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侠客吟:疯子》(十)

十、红尘尽处

“夜枭”其实是个女人,本名叫做叶下红,乃是个幻术高手,祖上也曾声名在外,后幻术遭大帝禁止,江湖客又早已恐惧这能魅惑人心的伎俩多时,纷纷声讨,便没落了。叶下红孤身无依,靠着一身幻术在江湖骇浪里穿梭弄潮,数十年未有敌手,而魏伐檀却用她最擅长的幻术杀了她。

我醒来时已忘了她的面容,只记得是个依旧娇妍的美人,娃娃脸,仿佛永远不会老去。

我亦不知道,叶下红临死前望住魏伐檀声声唤着的“安之”究竟是谁。或许那是另一段曲折故事,然而,每每想起那女人垂死时血泪横流的凄绝哀笑——那容颜与沈濯叠合一处,我便浑身冰冷得什么也不想知道。

我躺在淡香袅绕的房间里,似漂浮温暖水波上,懒于动弹。屏风与重重纱帘遮蔽了我的视线,我听见魏伐檀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他在与另一人说话,听来是神医师。他问:“他这病到底怎么治?”

“怎么治?”神医师哼哼唧唧地笑:“心病拿心治,疯病就疯着治。”

魏伐檀道:“我是说认真的。”

“认真?”神医师道:“认真就没得治。”

“那……”魏伐檀竟给堵住了,良久反问:“当初说能治的不是你?”

神医师冷道,“你还知讲当初。现今他是怎么个咳法你也瞧见了,跟开了腔子往外倒一样,我看那心没给挖出来也快咳出来了。还治什么。”

魏伐檀又是久久没说话。

天地瞬间很安静,听得见微风穿林打叶声。

我浅浅吸一口气,立刻察觉心口隐隐作痛。空气浸入,丝丝得凉。

好一阵子,我听见神医师笑:“怎么,你胳膊已好利索了?就操心起别人的生死来。”他静了静,又叹:“太干净的人命不长呐。”淡淡的一句,也不拖泥带水。

魏伐檀仍旧许久未应声,末了缓道:“无妨,有我这不干净的替他续命,余下多少,给他一半,我只盼同年同月同日死,谁也无需多受煎熬。”那语声竟沙哑得几乎要叫我分辨不来。他顿了一顿,愈发黯然低沉起来,恍如自问:“若他没了,我这条手臂好了又还有何意义?”

神医师嗤道:“少做些一头热的痴梦罢,你怎知你死了他也要受煎熬?”

魏伐檀这才笑了一声,“因为这世间再没人比我更知他,我也再不会让谁比我对他更好。”

“哟,”神医师怪叫,活活一个老顽童,他刻薄魏伐檀,“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不晓得的还以为里头睡的是你的檀卿。”

我不由自主屏息,想坐起来,觉得不该再听下去,然而身子却不听使唤,连骨髓也被抽空了般,挪一挪手指都冒冷汗。还没来得及强行催动,又听魏伐檀道:“如今我都已想得很明白,用不着你管。你只管医好十九,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你们这些小鬼总是有大主意的!”神医师气呼呼地大嚷,“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果然燕敏之的徒弟林安之的种,是谁的像谁。”

“十九可不像那家伙,他从记事起就跟着阿郾了——你能否不提这些?”魏伐檀冷声反对。

“对,不像,就是跟敏之久了也跟出一样的疯魔来。”神医师喃喃呓语般接道:“不像我才医他哩,否则死也不医的。”

“这样说就是还有得医。”魏伐檀似松了一口气,语声轻快下来。

“别高兴太早。”神医师冷冷接道:“袁越的右手。”

魏伐檀问:“神医师,你知砍袁宗主的右手不是小事,要我这一刀下去你必须先与我明白交底,你究竟要他这只手做什么?”

“当然是晒干了碾碎了做药引啊。”神医师哼笑:“你可真想清楚了,若是这会儿你砍了袁越的手,藏剑城一定不会保你。你这十多年来,图的什么?”

