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他元神被斩神剑一分为二,如今虽然召回,伤痕犹在,恐怕,还有点问题……”张明徵目瞪口呆,忍不住低头扶住额角,失血与伤口疼痛令他一阵晕眩。
白晔忙一把扶住他,默默不语地把手贴在他胸前的伤口上。
温暖而真实的触感几乎令张明徵不敢相信,下意识握住那只按在心口的手,低声安慰:“皮肉之伤,我自己就可以治。”
白晔点点头,下一刻整个身子却骤然被抽空了力道一样虚软下去。“元神虚灵要汇聚实体消耗太甚,我撑不住了,重华……带我回家……”他才勉强吐出这句,便连形态也已不能维持,彻底化成一团晶莹珠体,萤火虫一般在四下无声的黑暗中闪动着微弱光芒。
张明徵双手将他捧在掌心,几乎糅进怀里去,唯恐他会就这样从指尖流走消散不见,急急忙忙往回路跑,数度险些跌倒。
再有光亮映入眼帘时,他看见阎君端着一张笑脸站在门槛外望着他。
“那小龙胡作非为太甚,吾罚他在镇魂塔替守三百年,磨一磨他这自以为是的性子,之后便放他往生去。”阎君笑眯眯地拈须,十分满意。
“阎君你可是算尽了一切才有如此安排?”张明徵被折腾得吃了好大一番苦头,满腔没好气,想要发难,又恐怕这阎罗王反悔不放小狼,忍了又忍,直憋屈得牙疼。
阎君摸着胡子“嘿嘿”得笑,把张明徵往外撵,“我只盼你们从此再莫回来,我好省了多少麻烦。”他一挥手,已有金光坦途开在眼前。
张明徵听见声声熟悉鸣叫,看见自己那只金翅凤凰逆着光芒飞来,再不欲多耽搁,纵身跃上便催着那鸟儿展翼而去。
这般千辛万苦好容易使白晔魂魄归位,那狼儿实在劳损太甚,只睁开眼眨了两眨,示意他还活着,立刻又倒头昏睡过去。
张明徵受了一番大惊吓,连手也不敢放,执意亲自将他抱在怀里,向偃师和月黎夫妇道了谢,就要回天都山去。
偃师景见他急着要走,忙追上去嚷:“嗳,这还有一只,你也一齐领回去嘛。”
张明徵扭头一看,只见一只赭毛狼崽儿正蹲在偃师脚边,缩头缩脑呜呜得抽泣,不是阿五又还是谁?只是缩得太紧,颜色又土兮兮得毫不起眼,他方才一时竟没瞧见。
看见阿五,便又想起行云变幻了模样闹出这许多事端,张明徵不由脸色一变,看着偃师不置可否。
偃师景指着阿五挠头笑道:“我方才在八卦阵里见着他,就顺手拎了出来,想来被关在里面有日子了。他也说不出句明白话,一气儿蹲着哭,看来给吓得紧。不如你领回去了算了,省得我多送一趟嘛。”
张明徵原本不想,看看阿五可怜模样又软了心肠,便做法放出仙舟,将那倒霉的狼崽一并拎回山中去。
白晔大伤了元气,不能维持人形,团着狼身昏昏沉沉睡了十余天仍不见醒转。张明徵便将他养在身边,寸步不离得照看着。
那狼儿额前一道刻痕,就似眉头紧蹙。张明徵看在眼里,总忍不住想他究竟梦着些什么。
缘何小狼你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却连半点也想不起来?
行云烧毁那一卷往生册当真焚在他心里,再也不能放下。
好几回他都忍不住将掌心贴在白晔前额,想开了宿命通来一探究竟,却每每又无端心生怯意,不能进行下去。
“都说‘千龙一骊’,诸天龙之中唯有骊龙最是罕有,你究竟是做了什么落得这样下场?”终于一日,他抱着小狼坐在通天崖上,忍不住低声叹息得犹如自语。
云雾若潮,沾湿了衣袂发梢。远望满山石榴花开,连绵锦簇得,一片嫣红娇媚。
那颗毛绒绒的脑袋终于在怀里蹭了两蹭,淡淡地应说:“昔日大神欲惩戒人类,寐女为此与大神反目聚众反出天界,大神命我去围剿,我输了,放走了寐女,败军之将自然要砍头。”语声不重,仍似没什么气力。
“斩角剜筋,摘去了龙珠,这样也就罢了,何必还要罚你堕在这畜生道里,却又把往日骄傲记得一清二楚。我不信上苍如此阴狠。”张明徵脸上一热,忍不住揉了揉眼。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万物皆为刍狗,龙也好,狼也好,蝼蚁也好,又有何分别?”白晔慢慢打了个滚,捡了个舒服姿势,侧脸看着他。
虽然说着如斯高深话语,那模样却活生生一只捡了便宜还卖乖的大狗。张明徵被逗得忍俊不禁,才笑出声,又不免惆怅,“你受了这样多苦,却在我面前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模样。”
白晔闻言翻身正坐起来,低头将前额抵在张明徵脸颊,细细地厮磨,“起初时,我也常心有怨愤,只觉得天地不公。但如今却已看得十分明白,这天地间没有公平与否,只有愿或不愿。我自甘愿,则一切皆是我所选择我所担当。苦海无涯如何,执迷成狂又如何,我信我总有一日跳脱界外,难道你不信我?”他又把那双狼眼定定看住张明徵,一瞬不瞬的,似有精光灼灼。
“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
偃师做下的那一对莺伶还嘤嘤唱着,在俏红枝头跳得高高低低。
张明徵怔怔听得出神,良久,忽然一把揪住白晔那条正不安分地摇来摆去的蓬松狼尾,“小狼,你酿的桂花酒只余下一壶了。”
那狼儿卷尾将他的手圈住,又在他膝头捡个舒服去处趴好了,懒洋洋应道:“怕什么,喝完了再酿,百十年后又好赏花对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