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八回 清风闲云佳期有约 苍山峻野此思无涯
酒不是百年佳酿,而是农家小舍的昏黄米酒,我只喝了一口就腻得放下了碗;饭菜也不是珍馐美味,而是农家自己腌的酱菜煮的白粥蒸的馒头,咸的太咸淡的太淡糙的太糙,搞得我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美酒佳肴当前,你这就不吃了?”无极倒是吃喝的津津有味。
我白了他一眼,“说假话也不怕咬了舌头!”
无极一脸镇定,“那你就一边望着我的脸一边吃吧,有我在眼前,粗茶淡饭也能变人间美味!”
我差点被酸得倒了胃,转而笑起来奚落他:“原来你是盯着我才吃进去的,想夸我你就直说,反正你那种厚脸皮的说话方式我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你啊……”无极叹气,放下手中碗筷,从我对面绕到我旁边来,“怎么这么挑嘴?你这一天都没好好吃东西。”
“谁像你啊,吃这种东西也能吃得那么亢奋!”我懒懒地嘀咕。反正我是魔,几天不吃饿不死,吃应该是享受,我可不喜欢自虐。
“因为从来没吃过呀。”他答得极快,理所当然的模样。
我有些哭笑不得:“你没挨过打就要凑过去让人扇耳光么?慢吃,吃好,恕我不奉陪。”
“你现在不吃,以后呢?”他却望着我的眼睛,“若有一日你不再是魔界圣君,你会愿意过粗茶淡饭闲云野鹤的日子么?”
我一怔,他黑眸如墨,深邃堪比无垠夜空,望得我心底陡然翻腾起来,“我不做魔界圣君的时候,我也用不着再吃东西了。”
小屋一瞬间变得极度安静,死水般的寂静,猛然压得我有些难受,心里又烦又慌,只觉得呼吸都不畅快。
无极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感情的波动,“你自己不吃,饿了可别叫苦。”
我刚想回嘴,小屋的门却忽然开了,农户家的老妇人又端了一罐鸡汤进来。我看着老妇的笑脸,强抑住皱眉的冲动。
我们是追着妖仙梵灭的气息一直到了这山脚村落,却听说村里出了怪事儿,时常有猎户进了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更让我们觉得古怪的是,梵灭的妖气走到山前便消失了。于是,我们决定留下来查看。至于为什么会住进这么惨淡的一户孤老家,一是这山村几乎都很惨淡,二是这老妇人儿子没了,请我们帮忙找寻,执意想要答谢,三是……无极那家伙不知道脑子进了什么水,我倒是宁愿住在山洞里,自己生火搭软床,猎一只野兔来烤了,自在又痛快。
其实并不是别人不好,只是我讨厌这样与人过于接近。
无极一直靠在残破的小木椅上,望着我,似带浅笑,双眼明亮。他这表情我再熟悉不过,只不知他又在琢磨什么。我正打算躲开他,他却还是先一步,一把将我整个抓进怀里去从背后搂住,“已经这么瘦了,还不好好吃东西。”他手环着我的腰,一声叹息,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盒子,“好歹吃一点吧,真以为自己是个饿不死的么。”
盒子里的香味很熟悉,是我爱吃的桂花凉糕。我想想觉得没什么好拒绝的,于是拈一块扔进嘴里。
“这么犟的脾气,却跟孩子一样喜欢吃甜食。”无极似乎觉得这是件很好笑的事,一面这样笑着,一面真像逗孩子一样,将手蹭到我嘴角来。
我挥手将他拍开,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那张俊美英挺的脸靠近时,我很自然地吻住了他的唇。
他的嘴唇润泽而柔软,齿间似还残留着酒香,比什么都美味,令人忍不住就想要更多。我拽住他衣襟将他拉得更近,决定把他当做晚餐。
可他却忽然拉开了距离。“你再考虑考虑?”他用诱哄中带着点胁迫的语调问我。
“考虑什么?”我问。
“你知道的,别装傻。”他不满地皱眉。
“跟你说过了,不行。”我很无奈,顿时没了兴致,推开他翻身坐到一边去。他想要我和他一起,他不再做天帝,我也不再做魔君,去过逍遥闲散的日子,愿望很美好,但怎么可能。
他显然又失望了一次,不甘心地望着我,语声开始变得自嘲。他问我:“那咱们这算什么?及时行乐,转身就忘干净了?”
