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师·断马剑》

0.

总有太多历史被时间掩埋。

1.

看到偃师夏清时的“女儿”夏小藜拖着这把长足三米的长柄冷兵器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成陌吓得一个踉跄,直接把正在喝的可乐全泼在了自己脸上。

这大家伙是小藜偷溜进父亲的房间里拖出来的。起因是赖在夏清时家的沙发上不肯走的成陌半开玩笑地抱怨夏偃师既然藏了一仓库宝贝为什么死活不肯拿出来给人看呢?说不定有藏品根本是骗人的。

成陌自然是胡扯八道逗小姑娘的,然而小藜却听得很当真。于是为了替父亲洗刷“骗人”的污名,夏小藜便在成陌的坑蒙拐骗之下曝露了秘密——其实仓库里那些偃甲只不过是最普通的藏品,真正奇妙的珍宝都在夏清时的房间里,并且自告奋勇把她自认为最帅的偃甲偷了出来,要给小记者长长见识——就是这把又重又沉的大家伙。

然而横躺在眼前的明明是把重兵器!连成陌一个年轻体壮的男孩子抱着都吃力,若非夏小藜并不是普通小姑娘而是夏清时亲手制作的偃甲人偶,恐怕早就被这重达几十斤的玩意儿压坏了。可为什么小藜这丫头竟然把这么一件重兵器当成偃甲拖出来呢?而且,这么危险的管制刀具竟然能让小萝莉随意拿到,夏清时这家伙是不是也太大意了……?!

眼看小藜正撸起袖子嘟着嘴努力企图将刀刃从刀鞘里拔出来,成陌吓了一大跳,慌忙一把将小姑娘和那把大刀隔离开。

“没事啦,我老早就偷偷拔出来看过了,里面有特别神奇的机关,还有刻字呢!”

夏小藜却跃跃欲试地再次凑上去,一脚踩着刀鞘,憋红着脸猛一用劲,把刀刃拔了出来。

只听“锵”的一声,伴随着一道夺目寒光。成陌顿时被晃得眼前一花,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凛冽寒气。

这长兵看起来似乎是唐制古物,长柄双刃,体态矫健,看起来十分像古籍记载中的唐陌刀,又名断马剑,是唐人造出来对付北方游牧民族铁骑的重兵。

成陌不由自主仔细瞧,见剑身上果然刻着字迹,却与寻常铸造刻字大不相同,而更像是用什么极为锋利的东西信手写上去的。那刻的是一句唐诗:

安得上方断马剑,斩取朱门公子头。

正面半句,反面半句,笔迹极细,笔锋也很是恣意潇洒。

“怎么样,我爸爸的收藏品超级帅吧!你看刀柄这里还有个机关匣,不过我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这种机关我从来没见过。”小藜还正兴致勃勃地跟成陌炫耀。

“你知道这上头刻的诗是谁写的吗?”小萝莉一脸兴奋等夸奖的模样实在太可爱,成陌忍不住又起了作弄之心,便指着剑身上的字迹故意问。本来作为食物链最底层,除了文科生的这一点骄傲,他也没啥别的机会得瑟。

哪知道小藜根本不上他的勾,只超级不满意地白了他一眼要他不要故意扯开话题,就一个劲拽着他衣服要他赶紧为说夏清时骗人的事道歉。

两人玩闹的声音惊动了正在工作室干活的夏清时。夏偃师绷着脸推门出来,似乎原本要教训人,只一看见成陌手里的断马剑,顿时就怔住了,连嗓音都紧绷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

成陌还正和小藜玩闹,听见夏清时的声音突然冒出来,顿时心虚地把手一松。

这一松手,那几十斤重的断马剑便“哐”的一声砸在地上——确切的说,是正正砸在了小记者的脚上。

顿时成陌就疼得抱起脚吱哇乱叫去了。

夏偃师一脸心疼地上前来,把断马剑仔细收好,抱在怀里,忍不住皱着眉训斥小记者:“这是我祖师传下的古物,至今已经一千多年历史了,于我有重要意义。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随便动我的东西,你就不怕又闯祸!”

成陌正想辩解这回还真不是他先乱动的,可瞥眼一看夏小藜已经吓得小猫一样躲到自己背后了,也不好意思出卖小姑娘保全自己,只好一边抹眼泪一边揉着脚丫子向夏偃师诉苦:“这么大个家伙,你还怕我弄坏了它啊……明明是它差点砸死我还差不多。”

夏清时看看这再明显不过的犯罪现场,心里也知道多半是小藜先惹出来的事,便也不和成陌多说了,只把断马剑抱回房间重新安放好,皱着眉叫小藜乖乖抄书去。

小姑娘受了父亲斥责,泪汪汪地走了。成陌撒泼耍赖地讨了一回饶,也没成功,未免再惹恼了夏偃师反而把他自己连人带包扔出大门去,只好作罢。

当天夜里,成陌歪在夏清时的大沙发上,却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白日里惊鸿一瞥的那把断马剑不断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冰冷光泽下似乎又埋藏着滚烫,勾得成陌一颗心砰砰直跳。

那感觉,就似遇上了命中注定的缘分,一见钟情,从此魂牵梦萦再不能忘。

成陌一轱辘滚下地,蹑手蹑脚地摸到夏清时房间门口,猫腰将门推开一道缝,努力眯着眼往里张望。

夏清时睡觉时总习惯点着一盏琉璃灯,所以房间里并不是太昏暗。成陌瞧见那把断马剑正横躺在夏清时床头的剑架上。

夏清时似乎已经睡熟了,俊美的脸上表情安静宁和。

成陌只犹豫了一瞬,就鬼使神差地溜进屋里去。

他静静站在那断马剑前面,凝神屏息看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干嘛,只觉得冥冥之中似有一股吸引力从这断马剑上散发出来,勾引得他挪不开眼。

忽然,他看见剑柄上的机括动了一下。

刹那,一道奇异的赤色光华从剑柄上的机关匣里散射而出,将成陌整个人都笼罩其中。凭空里似被撕裂了一道豁口,有强劲的风携着夺目灵光卷涌而来,刺得人根本睁不开眼。成陌只感觉到一阵扭曲的吸引力,便不受控制地被吸进那豁口里。

依稀,他似乎听见夏清时大喊他的名字。

他下意识拼命向夏清时伸出手。

然而,就在两人指尖几乎相触的瞬间,四周骤然黑了。

成陌感到自己猛得坠了下去,如堕无底深渊。

2.

