相?”
一瞬,他只觉得血全涨在脑门上,滚烫滚烫的。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吼叫,猛扑上去将虎子摁在地上,拳如暴雨落。
但他打不过一群孩子。他又瘸着条腿。他们把他捆成了个粽子,丢进村外荒废的小黑屋就走了。他哭喊了一夜,怕得浑身发抖缩成一团,天光大亮时才被娘找到。
娘把他拎回家,扔他跪在搓衣板上,操起鸡毛掸子,狠狠地打。娘骂他:“叫你拿你爹的名号逞威风!你爹从不在自家身上提半个侠字!”骂着骂着,娘却又哭了。
从那以后,他再没跟旁人提过银枪任龙。他又落下个毛病,怕黑。
*
他也不想整日被人欺负,没出息的孬种像。他想同爹一样,做个威风八面的大侠。
他问娘:“爹就不曾留下什么给我?”他想学功夫,学爹的枪法。他总觉着,学会了功夫,便再没人能欺负他,他就可做个跟爹一样的大侠了。
娘却不搭理他,裹了匹新织的细绵布背上,又塞上筐新鲜鸡蛋在他怀里,拽他出了门。娘带他去镇上私塾拜先生。
他不乐意,一路瘪着嘴,磨磨蹭蹭赖着不愿走。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不想读那些没用的劳什子,他要做大侠,爹那样的大侠。
娘恼极了,猛拽了他一把,狠道:“要么你自出去野去,死在外头也别回来!”
娘的面色看来极凶,他低着头闷了一回,便乖乖顺从了。他到底还是怕的,他没勇气自己出去野,死在外头。他抱着那筐鸡蛋,一瘸一拐跟在娘身后,委屈洒了一路。
虎子也去了那私塾,依旧是孩子头儿,依旧欺负他,变本加厉。他只独自受着,不愿让娘知晓。
去镇上要翻山路,他又走得慢,每日都起早贪黑。娘一整日见他不着,也再少舍得凶他,早早做好了饭菜,点着灯在门口等他。他怕娘等得焦急,从不敢贪玩。
一日放课,远远地却瞧见娘没在门口,他心里咯噔一下慌了,一口气奔回去,才要推门大喊,猛听见屋里有人说话。他忙附耳上去听,却听见个陌生男人道:“嫂嫂,当年师兄若不是为了救小弟,也不会让那‘血罗刹’生生折了宇儿一条腿。小弟好容易找着你们母子,嫂嫂总得让小弟报这恩情才是。”
他怔了一怔,从未想过他这条腿原来竟是给人打折的,娘从不曾这样告诉他。
“陆二叔好意我心领了。我与大哥约好,带着宇儿在家等他,不打算挪地儿了。”他又听见娘的声音。
他又是一怔。原来爹还是要回来的。可他从未听娘提过。每每他问娘,爹呢,几时才回?娘总是默默叹口气,什么也不说。久了,他便不问了。他早当爹已没了。
他还怔着,却又听那陌生男人长叹道:“嫂嫂这又是何苦。师兄往大漠去寻‘天蒲萝’已十一载了,若还能回,早也回了。且带着宇儿与小弟回祁山去罢,我们几个做师弟的,定当悉心教导宇儿,供养嫂嫂。”
闻此言,他顿时大喜。他有点懂了,这来访的生客约摸是爹的同门,来接他和娘,还要教他功夫。如此,他便可以做大侠了。
他正满心欢喜着,不想却听娘道:“他答应那玄机老毒物的事都可一去十余载不归家,那他答应了我要回来,便也定该回来。何况,宇儿如今在镇上念书很好,我也不想再让宇儿去学那些打打杀杀。”
他急了,猛推门进去嚷道:“你凭什么不让我去?我要去!我要学武功!我要做大侠!”
