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侠客吟:疯子》(七)

七、海上日月

后来我拥抱了沈濯,在茫茫海上,一叶扁舟的随波逐流中。除了我们,便只余下天和海,一叶扁舟,满目空旷。

那是一段不可预料结果的旅程。扬帆时,看着那一线蜿蜒海岸渐至模糊,一刹那闪念,我甚至怀疑会就这样漂去不知名的远方,再不能停下,更勿论回头。

海上的夜晚很冷,水浪带着碎冰。我们不能点灯,浓黑里只有星光稀薄。

沈濯忽然唤我抱住他。他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全然不见焦点,嗓音中的战栗纤细得如同破碎。他的身体很冰冷,触不到血液流淌得感觉令我也忍不住暗自恐惧。我用力地抱住他,用力想寻找一些生气,直到我听见他的心跳。那声响在寂夜里燃烧,盛大而虚无,如同一场月入海平的幻觉。

刹那,我的泪水落在他胸口上。

情难自禁,无法抑制,似有什么东西从心深处奔涌而出,宣泄得不堪束缚。我流着泪亲吻他,泪水滑在唇齿,咸涩地令我舌尖发麻,那些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沉浮,耀出的光灼得我浑身炽热,闭上眼,看见的便是燕倏,燕倏的发,燕倏的唇、燕倏的眼、燕倏、燕倏、燕倏……

我撑着身子怔下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但是我动不了了,我只能痴痴地盯住面前那人。

他不是燕倏啊……他是沈濯。

可沈濯他抱住了我。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抱住我,温柔又安静,宛若和风包裹。我把脸贴在他心口上,拼命咬着唇,缓缓抚上那些渐渐陈旧的伤疤。

我们像两个婴孩一样相拥彻夜,什么也不做,亦不能睡去。

天曦将至时,他忽然唤我。“拂衣,”他唤我的名字,拥着我伸手,指着天角灰红的云霞,声若低吟,他说:“太阳要出来了,再往前一步,这长夜便能过去了罢。”

我扭头,那一片天空依旧朦胧,并不见如何耀眼,却似有万丈光来,刺得我双眼生疼。

我坐起身,握住他的手,仰面呆望着,心里满得快要溢出来,却又空旷得一无所有。

我永远都记得魏伐檀被燕倏掐住咽喉时的怪笑。他笑:“我只是个无处容身的人。”直到与沈濯一起沉浮瀚海,一望无垠,满眼全是深深浅浅的蓝时,我竟才终于感同身受。

沈濯告诉我,藏剑城上一任的城主隐居在南海之外,若寻着他,或许能帮我索回我的剑,但若寻不着,或许我们便再不能回来。

他还是一如既往,什么也不多问我,只问我:“去么?”

藏剑城广告天下子弟,悬赏缉拿我们,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袁越也在这么做。我想,其实沈濯他根本就再也不想回来。

于是我便与他乘上了顺流南去的海船。

若是拿不回燕倏的剑,我回不回来也没所谓。

我不知我们在海上究竟漂了多久,我只记得沈濯的体温,那样稀薄的凉在一无所有的海上日月中渐渐生出了不可替代的温暖,成为了失去燕倏后我以为可以握住的唯一。

但我不探究他心中的袁越究竟是何种存在,一如他从不问我有关燕倏的任何事。他只有一次安静地问我:“拂衣,取回剑后,你有何打算?”他唤我拂衣,这与燕倏、魏伐檀都不相同的称呼,很好。

我想了很久,觉得我别无去处。我说:“我要回雾灵山。”

他似想说什么,薄唇嗡动,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我对那段海上日月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一片风雨呼啸之中。巨浪拍碎了小船,如同拍碎蝼蚁。但并不觉得恐惧,我看见蓝色的飞鱼,跃出水面,在白浪滔天中撩起绝美的弧线。

它身后是一轮孤月,在狂风暴雨之后,深深天幕之上,兀自明亮。

再醒来时天光已大亮了,身下触感十分绵柔,耳中却吵闹个不停。

我睁开眼,看见一团繁花锦簇。

那是个少女,短衫短裙,乌发披散着,并没有衬得肌肤愈发如雪,但那泛着光泽的象牙色也很好看。她衣裙上的花朵是真的,娇嫩新摘,似还挂着露水,在眼前摇曳,晃得我眼花缭乱。