被挤出脑壳的意识重新归位是在终于再次脚踏实地以后。

成陌觉得自己像个溺水的人,好不容易爬上岸,浑身湿透如同水鬼,已完全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他又觉得自己仿佛穿过了无数道门。在门与门之间无限坠落,不知许久,似已恍然隔世,却又似不过一瞬。

他手软脚软地爬起身走了两步,也控制不了方向,闷头就撞在一个人身上。

那是个男人,约摸一米七五的身高,比挺直站好的成陌略略矮个几厘米,穿着一身古怪的麻布衣裳,袖口和裤腿都用绷带缠紧了。他背对着成陌,长可及腰的黑发高高束起在脑后如同马尾,若不是肩宽腰窄骨骼硬的触感,就凭这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成陌多半要把他错认成女人……

而当那个男人低头看向自己的时候,成陌才真正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那张精致俊美的脸和夏清时的脸别无二致。

“夏……夏清时?你这是什么奇怪的打扮?”成陌困惑地挠挠头,以为自己在做梦,“我记得你屋里那把断马剑突然发光了,然后……怎么一下天都亮了?”

他还兀自满脑子浆糊,那男人便静静看着他说,也不回话。

就在男人面前的案台上静静躺着一把长足三米的断马剑。男人似乎正在改造他,案台上铺满了各式零件,有不少成陌都在夏清时家里偷眼瞧见过。那把剑也是寒光凛冽的,外形与成陌之前瞧见的毫无二致,连剑鞘和剑柄上的花纹也一模一样,只不过剑身上并没有刻字,也没有那么多岁月沉淀的痕迹,但杀锋更盛。那感觉,就似刚刚才舔过血。

成陌惊得后退两步,四下环顾,这才发现周遭事物都不太对劲。

眼前所见是一间古香古色的屋子,充满了唐式建筑风格的味道,与夏清时的房间虽然很有几分相似,但摆设物什却差得太多。夏清时虽然性格守旧,毕竟还是个现代人,屋里总难免还是有个笔记本电脑什么的。然而眼前这间屋子却堪称古朴到没人性……偌大一间屋子里,除了案台,屏风,书架,两口黑漆漆的大木头柜子,和一张挂着幔帐的地铺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脚下踩着的质感也并不是木质地板,而是一种近似草席的垫子。

“夏清时,咱们这是在哪儿?”

成陌忽然慌张起来,下意识伸手抓住男子的衣袖。

那男子却似吃了一惊,低头看看成陌抓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再看看成陌,迟疑着问:“夏清时……是何人?”

成陌整个人都呆了一瞬,惊疑地撒开手,硬梆梆闭眼就地躺倒。

“我在做梦。我在做梦。我要醒了!”他说着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猛睁开眼,却见眼前无论人还是事都没有任何变化。

小记者用力揉了揉眼睛,转身撒丫子就往屋外跑。

推门所见是一片山林,幽谷鸟鸣,流水潺潺,未经过任何现代商业开发,甚至还有探头探脑的小鹿在瞥见他这个闯入的异类时“嗖”得一跃消失了踪影。

成陌又回头看,见那幢房子是纯木质结构的,孤零零坐落在这山谷之中,没有钢筋水泥,没有玻璃,没有小区,没有车道,更别提物业……

这里不是夏清时家,那个和夏清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也不是夏清时。大概是那一道奇异的灵光把他带到了别的地方……不,看这架势,搞不好不止是别的“地方”这么简单,而是别的……时间?!难道他……穿越了?

飞快地把脑洞挖明白以后,成陌顿时一阵胃痛。

万万没想到这种烂俗的网络小说情节竟然发生在他自己身上。虽然自从认识了夏偃师,奇闻异事对他而言也几乎是家常便饭了。

成陌心情复杂地转回屋子里。

那个身着黑衣长得酷似夏清时的男人已经沉默地又回到案台前继续改装那把断马剑了,仿佛成陌这个天外来客一点不稀奇,也不重要,连抬头多看两眼的价值都没有。

那剑柄上的机关匣才只制作了一半,并没有完全组装好。男人戴着一副形状古怪的眼镜,似乎正把什么细小的零件塞到机关匣里。

成陌从没能进过夏清时的工作间,自然也从没见过夏清时真正聚精会神制作偃甲的样子。不知道专心致志时的夏清时会不会也是这幅模样呢?而面前这个长得几乎和夏清时一模一样的男人,正在制作断马剑上精巧绝伦的机关匣……莫非,他也是个偃师吗?

“偃师?!”成陌忽然眼前一亮,顿时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是被这把断马剑上的机关匣带来这个是空的,而制作这机关匣的偃师就在眼前,说不定这位偃师也能送他回去。

成陌当即噼里啪啦抓着男人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也不管说没说明白人能不能听懂,百般地央求男人赶紧送他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身为偃师的职业特质让他们早已对许多光怪陆离之事都见怪不怪,男人静静听成陌一股脑说完,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连面瘫这一点也和夏清时格外的像。

他只静静问了成陌一个问题:“你知道‘偃师’?”

成陌略微愣了愣,连忙点头如捣蒜,“我那个朋友——就是收藏了这把剑的那个,他叫夏清时,也是个偃师。而且他还跟你长得特别像。说不定你们俩还有什么血缘关系呐。不过那都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现在是什么朝代哪一年?”他把夏清时拉出来当大旗,急切地想博取男人的信任。

男人看住成陌打量片刻,没再多说别的,只叮嘱成陌:“穿越时空这种事,以前我没见过,不知道能不能送你回去。但你方才突然出现恰逢镇星冲日天象,想来要回去也得有同样的天象才行。换言之——要等到三百七十八天以后,你才有可能回去。在此期间,你不如先留在此地,一来方便我钻研送你回去的办法,二来你本不属于此时此地,不要在外面乱闯乱撞惹出什么乱子才好。须知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你不慎做了什么扰乱时间进程的事,不知会引起什么大乱子。”

他说得颇为严重,然而成陌的脑子只在听说要三百多天才能回去的时候就彻底停止运转了。

“那我岂不是还得在这儿待一年?!”