娘看着他,面色青白。许久,他听见娘缓缓地道:“你不是问你爹可有留下什么给你?你爹就留了八个字——顶天立地,忠孝仁义!你做到了,娘便让你出这个门。”
他噤了声。他不能忤逆了娘,那便是不孝。他终还是眼睁睁看着他陆师叔走了。临行,陆师叔给他一块玉牌,告诉他无论何时都能拿这块牌上祁山。娘却毫不客气地给收了去,任他如何求告也不给他。
*
陆师叔走了,他依旧在镇上念书,却也还是一日日长大了。
先生的女公子也同他们一起念书。那是个多美的姑娘,乌黑的长发绵软若绸,一双凤眼笑起来比天上的星还要亮。她是那样聪明善良。旁人都喊他瘸子,只有她,她喊他任师兄。他觉得,每每看着她时,他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那颗心简直要破膛而出,飞到她身上去。她姓郑。他便偷偷雕了个小木人儿,在上面刻了个郑字,整日揣在怀里,摸着也觉得脸热。
可这个秘密被发现了。他又被虎子扭打,小木人儿掉了出来。虎子一把抢了去,见着那个郑字便大笑:“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他们把小木人丢来丢去,郑师妹也瞧见了。
他羞愤难当,恨不能找个地洞子钻了。他又与虎子狠狠打了一架,可依旧是输了。这一回,他们把他丢进山里。
他挣扎了许久,终于靠着山石磨断了绳子。天已全黑了,他抹了抹手上血迹,急急忙忙往家赶。
但他却被一串呼救声阻了去路。
他本想佯作不曾听见便算了。夜晚山林漆黑。他怕黑,几乎腿软。他只想快些回家去,家里有光,娘点了灯正等着他。
可是⋯⋯
忽的,他猛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任宇啊任宇!你是银枪任龙的儿子!你怎能至求救者于不顾?你不是还想做大侠?爹说过,为人要顶天立地,忠孝仁义。你不能给爹丢脸。
他还是寻着呼声去了,从深坑里救上个老者,一瘸一拐地背回了家。
他瘸着腿,行动极不利索,跌了好几交,满身的瘀青。
然而这一次,娘却没有责骂他。他想,他日后都不会再怕黑。
次日,他送老者去镇上投亲,却才知晓,原来这老者竟是先生的老父。他看见郑师妹迎出门来喊爷爷。
郑师妹也瞧见了他,红了脸低下头去,半晌轻声道:“任师兄,对不住。”
他呆了一呆,旋即苦笑着摇头。他对她道:“你是姑娘家,不怪你。”
但他终因此与郑家人熟络起来,也与郑师妹熟络起来。郑老爷子和先生都喜欢他,师母也喜欢他,拿他当自家人一般看待。他也便渐将此处当作了另一个家。他羡慕,亦眷恋,这样完整温暖的家。每每回到自家,那村脚田边的清冷小屋,看着娘孤零零的忙出忙进,他便觉得心中酸涩。可娘不让他帮着忙活,只教他好生念书。
他也与娘提过,去将爹找回来。
娘久久不语,末了只一声叹。
娘的神色透着七分哀三分怨,他便不敢再提。其实他早有感应,即便去找,爹也再不能回来。娘也一定知晓。这个家注定是残了,正如同他的腿。
只是这些委屈他从不曾与外人说起。
他跟着先生念书,更与郑老爷子成了忘年交。郑老爷子博学风趣,常带了他一起走访友人。他们把盏相谈,评国事,论天下,喜时笑,怒时骂。他亦为之感染,心潮澎湃。郑老爷子教他,好生念书,长了本事,为百姓谋福。他于是隐约开始觉得,娘让他念书或许是对的,那里亦有一番驰骋天地。
他跟郑师妹走得愈发近了,为此虎子着了疯的欺压他。但他已不再理睬。不过是些口舌之快,虚浮的威风,他放眼的,早已是不同的世界。
转眼光阴,他已快入乡试。谁知那年竟出了蝗患。乡试停了期。更为严重的,却是被蝗虫卷过的粮田,还有倒卧路边的千里饿殍。
家里存粮无几,娘每日抢些榆钱串儿回来和着米熬粥,自己却舍不得喝一口,都先紧着他吃饱。
看着娘日渐消瘦的脸虚弱的身,看着娘手上那些为抢榆钱串儿落下的伤疤,他躲在屋里偷偷哭了。他的娘亲,本是多么美丽高贵的女子,却生生被他折磨成了沧桑的村姑农妇。官仓里有赈济粮,可那些狗官偏偏不放。
郑老爷子找他,问他愿不愿为乡亲们一起来干件大事。他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同伙的有先生,有郑老爷子的朋友,也有些个乡亲,还有他不认识的。
他们在县衙放了把火,砸开了官仓的门。白花花的大米流出来,满街抢米的百姓挤成了汹涌的海。
然而,却不知何人走露了风声,官府要拿人。
娘护着他逃了。他这才知道,原来娘的一双鸳鸯刀舞的这样好,官兵数百拦她不住。娘把当年那块玉牌塞进他怀里,要他去祁山避祸。他终于得偿所愿,却是在这般境地之下。
临走前,他冒死去见了郑师妹。郑老爷子与郑先生被抓,师母本就体弱遭此大劫竟没熬过去,师妹家逢横变一双眼哭得红肿。他万般不忍,问道:“你可愿跟我同去?我照顾你一世。”
师妹望着他,默默摇头。
他苦笑。是了,他这样的瘸子,如今又是逃犯,师妹怎会跟了他去?