“七日之内。”魏伐檀断然应承。

七日之内砍下一大门派宗主的右手,亏他应得如此爽快。

我只觉遽然气短,竭力翻身,整个从榻上滚落。脊骨磕在高屏坚实的木脚上,并没有多疼,只是酸麻得曲了起来。

“十九!”魏伐檀闻声扑入内阁,慌忙将我扶起,“你醒了?”他盯着我,眼底火光跳动,烨烨生辉得,又忐忑又欢喜。他扶我靠回榻上,仔细理顺我的乱发,温情脉脉。

我看着他,不由一阵恍惚。

我不自禁开始想,有多少年不曾这样近地望著他?或许,从没有过。

我忍不住轻抚他伤了的左臂,问他:“真的好了么?”

魏伐檀扬唇一笑,展眉时眸色如水,“差不多罢,至少,已经可以抱住你。”

心口一窒,悸震无言。忽然之间,我们可以这样平静相对,连我自己也不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

大概只是累了,我们都是。

眼帘沉重,似是困乏。我阖眼,倾身靠在他肩头,轻叹:“那就……抱住我吧……”

他微颤,而后便拥住我,轻柔而紧致。

我嗅见了檀木清香,在发丝吐息间漫溢,将我包裹。那怀抱何其温暖,我便像个终于从冰天雪地走入春暖花开的旅者,在最初的刹那已贪婪陷落,再也不想离开。

然若此世间事当真能够是如人意,我们这些千劫余灰的倦怠疲惫却又从何而来?

“魏伐檀,你已有家室。”我睁开眼,看见了自己眼底无声绵延的黑色枝蔓。

他几难察觉地轻震了一下,抚着我头发。“十九,十九,只要再七日就好,之后我们就回去,回雾灵山,从此再无旁骛。”他说得就似我已然允诺。

不待语声落地,面颊竟有酸麻,察觉时已溢了叹息,“那么你先告诉我,玉桃娘是我的什么人?”我推开他,背身向里,不给他再看见神情,“即便我是疯的,也不痴傻。你该知道,无关燕倏、明清,从你与桃娘成婚时起,你我就再无可能。”

我不知魏伐檀沉默了多久,他只是静得仿佛从未存在。

终于,他哑声问我:“十九,你知道了多少?”

我没有应他,装作睡去模样。

其实我不知道,只是那些支离碎片似有千丝万缕,兀自缠绕维系。我不想将它们拼接,不想看所谓前尘驮着再也抹不去的裂痕转露真相。然而,无论我想或是不想,我都走过了,那碎了一地的锋利残骸依然割伤了我。

魏伐檀不放过我,他把我拽起来,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精光大盛,灼灼如炬得要将我点燃了。他问我:“你当真在意这些么?”

胸腔里一阵激荡,满脑海空落,只余这张分明熟识却已陌生的脸,我怔得挪不开视线。忽然发现,我竟不认识他了。不是那妖冶浓烈的少年,亦不是那诡魅如画的青年,更不是传言里卓尔不群的俊杰,而是……他只是个男人,在红尘尽处望住了我,令我无处可逃。

我呆磕磕不能回答。

“多久了,十九?”他却又问我。

“我睡了多久?”

“两天。”

“那么……”我垂下眼去,“七年零一百三十九天。”

是了,七年零一百三十九天,从我上一次推开他算起,我一日日数着过来,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他亦非从前的他。然而,无论我们如何变了,总有些人和事再也不会改变,我与他,各自心知。

“七年。七年。”魏伐檀抚上我面颊,轻柔厮磨,“你把自己折磨成这样。”他叹息,眸中有水华涟漪,俯身凑上前来。

他不急着亲吻我,而是嗅过我的青丝发鬓,眼角眉梢。他的气息轻吐在我脸上,带着三月潮暖,犹如春风。他将薄唇印下来,沿着我的轮廓,寸寸厮磨。

然而,就在唇齿相接的那一刹那,我终于还是猛推开了他。

他的薄唇亦很柔软,亲吻愈加绵长,可我偏还是如遭雷击,从舌尖上炸开去,倏地席卷了指尖发梢。

不一样,那温度与感觉,截然不同。

沈濯留给我的痕迹,依旧鲜明得烙在我身上,操控着我的触觉。我原以为七年荏苒,它们或已在光阴流淌中淡了。可是,没有,我仍深深地记得他。

我别过脸去,与他拉开距离,确实想解释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也多余。

魏伐檀很顺从地放开我,“七年都等过了,再等七日又何妨。哪怕是再七日,再七年——”他低声似自语,戛然又不说了。

我侧身望着帐撑一角垂落的金香笼,听见他叹气,听见他离去,那步子一时沉着,一时急促,渐行渐远着,熄灭了。

魏伐檀守着我,熬药进汤煮粥端水,十二分周到。不知是否因为服药,我总觉得困倦,偶尔睡得沉了,却又被他连摇带晃地唤醒。他每每用那劫后余生的恍惚惊色盯住我,然后便将我揉进怀里,紧得要把我揉碎。