小记者哀嚎一声,抱头歪在了地上。

男人似本想宽慰他两句,张了张嘴,话尚未出口,却忽得神色一凛。

顷刻间,一只偃甲鸟由窗外飞来,扑扇着玄色羽翼,堪堪停在男人手臂。男人轻抚偃甲鸟的翎羽,附耳倾听清脆鸟鸣,表情愈发凝重。

“……怎么了?”成陌忽然觉得紧张。这种偃甲鸟成陌在夏清时那儿也见过,是用来报警的。

男人听罢传讯,抿唇不语。他将那只鸟儿放出窗外,遥遥盯住远方,仿佛正越过千山万水看着某个地方,或是某个人,眼中光华百转,良久却终是长叹。

“无事。只是这断马剑的剑主……活不久了。”

3.

在成陌发挥职业特长的死缠烂打之下,男人才终于开口道来:他也姓夏,单名庄,字语冰,偃术乃是他世代家传的绝学。而那把断马剑的主人姓李,是位骁勇善战的将军,如今正困守在河南道睢阳郡。

“睢阳?”成陌遽然后背一凉。

作为一个自诩为新闻界未来希望的人,成陌对文史还是兴趣浓厚有些了解的。河南道睢阳郡,这多半是唐朝的行政划分方式。而从大唐至德元年起,也就是安史之乱开始的第二年,在睢阳曾经发生过极为惨烈的持久保卫战,大小打了数十场,歼敌十余万却也死伤无数,史称睢阳之战。然而,死守睢阳的唐代名吏张巡成陌是知道的,却从未听说过什么守睢阳的李将军。

成陌眨眨眼,催促夏庄继续说下去。于是在成陌的盘根问底之下,夏庄说了闻所未闻之事:

大唐睢阳郡乃军事要地一方屏障,直接关乎江淮安危,倘若睢阳沦陷,则整个东南腹地将落入敌手。张巡从雍丘退至睢阳初战告捷之后,李将军曾上表劝谏皇帝增援睢阳。然而,新皇自立,应顾不暇,早已有心放任睢阳自生自灭。李将军澄清利弊,据理力争,直言而今战势睢阳乃大唐生死存亡之关键,只有死守睢阳,保全江淮,以江淮税赋充盈国库,休养元气,支撑军备,才有可能反攻安贼,光复天下。

但不曾想,皇帝非但听不进规劝,还认为李将军是见新帝初立于危难便不服皇命,要拿李将军做儆猴立威的鸡。皇帝敕令一道,把原本归于李将军麾下的精锐部队全部打散,整编交由大将郭子仪统帅,只给李将军一支数百人的老弱伤兵,命李将军带着这等不堪一击的残部自去驰援睢阳。皇帝还让李将军立下军令状,死保睢阳,只许胜,不许败,倘若睢阳守不住落入敌手,李将军便也不用活着回来了。

与其说这是皇帝终于采纳了李将军的谏言,不如说是公然要李将军去睢阳赴死。朝臣人人知这是一道白送死的诏命,只是无人敢言。李将军自己也明知道,但他仍旧慷慨誓师,马不停蹄领着那数百残兵奔赴了睢阳前线,誓死抗敌守城。从此,便断了音信。

夏庄与李将军是多年挚友,情谊远胜手足,原本李将军执意直谏违拗圣意夏庄便十分不赞成,认为李将军如此耿直实在过刚易折,必会招来祸事。果然皇帝龙颜一怒,痛下杀手。夏庄当然不愿李将军就此白白断送了性命,但也明白李将军身为大唐军人,保家卫国浴血抗敌都是职责,也实在无法开口阻止李将军往睢阳赴死。

又及,夏庄也有自己的顾虑。

夏庄的家族乃是源自夏朝的古老家族,渊源远在商周以前,相传乃是上古神人血脉,传得神术绝学称为“偃术”,族人无论男女老少皆修习之,便以“偃师”自称,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无所不通,尤擅机关木甲之术,可化木石为生灵,飞禽走兽信手拈来。曾在周天子驾前献技的“偃师”正是族中之人。

然而,一个背负神秘绝学的家族,历经数千年传承,饱受天灾人祸之苦,早已人丁稀薄。到如今,只剩夏庄一人,依然默默恪守祖训,勤修苦练,誓要将偃术绝学传承下去。

国难当头,眼看挚友赴死,却苦于肩上重担,无法洒脱同行。故此,自从李将军领兵开拔,夏庄便无一日不挣扎痛苦天人交战,矛盾着究竟该何去何从。

成陌听得目瞪口呆。

穿越这种事,他是没经验,头一回意外掉坑,竟然就一头栽进安史之乱的大坑,未免运气也太差。而且还是睢阳。

据史书载,睢阳守卫战打了十个月,唐军直至弹尽粮绝依然死守不退,竟到了杀人食肉以守城的地步。如此惨烈的战场,万一搅和进去,岂不是小命休矣……凭什么别人穿越都是众星捧月万人敬仰坐拥江山美人,轮到他穿越了就得烽火狼烟担惊受怕一不小心还有可能被拖去做成人肉汤啊!夏庄搞不好是他回去的唯一机会,要是夏庄一个想不开真去了睢阳战场,那他怎么办?不跟着去吧,怎么回家?跟着去吧,岂不真成了储备粮……?!横竖都是交代在这儿了。

成陌越想越心惊肉跳,连忙哄劝夏庄:“对对对,偃术传承多重要啊!你又不是军人,还是先顾好你自己的小命要紧。你和那个李将军关系再怎么好,也不至于要陪他去死啊……”

不料夏庄却怅然苦笑,“你不知道。我的命本就是他给的。若非将军,我家的偃术秘籍早落入恶人之手了。”

4.