不想,师妹却拿出个绣荷包递与他道:“我留下照顾咱娘。大哥,我只等你回来。”她一双眸子清澈闪亮,脸上犹挂着泪痕。
他怔住了。他看见那绣荷包上一个娟秀的琳字。他知道,那定是她闺名。他一把拥住她,心潮澎湃,一时竟说不出半句话,良久才一字字说道:“我定不负你。”
*
他到底还是上了祁山,没能像娘和郑老爷子盼的那般好生念书。
陆师叔待他极好,真比亲生儿子还亲,其余师叔们待他也好。他终于能学功夫了。他起步太晚,但却是极好的料子,加之勤勉,进长极为神速。转眼数年,他已俨然俊朗的少年侠客,虽然他的右腿依旧是瘸的。
陆师叔说他可下山了,他第一件事便是回了家乡。
当年那两个贪渎昏吏已迁做了知州参政。他割下他们的头颅一壶酒祭在了郑氏父子坟头。他还揪出了那出卖他们之人,原来却是虎子。他把他也砍了,切瓜般轻而易举。
头一回杀人,他手没抖。他只觉得无比痛快,一颗心只拔向豪云山巅。他杀的是两个鱼肉百姓的贪官和一个出卖师长贪图富贵的孬种,他也能行侠仗义了。
他找到了娘和琳儿,觅了一处安全住所。娘亲手织了匹布换了一双红烛一坛酒,又打了只山鸡宰了,让他娶琳儿过门。
婚夜,他执着琳儿手道:“你放心,我定会出人头地混出点名堂来,做个人人敬重的大侠,不辱没了你跟我。”
琳儿只蹙眉而笑,摇头轻叹。
但他到底还是去了,一步入江湖。
他也使枪,一杆银枪如龙,绝世的风华。他锄强扶弱侠义心肠,渐渐便在江湖上露出头角来。
他从不提起“银枪任龙”,却有无数的人将他们同提并论,人们称他作“小银龙”。他再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辱被人讥笑的小瘸子,他是“小银龙”任宇任少侠。太多的百姓拥戴他,太多的奸佞畏惧他,太多的美女垂青他,他真就像绝了当年的“银枪任龙”。
他也终于渐渐发现,原来江湖与他幼时所想截然不同,但他想不了那许多,他觉得他是终于做了大侠,他要做的正是这样的大侠,他乐在其中,昏昏噩飘然云端,早已记不得有多久不曾还家。他甚至几乎要将琳儿给忘了。
娘飞鸽修书与他,说琳儿产期将至,叫他回去。
他收著书信时正和几个同道在汉中挑马匪,待他赶回家,女儿已半月大了。
琳儿抱着阿囡等爹爹给起名。他匆匆点了个娉字便又要走。这次却是南下宁州去助围剿蛊降头王的阵。
娘不准他去,但他已长大,娘却老了,再拗他不过。
他劝娘道:“铲奸佞,除邪魔,这也都是正经的事。”
娘冷道:“只这些是正经的,你媳妇闺女便不是正经的了?”
他怔一怔,又道:“办完事我便立刻回来。”
娘勃然大怒,抡起根门栓便要打他,却被琳儿拦下了。琳儿叹道:“让他去罢,留在家里也是不得安心的。”
于是他被娘赶了出去。娘把他的枪砸在他身上,狠狠关了门。
他看着关起的家门,惊出一身冷汗。
他想,等这一趟事了了,他是真该回家了。
*
那一战,惨烈非凡。羌苗蛊毒绝世,蛊降头王万人敌,白道义军死伤惨重。众人共议再三,一致举他去寻那名满天下的毒医玄机来助阵,破蛊毒。
他义不容辞地去了。
然而,玄机却道:“我可助你。但你要替我去大漠寻‘天蒲萝’。”
他略怔一怔。太多人踏上寻找“天蒲萝”的路,却一个也没回来,包括他爹。
他道:“我腿瘸不便,怎去大漠?大师岂非刁难推搪。”
玄机怪笑:“我可先医好你,然后给你十年,若十年内你寻不来‘天蒲萝’便要将那一条好腿也一并自断给我。”
他想了想,终还是答应了。为侠义正道,便是刀山火海又如何?
毒医之毒,世间至极奇巧,一味蚕髓克了那伤人无数的蛊。蛊降头王悬首寨门,鞭曝血祭,庆功宴上群侠洒泪豪饮。
大胜凯旋,他如约欲赴大漠,回祁山辞行。众师叔闻之大惊,纷纷劝阻。他毅然道:“言必信,行必果。我岂可失信于人?”
陆师叔叹道:“那你娘、侄媳和小娉儿又怎办?”
他呆了一瞬,点头道:“我自当回去与她们说明原委。”
陆师叔又是一叹,取出封信递与他道:“你娘有信与你。”
他一惊,急忙拆看。
信却仅有八个字。莫学你爹,莫做大侠。
他愣住了,急忙忙赶回家去。可家却空了。他找不到娘,找不到琳儿,更不见小娉儿踪影。他只在家门前空地上找见一个坟头。坟前墓碑上赫然刻着几个血红大字——故先考任公讳宇大人之墓。女任氏娉儿立。笔划极细,一看便出自幼童之手,字却苍劲,穿石透碑,显是被人抓着手写下。那笔迹,却是他娘的。
他彻底呆了,半晌还不了神,只觉那条曾经的瘸腿剧痛钻心,幼年往事浮现,如潮灭顶。
忽然,他俯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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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小银龙”消失了,却有人见个断腿的男人,乘轮椅,浪迹四方,叫卖木雕小人儿。挑货的担是锈了的枪杆,雕小人儿的刀是锋利的枪尖。无人知他名姓,却知他雕的小木人儿拥有举世无双的灵动娇憨。每到一处,他总会问:“客官可见过婆媳母女三人?那个小姑娘长得,跟这小木人儿一般漂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