这个人,在意了就这样在意,原来也不似看起来那样事事洒脱。我叹一口气,抬手抚上他脸颊,“你接受现实吧。”
“还没有发生的事怎么作准?”他眸光闪烁,眼底又沸腾起那炫目的紫色。“之后这漫长岁月里,我一直在想,我不接受,我要改变它。”他缓缓地说着,看牢我双眼。
我戳穿他的美梦,“它已经发生了,你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
“胡说!”他恼恨地跳起来,似乎怒气勃然,却终是没骂出别的来。我也不过是说了句实话。他静了半晌,再次哀道:“你还真是狠心,连个念想也不留给我。”
“若不是因为与你有关,我才不来管什么邪王墓的闲事。你真当我吃饱了撑的吗。”我说着,又拈一块凉糕扔进嘴里。糯米软滑的滋味十分可口,桂花清香弥漫。
无极呆了一瞬,“我不会让你有事,不许你忘了我……”他忽然紧紧将我抱住,双臂锢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余下的时间里,我们谁也没有开口,直到一道巨大的黑影猛地冲我们扑压过来。
我与无极几乎是同时跳起,隐约间,我似乎觉得他抬手在我脸的正前方向外推了一掌。
昏黄的油灯闪了一下便没了火苗,大开着的窗户连半点月光也撒不进来,屋子里阴冷阴冷的,别的什么也没有。
“逃了?”无极靠在我身后道,“速度不赖。”
我点头,一来一去全在瞬间,空气中只残余下些许腥味儿,显示着那东西的曾经到来,我甚至不能辨别它究竟是什么。
我们俩追着残留妖气寻去,不过半刻,已身在深山,四下里一片凄幽阴森,风打得树叶来回摇晃发出沙沙碎响,黑影斑驳,飘忽不定。
妖气被山风吹得淡了,辨不清方向。我站定,正想查探周遭,冷不防听见无极在我身后一阵笑。来得太突然直笑得我毛骨悚然。“你干吗?”我没好气地回头瞪他一眼。
无极好不容易笑够了,直起身子来,淡淡扬眉,极力维持正色得说道:“没什么,就是感觉我已经完全变成个瞎子了。”
我一愣,这才想起,神界没有夜晚,他的眼睛要想适应黑暗大概是要费些气力……可是这有什么好笑的?这个家伙可真是……
他仿佛察觉了我的想法,解释:“以前没怎么试过嘛。有你在,还怕鬼把我吃了?”看来他倒是当来玩的。
可敌暗我明,冒然照明不是上策,真把他丢了怎么办?“过来!”我无奈,把这个瞬间从天帝变成瞎猫的家伙拽过来。抓住他手臂时我觉得不对,手上感觉湿热,收回来细看,这才发现掌心全是血!天黑,他衣服也是黑的,不用手摸根本不易察觉,加之他一直都在笑着与我胡侃,没表现出任何不对劲,所以我完全没想到他有可能出什么差错。
我强行掳起他的袖子察看,见是两个血洞般的牙印。“这什么东西咬的?!”我皱眉问,想起那黑影突然向我们扑过来时,他似乎是挡在我面前推了一掌。
“皮肉伤,不疼。”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拉开我,放下袖管。
“你血多也不要乱洒啊,神王之血很稀罕的。”我暗叹,再一次拉过他的手,想着好歹要先把伤口包扎好。然而,风中夹杂的讯息却愈来愈危险,一双双陡然亮起的眼睛,浮游着急速靠拢,犹如鬼火。
猛地,一道细小黑影飞窜过来,我一抬手把它抓了个正着,却是只黑蝙蝠,血红的眼睛,尖厉的獠牙露在外面。那东西张嘴就要咬我的手,我一皱眉手心瞬间腾起一道火光,将那嗜血的妖物烧成灰烬。
“看起来不少!”无极又找到了新的乐趣,“来比一场如何?”
我笑:“眼睛不好就消停一下吧。”
无极不以为意,“我看不见,蝙蝠也看不见。”说着,但见金光一耀,他已长剑在手。
那群饥渴难耐的蝙蝠早已蜂拥而上冲着他去了。神族的血本来就甜,何况他身上还有伤口,看来蝙蝠也会挑食。
无极笑而不语,挥剑时,光如白日,猛然耀起,刺得我下意识遮住眼睛,朦胧间,见那玄衣男子手持神剑,周身笼在圣洁光辉中,周遭秽物皆化为白色尘埃消散。他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净化之力渊源不断的送他的双手中他的神剑上散射而出,映耀天地。
那是我第一次,竟对神产生了莫名的敬畏,仿佛他便是天地间最至高无上的存在,象征着救赎,净化天地万物。
“真狠心!竟然对我见死不救!”白光散去,刚刚还圣洁无比的神祗笑嘻嘻的飘然靠近,戏谑的神情戏谑的语调,与之前判若两人。
“你是需要我救的人么?”我懒懒摊手,忍不住微笑,“还说要比试,显然早就算计好了,诚心阴我,一只都没给我留。”
“你想吃烤蝙蝠?下回请早!至于现在——”他意味深长地指了指方才蝙蝠群涌来的方向。
山林间,阴风嘶啸,草木折腰。一双巨大的血红眼睛悬浮在空中,如欲滴血,双翼扇动时,震得人耳鸣不断。
“这只让给你烤,真的。”无极摆出一张“我绝对不和你抢”的好人脸。
我随手放出一只赤鹜,烈火巨鹜箭驰而去,所到之处,熔岩四溅,区区人界妖兽,再厉害也断然受不了这一击。
然而,我实在没有料到,当与那蝙蝠兽冲撞一处时,赤鹜却一声嘶鸣瞬间四散而碎,与此同时那巨大的蝙蝠如风影般扑了上来,在我眼前骤然放大了成千上百倍,獠牙血口,扑压而下!