夏庄低沉的嗓音也与夏清时庶几相似,每每开口便叫成陌不由自主安静下来,静心听那些隐藏背后的故事。

李将军的祖上本是大唐开国的功臣名将,出身秦王天策府,画像高悬凌烟阁,自是功勋世家子。而夏庄不过一介山野小民,这样天差地远的两个人原本注定不会有任何交集。

夏庄少年时家乡遭突厥骑兵掠袭,双亲皆被杀害。个性倔强的夏庄仗着家传绝学,誓要替父母报仇,便带着偃甲上了战场,却意外打乱了唐军预先设下的埋伏,身受重伤,几乎丧命。是李将军于乱军阵中救了他性命。当时的李将军还只是个小小的九品校尉。

李将军待夏庄胜似亲弟。他看重夏庄偃术奇才,教夏庄兵法,更教夏庄将本事用在利国利民的地方,亦师亦友,如同长兄。夏庄也十分敬仰钦慕李将军,从此跟随在李将军左右,以偃术助他西拒吐蕃北抗契丹,驱逐胡虏,屡立战功。

夏庄本就天赋奇高,勤加研习以后偃术愈发精进,令李将军如虎添翼。然而,也正是如此出神入化的神技,给夏庄自己引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在周天子以前,偃师曾经是不避世的。偃师族人遍及天下,以所学之术造福于民。直至有族人在周天子驾前献技。周天子立刻敏锐察觉,强大如偃术是一把双刃剑,为善者所持虽可以造福万民,然必会招致群狼环伺,而偃术一旦为邪恶把持,则必是天下浩劫。于是周天子勒令偃师一脉隐姓埋名藏匿行踪,万不可泄漏身份,以此保护偃术不会落入恶势力之手。偃师一族隧改姓为夏,从此在人前消匿了踪影。故而自周穆王以后,史册之中鲜有偃师一脉的痕迹,有的只是稗官野史的异闻传说。也正是因此,偃师一族日渐衰落,终至人丁凋敝,几乎灭亡。

而夏庄如此高调的现世,打破了族中延续数千年的禁忌。

起初只是周围人惊叹不绝,渐渐便开始有形形色色的人找来,想让夏庄替自己效力。而这些人无一例外在被拒绝之后都想杀死夏庄,理由自是“既然不能为我所用,更不能让你被对头得去!”有几次夏庄都险些就要着道,幸亏有李将军从旁相护。

李将军察觉其中危险,便劝夏庄归隐。然而夏庄始终不肯抛下挚友征战戍边独自贪享安逸。

终有一天,大唐皇帝的钦差上门传旨,要召见夏庄。来者正是明皇李隆基最亲信的宦官高力士。皇帝的意思也很简单明了:偃师这样的利器,只能为皇权所用,不可用,便杀之。夏庄自知避无可避,更不愿牵累李将军,只好随高力士觐见天子,应诺为李唐效命。

于是唐皇便将夏庄软禁在这山谷居所之中,命千牛卫严密看守,让夏庄专心为李唐制作偃甲,并以李将军性命为要挟,杜绝夏庄逃走的念头。从那时起夏庄便再也没能离开过这山谷。除了皇帝本人之外,李将军每月获准往山居中探视夏庄一次,其余再无任何人可以靠近夏庄。若非安禄山叛乱逼得李唐皇室南逃,再顾不上夏庄这里的事,恐怕成陌甫一出现就要立刻被人抓去杀了。

而这柄断马剑,是李将军在出征睢阳以前亲手交给夏庄的。

当时是个月朗星稀的晴夜,李将军匆匆而来,来不及多做停留便又匆匆地走了。他只把这断马剑摆在夏庄房门外,待到夏庄推开门时,人已策马远去了,只余被月光投在门上的一抹剪影仍在脑海,还有盘桓耳畔的低沉嗓音:“这老伙计跟随我南征北讨也有许多年,如今已大不如前了。请贤弟替我修整一番,待到凯旋之日,我定来取。”

然而,夏庄却十分明白,将军是心知有去无回,特意留下这断马剑与他做个念想。将军是在与他做最后的道别。

自从李将军离开以后,夏庄每日对着这断马剑,思索该如何重铸才配得起英雄宝刃,只是心深处始终有另一个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那个许诺必来取剑的人,或许再也不会来了。

5.

不知何时,夏庄便不再说了。他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认认真真地摆弄着剑柄上的机关匣,仿佛正专注于毕生伟业。

成陌从静谧之中惊醒,方察觉自己早已眼眶湿润,一时义愤填膺替夏庄与李将军鸣不平,一时却又为自己方才贪生怕死的小念头而羞惭。

如果此时此刻在此地的是夏清时,想必定会义不容辞地帮助夏庄和李将军守城救国。可他却满心里只有自己,盘算着自己回不回得了家、会不会死在这里……虽然自私不过人性,并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去做舍生忘死的英雄,然而两相比较之下,他是何其渺小,怎不叫人自惭形秽。

“其实……你的偃术如此高明,说不定能扭转战局,救得李将军活命呢!”成陌喃喃地说着,近乎自语。

这等孩子气的打气显然无法鼓舞夏庄。偃师沉默良久,轻轻放下手中断马剑,抬起乌黑双眼,安静地看住眼前这个奇异的年轻人。

“你从千年以后来,能不能告诉我……睢阳城,守住了吗?”

成陌顿时语塞,尴尬地发不出声音。

事实上,睢阳城最终还是被攻破了。史书记载守城唐军饥寒交迫寡不敌众,血战至最后一人,张巡等将领宁死不降,全部殉国。然而,正是坚守睢阳的这十个月牵制了安庆绪几十万兵力,保证了江淮赋税供给,使得摇摇欲坠的李唐王朝得以喘息,恢复了元气,进而才能收复两都,平定天下,结束战乱……成陌为难许久,开口时嗓音已见哽咽,“守住了!多亏守住了睢阳,大唐才——”

夏庄慌忙拦住他,不许他再多说,唯恐他一时不慎就要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出什么扰乱时间轴的话来。然而成陌分明看见了,夏庄眼里闪动的光何其振奋,就像看见了最告慰心灵的宽慰。

那大概就是被点燃的希望吧。

成陌左右为难,不敢以实相告,又不敢再多欺瞒,一时竟不知再说什么才好。

但夏庄却明显露出雀跃神色,渐渐话多起来。他问成陌:“你说你的那个偃师朋友,名叫夏清时?他……是个怎样的人?”

