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的遗书》

风凌吾卿:
我知道,你已看不到这些字了,但是没关系,我会亲自把它们带给你。
我写这个,并不奢求你的原谅,我自知罪孽深重,百死不能赎罪。然而,有些话,我不想到了阎罗殿上判官面前被逼着审训时交待,当着你的英魂,我说不出口。
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如果我说,风凌,我倾慕你已近十载,我对你,一见钟情,你是会呆愣愣的望着我,然后伸手来探我前额看我有没有伤风呢,还是涨红了脸,暴跳起来要打我呢?
又或者,你会干脆装糊涂,当作什么也没听见就这么糊弄过去?
不管你会怎样,风凌,我告诉你,我没说胡话,这是真的。
你恐怕不知道,第一眼见你时的情景,我到现在,依然还记得清清楚楚。你我初见,不是在宫里,而是在京城最大的酒楼凤鸣轩。
那天,你穿了件白缎袍子,衣摆上印着株墨竹,白缎带子束着黑发,一脸幸福的笑。你搂着你的娘子小湄,她可真是个妙人儿,容姿妍丽,端庄大方,与你般配的紧。
我永远都记得,你翻身下马的那一个动作,如白鸿一跃,衣袂翩翩。当时,我正靠在楼上凭栏独饮,瞬间,已是满心满目都被你占了去,再也看不见别人,以至你后来撩开轿帘扶小湄下来时,我就破天荒为你这个初次瞧见的人心中泛酸片刻。
凤鸣轩雅客众多,王孙公子无数,风流少年成群,却没有一个掩得住你的千般风采。我悄悄地差福灵去打听,得知你是皇兄亲点的新科武状元,相国原想将自家千金嫁你,你却为了远在家乡的小湄抵死不从,皇兄为你痴情所动,御赐了姻缘。我笑起来,离京数月,回来就发现,多了这么个才俊。
后来,我才算与你在宫里正式见了面,皇兄一直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文武双全德才兼备,而我也知道了你的全名,风凌。
那日,皇兄令你舞剑,你却正色拒绝,你说,学武是为了保家卫国,不是随便拿来耍着玩的。
皇兄龙颜大怒,责难你扫他兴致,你傲着身骨,无论如何不愿服软。我于是忙笑着打圆场,借口请你试练御林军武艺,既让皇兄有的戏看,也给了你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你的长枪,上可掣天庭,下可撼地府,势如蛟龙,翻山川,捣江海,御林军中无人堪敌,大内高手屡屡败北。
只是,无论你胜了几局,胜得多么精彩绝伦,你永远是剑眉紧蹙的,似有无限忧思。
那是我第一次被惊的半晌说不出话来,事后,我去找你,直言想要与你切磋,你却对我说,王爷打得一手好太极,内功修为深厚难测,风凌不敢与王爷比试。
我看着你离去背影,呆愣,细细想过,忍不住独自大笑,这才明白你是在讽刺我于皇兄面前两不得罪,处世圆滑。虽然后来,你我相识已久,你为此事向我道歉,我推说年烟代远早不记得了,但其实我心底记得清楚明白,你这样刚直不阿的秉性,光彩四溢的犀利,我如何能够轻易忘怀?何况,我自知自己早就在宫墙中官场上练就八面玲珑的甲胄,你没冤枉我,我又怎会记恨你直言?
你总在我面前说起你的小湄,只要说到她,你的笑容一定灿烂温柔,暖如三月春风。难得京城里逛上一趟,总少不了给你的小湄买些珠钗玉镯;皇兄赏赐点心,一定原封不动回家去给小湄尝尝;就连陪圣驾狩猎,也不忘抓只玲珑小兔,说是小湄一定喜欢……
我笑你惧内,你就板起脸来说你们那是夫妻情深,然后反指我风流多情,侍妾众多,大发责难。每每此时,我总忍不住想要把你按下痛扁一顿!我为何侍妾换了一个又一个却迟迟不愿迎立妃?当然是为了你,风凌!是的,到如今,我终于可以这样说出来,我是为了你。所以,你是最没有资格以此责难我的人!
我不是圣人,没那份无欲无求的清高。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先皇疼爱的幼子,当今圣上同父同母的亲胞弟,所以,我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得不到这一说。然而,我偏偏得不到你!我不单单想要你的人,你的心我也想要一并打包拿走,可是你有你的小湄,你的心里满满当当都是她,又怎么可能再分出一毫一厘?