她见我睁眼,立时激动地吐出一连串话来,声如玉珠,语速亦十分快,脆生生得好听,只是我听不懂。

我醒了醒神,坐起来,去看沈濯。沈濯还昏睡着,一只手与我紧紧握在一处,不曾松开。

那少女许是见我不应话,便放缓了语声,又说了一次。可惜,我还是一个字也没能听懂。

少女急得直跳,像只焦躁的黄鹂,绕着我们蹦来蹦去。我只好看着她蹦跳,心想与她说话她也不能懂。

沈濯迟迟醒不过来,我试一试他鼻息,又俯身听他心跳。他气息平缓,心跳亦不微弱,应该没有呛水。我放下心来,就在他身旁坐下,略作调息。

那少女渐渐也安静下来,跪坐在一边望着我,但没一会儿便又嚷嚷起来。我听出,她大概是喊:“阿内桑!阿内桑啊!”她边喊边跑过去,赤裸双足在沙地上留下一串纤纤印迹,不一时,拽着另一个姑娘跑回来,手舞足蹈,满嘴里一串串的全又变得听不明白。

那个姑娘笑着,拉她安静下来,对我道:“伊讲恁手拖手了好紧哦,害伊拆都拆没开,只得要恁躺沙埔上待郎来抬先,未知汝醒恁快嘞。伊讲伊系好厝女,汝安心啦。”

她说话的方式很奇怪,与之前那少女不同,倒像是几种方言混合一处,但与中土雅言又有些许微妙相似,总算还能勉强听懂一些。我怔了怔,向她们道了声:“多谢。”这俩个姑娘皆是百花短衫裙,一模一样的装扮,我得知她们是姊妹。姊姊比妹妹略高出半个头,圆脸蛾眉深酒窝,更显娈硕丰腴。她们都爱笑,总露出八颗牙齿,白如珠贝,人如其名,姊姊叫阿珠,妹妹叫阿贝。

我将沈濯背到两姊妹家中。

这是个海中孤岛,据说,数百年来岛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从不曾离开,偶尔有遇着海难的中土人漂来岛上,但最近一次也已是十数年前。

沈濯醒来时,已又是月上中天,由始至终他都紧紧握着我的手,直到彻底醒来,才终于放开。

阿珠煮了汤送来,海鱼和海菜炖出的汤有股大海的浓香,干净又纯粹。

沈濯又向她道谢。

阿珠在裙摆上擦着湿润酥红的双手,笑道:“唔讲谢啦,侬家都好难见到海那边来个郎客哦。玉阿公话给侬知,恁边国中男仔个个都系恁俊,但女仔嘞,都没侬家酱靓哦,系未真噶?”

笑言软语说得沈濯茫然半晌,待想明白了意思,顿时窘得满面绯红,险些没给一口热汤呛死。

那阿贝也从门外探头进来,抱着门框,语如珠落,清脆叮当,宛若琵琶弦拨。

我觉得想笑。

不知为何,我忽然开始想,若是魏伐檀在这里,他定能把这两个岛上美人哄得开心服帖,不像我和沈濯这样狼狈。

阿珠提起这个玉阿公,倒是跟魏伐檀很像。

我问阿珠:“这位玉阿公是什么人?”

“同恁样哩,阿公唔系岛中郎,不而过当年海上漂来就未走。”阿珠眼波闪亮,似有怀念,柔声道:“阿公说话声好好听,仲教侬姊妹习字,侬家都学不成物啦。”后来我才渐渐习惯了,她说“学”这个字的时候念成“哈”,“不”念成“唔”,但当时我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哈唔成物”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猜她大概是抱怨自己学不好。

我又问她:“那玉阿公现在何处?”

阿珠闻言看着我,安静下来,许久叹息:“阿公都过身多年了。”

我怔了怔,心中骤然一寂。

我连证明这人是否我所找寻之人都还来不及,就被告知,他已死了。

郁郁时,却又有人握住我的手,即便不看我也知道,是沈濯,只能是他。我回眼看住他,默然无语。

沈濯又与阿珠说了些什么,我已无心入耳,只听沈濯后来告诉我,那玉阿公故去前似乎留下了什么东西,保管在岛中神庙内,但若要取出,需得等三个月,待祭神典仪之后。

于是我与沈濯便在姊妹俩家住下来,等着祭典开庙。

阿珠阿贝姊妹显然都很喜欢沈濯,尤其是阿贝,虽然语言完全不通,但她却总黏着沈濯,像只灵雀一样叽叽喳喳个没完。沈濯从来都是个温柔的人,听不懂她说话也好,依然会微笑听着。我不知他是否想起了袁以柔,阿贝与袁以柔,其实是相像的,她们有何其相像的眼睛和笑脸。

每每这时候,阿珠总会笑看着他们,美眸明亮,似有宠溺流淌出来。

但有一日她来问我:“汝同沉阿兄很交好?”她把“沈”念作“沉”。

我起初并没懂她意思,直到她又与我说:“大人过身早,只细妹同侬过活,细妹直直都想出这岛去,可怜未有人能带她。”我忽然明白过来,她想让沈濯带阿贝走。

我说:“如此妳该去问他。”

阿珠深深看我一眼,垂下眼帘,“侬知细妹意爱郎客同郎客中意伊系两样事,但侬亦没别路好选,若汝唔在意,侬家会同沉阿兄问。”

我问:“为何要先问我?”