“夏清时?”成陌闻言怔忡,看看夏庄那张与夏清时极似的脸,咧嘴笑道:“他跟你很像……”

夏庄真的太像夏清时了,不止是外貌,连那种深沉安静的气场也像得不行,唯一不同的是,夏清时更疏离。如果是那个拒人千里之外的夏清时,绝不会这么简单向一个莫名其妙从天上掉下来的奇葩吐露心迹。夏清时也不如夏庄爱笑。

其实时至今日,成陌始终不敢说他了解夏清时。夏清时那样的个性,总让他觉得他有太多秘密。然而,夏清时却也总微妙地让成陌觉得安心,甚至觉得喜欢,就像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的笃信,让他愿意不顾一切地追着夏清时跑下去,无论要跑去哪里。

“你放心吧,偃术没有失传,也没有落到坏人手里,夏清时把偃术保护得很好。他可是个厉害得不得了的偃师呢!”成陌大大地把夏清时夸赞了一番。

夏庄若有所思地静了半晌,唇角渐渐有个温暖的弧度。“我若去睢阳,只怕有去无回。我倒并不惧怕与将军同生共死,唯一不能放下的,只是我偃师一族的绝学秘典。倘若我将这秘典毁去,只怕我死以后家传绝学从此断绝,我实在无颜面对泉下先祖;可若不毁去,还不知这旷世奇典会落在何人之手,万一不幸为奸人所用,令苍生再遭涂炭,我更罪无可恕……万幸,还有你在。”他又抬起眼深深看住成陌,眼中渐渐燃起坚毅火光,“天在此时送你来,必是予我的预兆。”

“哎?”成陌似懂非懂地望着夏庄,困扰地挠挠脑袋,“那个……你要是想去睢阳就去吧!”

夏庄轻笑,“我若去睢阳,一月之后,谁送你回家?”

成陌用力拍拍脸,咬牙心一横,“没关系,还有夏清时在呢,他……他一定会想办法带我回去的——总之先不管我的事了!你去睢阳吧,我陪你一起去,帮你救李将军他们,帮你们守城!我看过书的,安庆绪啥时候派人攻城我都知道!”

他说得视死如归,却是一脸好像下一秒就要被人拖上战场得苦相。夏庄静静看着他,并不应诺,也不反对,只是微笑着,眼中光华流转,不知所思。

6.

唐皇幽禁夏庄的山谷深藏在秦岭山脉中,靠近西京长安,想要前往睢阳,必须穿过已被叛军把持的沦陷区。

生在和平年代的成陌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过一把古代版穿越火线的瘾。这种狼烟肆虐遍地尸骸的惨景,和成陌从小熟悉的幸福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吓得成陌一路都忍不住在心里感谢祖国感谢党感谢爹妈感谢和谐社会……偶尔他还会忍不住想,万一这回运气不好,真的枪一响死在战场上,不知道老爸老妈该怎么办。还有夏清时,不知道那家伙会不会想他呢?但杂念太多总是容易出差错,成陌只能拼命把那些烦人的心思都从脑袋里甩出去,壮着胆,紧紧跟着夏庄的脚步。

有夏庄在,普通的突厥士兵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只需几个小小机关便可轻松引开。难办的是甩不掉的尾巴。

最先发现他们被跟踪的是夏庄。两个装扮成流民的杀手在与夏庄擦身而过时突然暴起,企图取夏庄性命,事败失手以后二话不说便服毒自尽了。其后这样的事又发生了几次,被暗杀的目标并没有太多意外,倒是把成陌吓得不轻。

这些前来刺杀夏庄的杀手,都带着大唐千牛卫的腰牌。当年李隆基把夏庄幽禁时,曾命夏庄亲手制作传讯机关,只要夏庄离开山谷,便立刻会有千牛卫得信前来追杀。所以大唐铁卫前仆后继来杀他,夏庄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奇怪的是,那些越粘越紧的刺客里渐渐开始出现不属于千牛卫的胡人。显然另有一支隐藏在暗处的势力,似在后黄雀,每每总在夏庄和千牛卫混战之后补刀,几次都险些伤到夏庄。

夏庄隐隐觉得不好,便叮嘱成陌小心谨慎跟紧自己,如遇意外,不要犹豫,只管立刻逃命。他并不和成陌仔细解释。成陌懵懵懂懂不明所以,也只有答应下来。

直至行程过半,再往前走个三两天便能依稀望见睢阳郡地界。那天,夏庄突然让成陌找个树荫歇一歇脚,去找点水喝。成陌心里犯疑,但还是拿着水囊去了。

这一路走来夏庄始终挂心着睢阳战事,恨不能插翅飞过去,除了睡觉之外吃饭喝水都不停歇,怎么眼看快到了反而停下来不走了?

除非是夏庄察觉了什么变故故意支开他。

成陌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严重地错误,再顾不得打水了,转身就往回狂奔。

还没到地方,就看见夏庄已经被一群胡人打扮的家伙围堵在一棵树下。为首将领肤色黝黑毛发浓密,倒是颇有些气势。只听那领头的高声对夏庄说道:“先生神技果然名不虚传,不如弃暗投明,择木而栖,为我大燕效力。我为大燕皇帝,自当保先生一世荣华。”

成陌听得心里直犯嘀咕:这厮竟然自称大燕皇帝。可是看年纪怎么也不可能是安禄山啊……再说,睢阳之战这会儿安老贼差不多都歇菜了,莫非这厮竟然是安老贼那个坑爹的儿子安庆绪?