我本不打算把你怎样,法因缘生,无缘法自灭,不可强求,就算强求,得人不得心也不过强抢了具行尸走肉,何必?倒不如让你与你的小湄欢聚去的好,好歹你我还是好友。
然而,不曾想,我终于还是为此狠狠与你打了一架。那什么劳什子北狄国的王厚颜无耻非要把女儿塞给我搞政治联姻时,别人劝我也就算了,你竟然也来跟我说什么大局为重替国分忧的狗屁大道理?难道许你为了小湄抵死不娶相国千金,就不许我为了你不要北狄公主?!所以,我终于忍不住把你按住恶狠狠的开始殴打,用最不优雅的方式,抱团肉搏!你是武状元出身当然也不是病猫,那次,我打破了你的脑袋,你踢断了我三根肋骨。
没错,这才是我真正的理由,如今你可听得明白了,风凌?
后来,皇兄问我怎么搞得,我支支吾吾说是自己不小心弄得,蒙混过关,敷衍了事。虽然气你太不了解我的心意,但我到底还是不原意皇兄罚你。
只是,如果那时我知道,我的任性拒婚,竟会导致边疆之急,战乱烽火,百姓流离,也导致你与我的天人永隔,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娶了那个女人,可惜,那时,我做梦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
那天,我愤慨地与你抱怨北狄王太小心眼时,你却笑着告诉我,你要上战场去杀敌。当时,你眸子里跳动的烈焰,如天火燃烧沸腾了我的一腔热血,却也令我心惊。
我向皇兄请命出征杀敌,人人都称赞我有担当,有胆魄,敢直面因我而起的祸乱,其实,我不过是为了你,如果与我并肩作战的不是你,我为什么要跑到狼烟四起的沙场去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大军开拔那天,当我看见小湄策马飞驰而来的身影时,心底顿时扭曲起一阵烦闷,我本以为只是我的任性与嫉妒又在作祟,直到我护着你的灵柩回了京城,才恍然明白,那就是所谓的预感,又或者说,凶兆。
你一定也想不到吧。
为什么我们计划好伏击敌军的当日,忽然来了圣令,说圣驾亲临,犒赏三军,调我去沧州城护驾?
为什么我到了沧州却又被告知皇兄突然龙体欠安,叫我不用回俞关大营,直接护驾回京?
为什么你按照我们详加部署本应该万无一失的计划出兵,却反而被敌军算计,身陷重围,浴血奋战不能回天?
我收到信报就立刻从沧州急赶回俞关大营,即使违抗皇兄圣旨也在所不惜!然而,沧州往俞关来回两三日,等我马不停蹄回了大营,却只见到赤红天幕,一地鲜血,满营残兵,侥幸活命痛哭嘶声的副将,还有……你的身子……没有头颅……
你的头,挂在敌军辕门,高悬示众……
我想,我那时一定是疯了,那些事情如何发生怎样发生我统统没有印象,等我彻底清醒还神的时候,我已是浑身染血,就如从鲜红的染缸里浸出来一般,连坐下白驹也俨然成了汗血,血水顺着枪尖淌落,染红天地,如厉笔挥毫苍穹,鲜红四溅,夺人眼目,骇人心神。
那把枪,是你留下的。
旌旗在狂风中卷摆,碎裂。我抱着你的头,我的唇贴着你的脸,然后,我忽然大笑起来,我在百万敌军中狂笑不已,仰天狂呼,风凌啊风凌,我终于吻了你啊,不知道你会不会一巴掌过来把我打翻在地呢?这次你肯定要把我的肋骨全部踢断才肯善罢甘休了吧……
我杀入敌营夺回了你的首级,所有人都说我骁勇,从此,我多了个封号叫狼王,他们说我那时就像匹野狼,凶猛,锐不可当,连眼睛都泛着血红。我听了之后,只有苦笑。惨胜如败,如此悲怆之勇,要之何益?且我知自己断然再不会回到这片天下,没有你的战场,我与谁并肩?
我抓出那个出卖你的叛徒,我本来以为会是敌军的细作,却不想,竟是相国手下!难不成,相国也记恨你不要他的女儿?如果说我不要北狄公主损了北狄国的国威,北狄王一怒发难,尚且情有可原,身为一国之相,为此私事,陷害国家栋梁,未免太没道理!我怒不可遏,一路狂飚回京,誓要把那奸臣贼子抓出来碎尸万段!
然而,还未进京城城门,我被小湄拦了下来。
昏君狗官,狼狈为奸,陷害忠良,祸国殃民,天理难容!