她抬眼又看住我,但不说话。

我又问她:“妳舍得么?她是妳唯一的阿妹,若是走了,不知几时才能再见。”

她笑了笑,摇头,“阿妹开心,侬最开心。”

我看着她的笑脸,她有一双十分好看的蛾眉,弯弯衬在额下,将眼底潜藏的忧伤也几乎遮掩得干干净净。

那天夜里,我听着海浪冲刷沙滩与礁石的巨响,辗转难眠。我在黑暗里睁着眼,问沈濯:“你想留在这岛上么?”如若这样便能彻底遗忘从前,重获新生,他或许会愿意罢。

沈濯背对着我,像是睡着了,久久没有回音。但就在我几乎要放弃了时,他忽然开了口。他轻叹,说:“拂衣,你不要误会。”嗓音沉静如水。

我猛一下从榻上弹起身来,盯着那一片撒在窗前的月霜。胸腔里如鼓躁动。我问他:“我误会什么?”觉得嗓音干涩到细不可闻。

他没有答我。

我翻身扳住他肩膀将他仰摁在榻上,逼他看着我。

黑夜里,他的眼睛没有焦点,却亮得令我心颤。

那就像是,在海上漂泊的无数个夜晚里,我仰面看见的,明亮又坚毅的晨星。

在我细想明白以前,我俯身吻了他。

我将舌探入他口中,舔舐吮吸。他的嘴唇很柔软,内中湿暖,令我安心又焦躁。我不知我是何时学会了这个,或许是燕倏这样地亲吻我以后,又或许,根本是在我无数次偷吻那眉眼与红唇之前,是我灵魂深处蠢蠢欲动的本能。

沈濯没有推开我。他抬手扣在我脊背,将我整个拥入怀里。

交相拥吻时,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奔涌燃烧着。沈濯的体温总是刚刚好,在我寒冷时,他是暖的,在我火热时,他便微凉如绸。

我与他贴身厮磨,肌肤寸寸相亲。我不知我是否可以这样做,但我知道,我想。如此,我便能感觉到他,进而感觉我自己。我们都还活着,还得活下去。

他捧住我的脸,似想望进我眼底,问:“我是谁?”但目光却还是越过了我。

我用手掌盖住他的眼睛,答:“你是沈濯。”我知道,他是沈濯,很清楚地知道着。他不是燕倏。

他的睫毛在我掌心颤动,没有闭起双眼。他用如同叹息地语声对我说:“拂衣,喊我明清。”

我微微一怔。

明清,不是以清,他不要那人给他的字。

我俯身亲吻他,沿着那优雅的轮廓,吻一下,喊一声:“明清。明清。”撑开他向深处用力挺身。

我顾不得回想当初燕倏是如何做的,我也不愿。

当我察觉他流血时我便停了下来,惊得有些迟疑。但他桎梏住我,不许我离开。从头至尾,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大睁着的眼睛里,似也要涌出血来一样,泛起大朵浓黑落花。我几乎不敢再看,又将手覆上去,可是他扼住我的手腕。

那并不是一场欢愉,而只是一次撕裂的仪式,将一个人,一段过往,从灵魂深处生生扯开,如是而已。

完事后他用手摩挲着我的五官,似要确定什么般又唤了一声:“拂衣……”只此一声,再无下文。

我伏在他身上,盖住他手背,将他的掌心贴在面颊,应他:“是我,我是燕拂衣,我在这里。”

我觉得愧疚,但又不敢,想替他做些什么,亦是不敢,仿佛无论怎样,都是亵渎,唯有竭尽全力地抱住他,一动也不敢动。

待清晨微光终于穿透夜之纱幔,我遽然睁开眼。瞬息错觉,我几乎要分不清了,这世界的光芒,我究竟是期盼着,或是逃避?我生在浓烈黑暗里,一面希冀离开,一面蜷缩不前。

次日我便去找了阿珠。

我说:“妳不要去问他了。阿贝是个好姑娘。这件事还是就了在妳我这里的好。”