顿时成陌险些笑趴在当场。据说安庆绪毛多皮黑长得丑,想不到本人竟然真的跟个毛熊一样,可惜没带照相机!

成陌眼泪都差点出来了,连怕都忘了,蹿上夏庄跟前,张嘴大笑着就开了个大嘲讽:“你大燕八年就完,怎么保一世荣华?”

一句话顿时把所有人的脸色都僵住了。

夏庄用眼神制止他胡扯八道。成陌也知道自己又一时脑子没拉弦,却仍旧撇撇嘴,戳戳夏庄胳膊,小声说:“不用怕他啦,他们大燕四个皇帝,儿子杀爹,兄弟阋墙,杀一个上一个,一个统共坐两年,跟那些个想当皇帝想疯了的村长也没太大差别嘛。”

通常,成陌同学所谓的“小声说”,也足够半径五米以内所有人听个清楚明白。

“成陌!”夏庄哭笑不得,只得上前一步,把这个闯祸精往身后挡了一挡,沉声开口:“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会听你驱策,你若要杀我,来便是。”

这话自然是说给安庆绪听的。

安庆绪黑着脸,盯住偃师和偃师身后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奇葩来回打量了一会儿,估摸着终于还是觉得偃师比较重要,决定不理那个奇装异服胡言乱语的短毛小子,于是便逼上前一步,质问夏庄:“先生曾为唐皇谋天下,为何却不能为我所用?可是瞧不起我等东胡?”

因为你长得丑还短命谁跟你谁倒霉咯。成陌在心里吐槽,才想张嘴,就被夏庄背手捂了个结实。

夏庄傲然迎着安庆绪目光,浅浅噙个冷笑。

“胡人又如何?汉人又如何?开元功勋阿史那社尔是突厥人,安西名将哥舒翰是突厥人,太原平叛的李光弼将军是契丹人。无论同族异族皆有英雄豪杰。真是英雄豪杰,我又怎会瞧不起?”

瞬间成陌就服了。什么叫骂人不带脏字。相比之下自己段位简直太低了。

安庆绪显然也知夏庄是在讥讽他,脸色愈发阴狠,却仍不死心,“先生有位挚友,被我数十万大军围困在睢阳。而今睢阳城内早已尸山血海粮草殆尽,只能杀人食肉为生。只要先生肯与我为盟,我愿与先生共享天下,从即刻起江淮富庶之地便全在先生囊中,睢阳之围今日可解!”

他以李将军的安危威胁夏庄。

夏庄却只摇头叹息。

“即便我归顺于你,他也不会为我开城门。他只会与我割袍断义,从此把我当做贪生怕死叛降敌寇的小人唾弃。”

这不为所动的坚决毫不留情。

安庆绪狠狠盯着夏庄,似还有惋惜,却是凶恶毕现。

“先生如此冥顽不灵,实在可惜。睢阳要地,我志在必得,不能让先生给我添乱。”

应声十数名胡人武士已亮出弯刀,就要围杀夏庄。

“你先走!”夏庄将成陌往后一推。

成陌气得眼都红了。不是他不怕死,可真要就这么甩手逃了,就算活着后半辈子也只能窝囊活着。回去以后,他要怎么跟夏清时和小藜说这回事呢?小藜肯定会嘲笑他是个怂包蛋。而夏清时,或许不会直白说他什么,却一定会打从心底瞧不起他吧……

“哥堂堂一个专业学新闻的,可是有一颗战地记者心的!临阵脱逃这么龟蛋的事我才不做呢!”

成陌也不知自己是哪儿涌出来的一股劲,大喝一声反冲上去,竟然就将夏庄背在身后的那把断马剑拔了出来——只不过姿势有点难看角度也不太好,耍帅不成,差点一个踉跄脸先着地。

握住剑柄的时候,成陌觉得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大概是裸露在外的机关部件吧。成陌低头看了一下冒出血珠的手指,却见那断马剑上沾染血迹的地方忽而亮了,尚未完工的机括也转动起来,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响。起初只是一点红光,若血痕,又似火种,逐渐蔓延开来,沿着剑骨直烧上剑锋,势如燎原。

成陌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手中断马剑骤然轻得跟木头片一样,挥舞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他试探着将之向前一斩。立时,那长剑便挟着劲风劈下,将合围上来的胡人尽数震开三步。

成陌自己也吓了一跳,双手举着那断马剑来回挥舞,不许胡人靠近夏庄,除了动作丑得跟赶苍蝇一样之外,竟然也管用。但他毕竟根本不会武术,误打误撞胡乱比划可以,真要迎敌对阵哪有他什么事。众胡人只见这个奇奇怪怪的小子叽哩哇啦嚷着些听不懂的东西冲出来,虽然看起来很蠢,却又危险得很,被唬得乱了好一会儿阵脚,慢慢缓过劲来,便又步步紧逼。

这样耗下去,迟早还是个死。

成陌焦躁不安地扭头去看夏庄,却见夏庄安安静静站在树下,由始至终连位置都没挪过。

这人怎么完全不着急啊?

小记者一脸震惊。

夏庄却是哭笑不得的无奈。“你的那位偃师朋友一定也经常被你气得不行却又不忍心责怪你。”只见他左手将成陌拉到身后,右手轻轻一扬。登时,便有无数细小弹丸从他护臂下的炮膛中飞射而出,暴雨梨花,如雨如蝗。那些银色弹丸,每一枚都包裹着火药,一旦击中目标弹头便如烟花绽放般炸开,当真碰着即死,挨着即伤。眨眼之间,冲在最前排的几个胡人已经倒了一地。

“我学偃术,只为造福天下,不为耀武扬威,更不想无谓杀人。尔等不如惜命退去。”夏庄颔首,静静看着余下再不敢上前的对手。

成陌觉得自己的眼珠子差点都要被吓出来了。

这也太作弊了!这根本是把散弹枪啊!对面虽然人多,可全都使的是单持冷兵器,这边好家伙一枪一排小朋友……难怪这些人发现夏庄偃师的身份便如狼似虎地扑上来,难怪夏清时坚决不肯向企图将偃术用于暴力的人妥协,这玩意儿一旦用于军火普通人还有什么活路啊?夏庄毕竟是个唐朝人,科学技术不发达极大地限制了创造力,都能弄出这么个玩意儿来,搁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现代,只要夏清时愿意他啥造不出来啊!妈妈,技术宅好可怕,我现在去求夏清时原谅我从前犯得蠢还来得及吗!