她一身素白,杏眸含恨,银牙咬碎,喊出这二十个字,字字染血,声声带泪。我大惊之下,还未来得及拉住她,她已一头撞在你的棺前,以身殉夫。
皇兄赐她与你合葬,还为她立了烈女祠。
然而,你一定不信,京城流言四起,说俞关一战另有冤屈,皇上看上了风将军的夫人,故意设局害死了风将军。
我原本也不信,找了皇兄,恳求严办相国,给天下一个交待。没想到皇兄却偏偏护着相国,说我空口无凭。那出卖你的叛贼早自杀而亡了,死无对证,要我到哪里去找凭据?
终于,我抓了相国来严加逼问,却问出我最不愿相信的事实。果真是那日出兵前,城外相送,皇兄一眼看上了小湄,至此牵挂难忘,于是相国为了讨好皇兄,这才出了毒计,故意掉开了我,再将你陷入险境,孤立无援,浴血致死……
原来,所谓流言,也有可能恰恰是最真实的真实……
我忽然有种欲哭无泪的挫败感,小湄自尽前浸满血泪的二十个字,如尖刀剜刻于心,字字疼痛。
这就是你为之拼死效力的天子!
这就是我自幼崇敬如父的长兄!
这就是为国尽忠战死疆场之莫大殊荣背后掩埋的荒谬可笑与可悲!
风凌,这叫我有何颜面与你黄泉再相见?!
我如块垒在胸,急急就想入宫去找皇兄问个清楚明白,却不想,还没出王府的大门,便有圣旨到,责我损兵折将之罪,叫我在家面壁思过,没有圣令不得外出半步。
我无语,看着皇兄的亲卫将我王府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层层严防死守,不禁悲从中来。
我自以为我了解自己的亲哥哥,却不知道,他的残忍手段是我远无法想象的;
我自以为自己掩藏的严严实实,却不知道,皇兄早就把我看了个通通透透。
所以,他开始防我了,他怕我是要替你复仇的。
只是,我原本心中还留有一线希冀,期盼一切另有缘由,如今他这般行事,岂不是不打自招?
风凌,我不知你是否会怪我把这些东西写给你,毕竟,这绝对不会是什么令你心中舒坦的捷讯。可是,我不说又能如何?就算可以瞒过天瞒过地,难道小湄到了那边见着你不会说吗?就算小湄不说,那天下幽幽之口又如何?
我生在帝王家,荣华富贵虽从不稀罕,尔虞我诈却也如家常便饭,如今想来倒不如一介草民来得痛快,好歹有一份真诚一份纯朴一份清静一份平淡幸福。不知你此刻,可有后悔当初考了那武状元搏此无益功名?你的个性,本就不适于官场,驰骋疆场却又遭奸人暗算,既然如此,倒不如闲云野鹤自在逍遥去好。只是,若你当日真没考这功名,我与你,可还有缘相见?
我自认从小任性妄为惯了,绝不是什么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但你是我此生唯一倾心之人,让我眼睁睁看你沉冤,我决计办不到!你不在了,至此天下,我已再无眷恋,纵然我死,也绝不能让你去的如此不明不白!
虽然如今,无论我做什么也已换你不回,但我意已决,哪怕天下倾塌,在所不惜。自古以来,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哪有长盛不衰之朝?百姓图的不过吃饱穿暖衣食无忧,至于帝王家姓什名谁,说到底,充其量只是饭后闲言。何况,有君如此,国之大悲,又何需怜惜顾忌?当他施毒手于你又圈禁于我之时,便已将我与他兄弟情分生生斩断了,非我不义,实他不仁!涂炭生灵之罪,也由我一人来担待便好。
我知你与小湄伉俪情深,断然分不开也插不进,故而,我也不说什么今生来世的废话,你不领我的情也罢,只当我自作多情,反正也是心甘情愿。
我也不打算为自己开脱狡辩,毕竟,害你之人是我长兄,又及,若非我当初任性执意不娶公主,你我也不会落到如此惨淡凄凉境地。
我只求你不要恨我太深,若是你恨我,恐怕我是要堕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了!
将来到了那边,若是你我还能如从前一般,纵横天下,煮酒谈笑,心愿足矣。
                                 青弦 手上


天朝平和二年,俞关大战,将军风凌壮烈。
三月后,狼王反,天子诛,朝野动荡,天下浩劫。
北方胡虏乘虚南下,血雨腥风,国灭,人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