我闪身险险避开,听见无极窘笑:“恐怕……它吸了我的血……”
我忍不住咧嘴:“吸了你的血就水火不侵了,你就浑身都是宝!”
“要不,你也喝一口试试?”他兀自笑得很好意思。
“滚!”我踹开他,释出“碎魂”。
那蝙蝠兽虽然身形硕壮却灵巧的很,速度极快,我的刀刃几乎伤不到它,但它似乎并不贪战,躲开了便停在远处,不多时便飞走了。
我问无极:“你听见它叫没?”
“蝙蝠叫如何能听见?难道你听见了?”无极眼中有惊讶流露。
我撇撇嘴不置一词,他眼中的思虑却似渐有深意。
不一时,那蝙蝠又飞了回来。这一回,它不再靠近,而是丢了什么东西在地上,然后又远远的望着我。
耳畔鸣声又起,我总觉得是那蝙蝠在嘶鸣一样。我和无极对视一眼,无极一如既往得微笑,忽然就开口怂恿:“前去看看!”
那蝙蝠丢在地上的,是两条刚捕上岸来不久的鱼,还在鲜蹦乱跳的翻腾着。
“原来有鲜鱼加餐啊!”无极又是好一顿笑,当下开始摆弄那两条鱼,一边喊我:“蓝,过来点火烤鱼!”
“是,我就是你用不完丢不掉的移动火折子。你要实在不行就找火石去,不然钻木取火我也不介意。”我一边应付这没口德的家伙,一边扒拉那只大蝙蝠。这蝙蝠见无极收了它的鱼便很欢地凑上前来,粘糊拉哒地蹭在我身上,虽然看起来无害,总让人觉得不舒服。
无极自己架起篝火,把鱼烤上,回身拎住那蝙蝠翅膀,斥:“再敢粘着就把你也一起烤了!”
那蝙蝠似乎明白无极是什么意思,又委屈地“呜噜”了一声,就闪到一边去了,不过总还是靠我近些,只躲着无极。
会和蝙蝠说话的天帝大概比爱吃甜食的魔君也好不到哪儿去,或许无极是对的,我们俩一起洗手不干对这天下比较有好处。
我笑着揶揄他:“如何?你以前也没干过烧火的活吧?好玩不?”
“你也来试试不就知道了?”他反笑,而后将烤好的鱼片送我我嘴边,“尝尝?”
活鱼烤出来味道又香又甜,我接过烤鱼,忍不住称赞:“这天帝血还真是极品,喝上一口,蝙蝠也变得这么神奇。”
黑蝙蝠好像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讨好的又蹭了上来,粘在我旁边不走。
“你怎不说这鱼是我烤的好?”无极很哀怨,俨然我又帮外不帮内。
我玩累了,干脆把他当枕头,靠着慢慢吃完一条。他的黑衣柔软细滑,带着他的体温,蹭在脸上舒适温暖。
无极牵起我的头发,用一种极轻的嗓音问我:“若能有时,我天天烤鱼给你吃,你当真不愿意?”
我找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好,笑着说:“无极,我们再来打个赌怎样?我说一会儿一定起大风!”
他于是持续用很失望的眼神盯着我。
我不理他,翻个身就装睡。他也没怎么缠我,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我的头发,直到最后完全安静下来。
这大概是,我最无法答应他的事。其实我必须承认,我拒绝这些可爱的奢望,是因为一旦有了奢望,便有可能再也舍不得放下。
我安静地侧卧不知许久,忽然,只觉冷风袭面,我在黑暗中睁开眼,早就严阵以待的“碎魂”一下贯穿了那只蝙蝠的心脏!距离阻隔近乎为零的时候也是失手几率最低的时候,就算它知道用诈降这一招来接近我们,以图伺机偷袭,它也绝对想不到我等它这一手已经很久了。
不过,这东西确实可以算是相当聪明的妖物。
我把蝙蝠的尸体甩开,看着被我当了半天软枕的天帝,笑道:“如何?这次该算是我赢了吧,我早说过,一定起大风。”
他悠悠一笑:“我又没答应和你赌。”
“堂堂天帝,怎么专门跟我耍赖?”我抓过他的胳膊,拉到蝙蝠嘴边上一比。
那两个牙印,不是这黑蝙蝠咬出来的。蝙蝠的两颗獠牙,间距比无极胳膊上的长了半寸。
我在蝙蝠兽尸体上燃起一把火,将它彻底焚化。这只蝙蝠并没有吸无极的血,为何赤鹜会对它失效?又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无极手臂上留下这两个牙印?
我忽然觉得心烦气躁,这种感觉,已不知多久不曾有过了。
无极却没事人一样从背后将我圈住,笑问:“你该不会是在缅怀你的蝙蝠吧?”
我抓过他的手来,“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随便将手抽开,然后又笑容飞扬起来,“别管这个了,介绍个人给你见见。”说着,他已经冲一片漆黑的夜空招呼。“臭小子,还不给我出来?” 不过片刻,一个与他一样黑发黑眸的漂亮孩子,便从浓重黑雾中转了出来,那一双眼睛,清澈与阴影纠结错缠,竟让人有忧郁忧伤的错觉。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