整整半分钟成陌都深陷内心咆哮之中无法自拔。

他看看眼前那些胡人的尸体,再看看夏庄,瘪瘪嘴,小心翼翼地把手中断马剑重新插回了夏庄背后的剑鞘里。

夏庄看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乖”的安抚眼神。

成陌忽然觉得想哭了。

安庆绪自不肯放走夏庄,当即命麾下拉开弩箭。夏庄不欲与之纠缠,拂袖释出一只通体灵光剔透的青色麒麟兽,将成陌拉上就走。

那只青麒麟何其俊美矫健,竟与夏清时的偃灵如出一辙!

成陌坐在麒麟背上,感觉身后不断有弩箭追来,却始终追不上麒麟狂奔的速度,抬起头痴痴看着偃师背影,一瞬恍惚竟又觉得带着他御风而行的是夏清时,不觉看得呆了。

7.

夏庄驱使青麒麟带着成陌跑了一天一夜,直跑到睢阳城下,远远已能望见高耸城墙和城下围困兵马的地方才停下。安庆绪早就被甩得远了。但偃师驱使偃甲毕竟是耗费心神之事,加之连日兼程赶路原本便十分疲乏,夏庄到底还是支撑不住地到头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恰是子夜。漫天星斗映着城下火光,将一方天角也都染上了血色。

夏庄立刻就要闯阵入城去,任成陌如何劝他再多休息片刻也不听。他从怀里取出一支精雕细凿的木匣递给成陌。成陌打开来看,见匣中封着一卷织锦卷轴。

“此去生死难料,请你替我寻一个妥善之人,将这绝学传下去。我族中人数千年来将偃术视为秘技,坚持传内不传外,才致后继无人,落到今日田地。有些不合时宜的规矩,当该则改。或许有朝一日,偃术得遇机缘,终能重见天日发扬光大,到那时,人人可以学习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自有相生相克,再没有什么稀罕的,也不会争抢得头破血流徒生杀戮。”他如是叮嘱成陌。

成陌闻言大惊,就想站起身,却猛嗅见卷轴上传来的异香,顿时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再想屏息已经来不及了。

“……说好了我要帮你们一起去守城的!”成陌有点委屈,不甘不愿地嚷。

夏庄摇头,“你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自然还是要回到属于你的时代去。死守睢阳是我们的责任,不是你的。而你也自有你的使命需要完成。”

“可是我哪知道什么人合适什么人不合适?我……我根本完全不懂偃术啊!而且我一个人要怎么才能撑过一年去?一年啊!”成陌急得差点哭出声来。

夏庄却只深深看他,始终不予应答。他只从袖中取出一只奇异的小刀,刀头极细,就似燃烧的火焰。“你之前说,这把剑上还刻了字,刻的是什么?”

成陌想了想,“安得上方断马剑,斩取朱门公子头。”

“王翰诗,配得起上阵杀敌的好兵刃!”夏庄由衷赞叹,旋即却又惆怅起来,“只可惜了醉卧沙场的豪气,最终也还是落得一声‘几人还’啊……”他就着那只小刀,如同泼墨挥毫,径直在剑身上写下诗句,复又将长剑收回鞘中,略凝眸,仔细端详成陌。

“你和将军很像。”

“夏先生,都啥时候了,你就别取笑我了!”成陌是真要哭了。

夏庄却微微一笑。“你们心里都有光与热。”他把掌心轻轻按在成陌心口,嗓音低柔如同哄慰,“不要害怕,你只要顺其自然,坚持你的本心就可以了。剩下的就全都交给时间吧。时间自会证明一切。你不是知道的吗,总有一天这些不为人知的绝学秘术,都会传到你那位姓夏的朋友手上。是你告诉我的,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把偃术保护得很好。”

言罢,他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只木鸟托在掌心,轻轻向云端抛去。木鸟迎风展翅,竟在瞬间化作大鹏,俯首候在主人身前。“若真是上苍有意,这断马剑定会回来寻你。你我姑且就都信一回天意吧。”夏庄点足跃上鸟背,轻轻在巨大羽翼上拍了三下,便乘风而去,再不曾回头看成陌一眼。

成陌眼睁睁看着偃师远去的背影消失在云间,一时错觉看见直冲九霄的耀眼火光,又仿佛已看见夏庄与李将军并肩作战于万军之中。

远处似有金戈嘶鸣声起。成陌呆磕磕半晌,回神时努力抬起酸麻的手,重重抹了一把泪。

8.

成陌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能活动四肢,等重站起身,顿时像被卸掉了全身的力道一样滚在地上。

他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也不太认得清方向,便跟随逃避战乱的流民游游荡荡,漫无目的地走,风餐露宿,赶鸭子上架,简直觉得自己的野外生存技能已经直逼贝爷。

他的打扮格格不入,说话也奇奇怪怪经常让人听不明白。流民们有些觉得他有趣,大多还是警惕地远远看着他,不肯让他靠近。他也不敢和流民们走得太近,唯恐没了夏庄看护他真会一不小心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把时间轴弄得乱七八糟。于是他便这么若即若离地徘徊在边缘,观察每一个往来之人,寻找那个必定存在的“妥善之人”。

就这么乌飞兔走,冬去春来。听说安庆绪的大军到底还是攻破了睢阳,但唐军却相继收复了长安、洛阳两都,又很快将睢阳打了回来,把安庆绪赶去了邺城。而混迹在流民之中的成陌,已愈来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唐人,怀揣着近乎相同的心情,期盼奇迹,期盼回家。

直到有天,他在几个新来的流民中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那少年肩头扛着一把长足三米的断马剑,沉重长兵压得少年腰都弯了,踉踉跄跄简直像挑了个大扁担。少年手里还牵着个五六岁大的小姑娘,梳着双环髻,脸上全是泥灰。