阿珠久久看定我,点头。“其实侬早知恁唔得带细妹走。侬都从来未见男仔拖手拖到恁紧,拆都不得开。”她笑起来,又对我说:“多谢汝坦白,为细妹留著体面。都好啦,侬家来天教细妹出船,若伊定定要走,女仔都能出船越海去,未必要靠郎客带。”

我看着她的笑脸,这回她没有露出牙齿,抿着唇,眸色喜忧参半,但依然明亮坚定。阿贝很幸福,有个这样好的姊姊。我怅然笑叹:“世上的姑娘都这么好,可惜我们没福。”

“有福没福,心心相印都作福嘛。”阿珠摇头弯着眼,她拉我:“火瓜收苏啊,暗时篝火会得来啰!”

我后来才明白,她其实是在说“雨过收伞”,代表揭过不提了。这岛上把“雨”也念成“火”,真是十分有趣。

阿珠邀我们去晚上岛中的篝火集会。我问沈濯去不去。他的眼睛夜里看不见,虽然有篝火,想来总还是不便。但沈濯坚持要去。他说:“你带我去,拂衣。”

我于是拉着他去,手牵着手。沈濯的掌心依旧是干燥而微凉的,即便在这样的海岛上,也沾染不着湿气。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剑磨出的茧,没有滑嫩细腻的触感,但分外坚实。

我拉着他找地方坐下,立刻有姑娘们拥上来唱着歌子邀舞。这里的姑娘都很美,乌发如瀑,满身香花。

阿贝正与少年们跳舞,看见了,撒开舞伴就跑过来,把她们都轰走,像只护犊的母鹿。

阿贝是这火光中最美艳的姑娘。男人们只得艳羡地盯住我们。少年郎在对面跳来跳去,挥动长长的不知什么鸟的羽毛,龇出一双虎牙。

我忽然觉得血涌,像受了挑衅的狼会竖起背毛一样,示威地勾住沈濯的脖子,在盛大红火下与他唇舌相吻,召告我的所有权。沈濯亦不推开我,他握紧我的手,我们十指相扣,任火色也不能插入。

四下惊笑入云。

阿贝气急败坏地把我揪起来,拖到篝火旁的空地上,姑娘们又拥上来,将大把的鲜花与大碗的美酒洒得我满身满脸。我扭头去看沈濯,穿过花与酒的洗礼,看见他安静的微笑。火光映在他的眸子里,竟似从心里生出来的,烨烨不灭。

阿贝凑到我耳边说了什么。

她说:“你要一辈子对他好,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她一字字咬出声来,略仰着脸,眼神很骄傲。其实她没一个字念得准,但不知怎么的,我就是听懂了。我笑得差点流出泪来。

然而阿贝是认真的,她端着酒碗要我立誓。

酒才从火上取下来,依然沸腾翻滚。我引颈一饮而尽,觉得吞下了一口烈火,整个人也要烧起来。

阿贝一碗一碗得灌我,用岛上最大的“大碗公”。我此生从未喝过这样多酒,终于醉得连路也走不直。可我却又觉得清醒异常。我从这躯壳中抽离了般俯视着自己,不去管何时便会坠落,精疲力竭着痛快。我从不曾如此痛快过。

沈濯架住我把我从人山人海里拽出来,一直拽到海边的高崖之上。我摇摇晃晃地撞倒了他,抱着他摔在尖锐的砾石堆里。

海风凉凉地擦过面颊,触感湿冷。

他的眼睛里,那些烨烨火光仿佛仍未熄灭。

一时口干舌燥,我傻傻地笑了。我抓住他,撑起身,看牢他双眼,说:“我们一起回雾灵山。”

瞬间,我看见他眼底的光,宛若流星,那一汪浓黑中绽出的徽赫,在壮烈前永恒。他搂着我,柔声问我:“拂衣,你想回家了么?”

我大笑着亲吻他,翻身仰躺在他胸口上,向着夜空大喊:“我要回家啊!一起回家!”我要回家。我要,有家可回。原来我这不见前路的追逐不过是为了要寻回我的家啊……我终于笑到泪水横流。

沈濯细细摩挲着我的脸,连着那些湿痕一并抹去,将我的脑袋抱在怀里,静静地说:“好,我们一起回家。”

远处的篝火仍未熄灭,在墨染天幕映出一片浅浅灰红,如同纱雾。海浪一波一波拍来,冲刷礁岸,震耳欲聋。 我呆呆看着,听着,扭脸将吻印在他掌心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