成陌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两三步扑上去,一把死死抓住那断马剑再不肯撒手。

他这激动得忘乎所以的架势吓了少年一大跳,小姑娘则彻底被他吓哭,上气不接下气地躲去少年背后。

少年慌忙从腰间的破布包里掏出一只木头小鸡仔,递到小姑娘面前不停哄慰。小鸡并不是用什么好木料造出来的,却雕刻得栩栩如生,点头啄着米的姿态活灵活现,可爱至极。

“你……你是什么人?”成陌看看小木鸡,再看看少年,一把抓住少年手腕,瞪着眼质问。

少年不知所措,呆了好久才连连摆手解释,说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小木匠,从小跟父亲学了些木工手艺讨生活,后来遭逢战乱,父母相继过世,只好独自带着妹妹逃难。这把断马剑是他从战场残骸里捡出来的,因为觉得剑柄上的机关匣十分精巧,于是就好奇带在了身边,想要好好研究。

这断马剑上的机关匣已然完整了。成陌低着头,反复摩挲着剑鞘上的纹路。

“这把断马剑是……是你的吗?那还给你……”少年小心翼翼地看着成陌,一脸不知道这个怪人想干嘛的惊恐。

成陌用力摇头。

看得出少年很爱惜这断马剑,把剑擦拭得十分干净,从外观看来似丝毫没有留下腥风血雨战火狼烟的痕迹,与当初在夏庄手中时相比竟几乎无差。

剑在此,只是这剑的主人和他的挚友却不知身在何处,生死未卜。

成陌紧紧抱着断马剑,一想到夏庄,眼泪就汩汩往外冒。

少年一筹莫展地看着成陌哭剑,吓得动也不敢动。

成陌一边吸溜着鼻水,一边把夏庄留下的卷轴匣子从怀里摸出来塞到少年手里。

“就决定是你了!这个也给你!你肯定没问题的!”

“啊?”少年被塞了个满怀,一头雾水,益发惊恐地看着成陌。

“你好好把这里面的东西全都学会,跟这把断马剑一起好好保管!从此你就是新一代的开山祖师爷了!然后一千多年以后,会有一个叫夏清时的——”

就在他提到夏清时的名字时,断马剑的上机关匣突然迸射出一道奇异灵光,赤红之中又隐约夹杂着青色。

成陌觉得有一只熟悉的手稳稳抓住了自己的后脖领子,连“嗷”得叫一声都没来得及,就又被拽进了光影里。

9.

视线再次清晰的时候,成陌发现自己正趴在夏清时房间的地板上。而夏清时——真正的夏清时本人正站在自己面前,手中持着那把断马剑,一脸怒容,简直恨不得直接拔剑出来狠狠砍他几下的模样。

成陌呆了一瞬,下一秒便扑上去紧紧抱住夏偃师,“哇”得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诉自己一年来吃了多少苦,一边把鼻涕眼泪全抹在夏偃师身上。

“……什么一年,总共也就没两分钟而已。都告诫过你不要随便乱碰这把断马剑,你怎么就是不肯听——”夏清时皱眉才斥责了一句,看看成陌那副比非洲难民还惨不忍睹的尊容,便又骂不出口了。

待到被夏清时扔进浴室痛快好好洗了个澡,又狼吞虎咽大吃了一顿之后,成陌才终于在与夏清时交谈之后理清了思路。

想必是夏庄从他的话语中窥破了这个时间的循环,于是在断马剑上留下了机关。而夏清时也正是通过这机关与时空另一端的他建立了联系,才将他带了回来。

自入门之日起,夏清时便知道师门传说之中祖师爷少年时曾偶遇一个形容举止与众不同的仙人,仙人将载满偃术绝学的秘籍卷轴和这把断马剑一同赠予了祖师,祖师依照密卷所载勤修偃术之后,为了遵照承诺,将偃术传承下去,这才开始挑选可造之材收为弟子,终于渐成宗派。成年以后,夏清时一直认为这些传说都不过是前人附会,万万没想到,传说不单是真的,传说中的“仙人”还竟然就是眼前这个时不时就蠢得人神共愤的小记者——简直童年尽毁。

而那个毁童年的小记者却还在滔滔不绝地讲他的闯祸历险记。

“我觉得夏庄和李将军一定没有死。夏庄的偃术那么厉害,他一定能救得了李将军。而且,你不知道他跟你有多像哦!搞不好你真的是他们俩的后人呢。”

一时之间,夏清时竟然被这严丝合缝自成体系的脑洞震住了,静了好一会儿,才委婉开口:“……就算他们没有战死,我也不可能是‘他们俩’的后人。”

“为啥?”成陌眨眨眼,依然没有察觉问题的核心所在

夏清时无力看了一眼成陌,实在很不想继续深入解释,干脆彻底不搭理这一茬了。

成陌倒也并不执著,好不容易重回文明社会,便跟个癞皮狗一样彻底把自己在沙发上瘫成个大字型,翻来覆去地打滚,忽然却又猛一下弹起身坐得笔直。

他忽然怔怔得问夏清时:“可是,夏庄和李将军这样的人竟然没有在史册之中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是不是也太悲凉了呢……?”

夏清时眉心微微一颤,似不曾想过小记者竟然也又忽然深沉起来的一天。他盯住成陌看了好一会儿,将手轻缓按在他肩头,安抚地拍了两下,沉声应道:“青史留名并不是最重要的,时间本身即是见证。这把断马剑是见证,你是见证,我也是见证,每一个继承了他们精神意志的人都是他们曾经存在过的见证,也是他们生命的延续。大义永存,精神永在,其余那些,又有什么紧要?”

成陌仰起脸,刹那恍惚,竟错觉眼前是夏庄正向他微笑,再用力揉眼却又是夏清时。他呆了片刻,把脸埋进沙发的皱褶里,忽而又伸出手,害怕失去一般,悄悄抓住了夏清时的衣角。

10.

虽然时间会淹没许多人和事,但依然会留下存在的证据,总有些东西会在时间里永垂不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