在他这么做了不知十几回之后,神医师终于忍无可忍把药臼砸在了他头上。“你让他睡!没睡死过去倒要被你折腾死了!”神医师气得吹胡子瞪眼,把他扔出门外,任软硬兼施威逼哀叫也不放还来。

他竟也会怕成这样。他怕我就这样睡着了,再也不醒。

我躺着,看他与神医师在门口推来挡去,忍不住笑得伤口扯痛。我按着胸口撑身坐起,戏谑:“你们敢不敢到外头去演一演?活脱脱大猴子和老猴子抢地盘,不出三日,管保传遍南北。”

魏伐檀终于勉强挤进半个脑袋来,痴子一样乐:“十九你笑了,你要多笑,心里舒坦了就好得快。”

我倒回去差点没岔了气。

疯了,这人大概也疯了。

神医师把魏伐檀拍出去,返回来摸我的脉。“有个人这样得想要你好好活着,你就从善如流一下难道不好么?”他乐呵呵地眯眼看着我,眉目慈蔼。

“别管我这事了。”我抬手遮住眼睛,不去看这关切。

老头显然对我的不识好歹很有意见,气呼呼道:“你的命都归我管着。”

不错,他的确是能管命的。我翻身坐起,怔忡久久,眼前一阵阵模糊。我问:“若当时我能找到你,明清……是否就能逃过一劫?”

神医师静了静,嗓音沉下来,“小鬼,你可知道,愈是好的医师,就见过愈多的死亡,只有这样,他才能渐会识辨,怎样的病症是严重的,怎样的人快要死了。”他看着我,目光渐至严厉,终于像个十足的长辈。他接道:“世人万千何其多,每日都有人死去,我能救的不过沧海一滴水。我连求生者都来不及逐一救还,自然绝不将功夫花费在求死者身上。”

“明清他不是——”我胸中淤塞,急急辩白。

“但他已经死了。”神医师截口打断我,“而你难道要等到眼前人也白白得死去,再幡然缅怀么?”

我呆了一呆,苦笑,“我懂,可……”可真要做到,何其难。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人生之苦,实是生而为人便逃不脱的。但,究竟是‘人苦’还是‘自苦’?五阴炽盛,蒙蔽智慧,乃是心魔障目之根源。色、受、想、行、识,五众生灭,我总也看不清明,迟迟寻不得超脱苦厄的法门。看不清明,那便是自苦之极,与人无尤。

我还懵懂迷惘,猛听见神医师长叹:“去了了你的心事罢。不了了它,你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我忽然心下震动,如觉惊雷,渗出一身汗来。

第五日时,神医师支开了魏伐檀让我独自出门。魏伐檀安置我休养了几日的这宅子又大又深,费了我好一番周折才绕出去,好在人少,否则大概走不了了。

我让人称第一快嘴的“风探子”去替我给袁越下战书,约在洛阳城外七十里的桃花林一决生死。

自从叶下红死后,江湖上都在传,是燕拂衣杀了“夜枭千杰”,没人知道那时魏伐檀曾出现过。“风探子”知我要战袁越,当得了天大的值钱消息,撒腿就往外奔。有“风探子”那张嘴在,不出一日,这消息便会人尽皆知。我不怕袁越不来,他舍不得他的面子。

然后我便坐在桃花林里等着,一把剑,一壶酒。

正是桃花盛开时节,风起处,漫天飞红,散落得满身,软香可堪醉卧。

我真的醉了,以至于袁越走来时的影子都成了三五叠。或许又是远处闻风前来观战的人影,我已不太辨认得清。

袁越颇慨然地仰天长叹:“你若执意要向袁某寻仇,不如等你伤愈,再另择时日罢。”

我笑:“袁宗主若是真慷慨,可以现在自砍了右手给我做药疗伤,但燕拂衣就没这么豁达,不想等你再背后使人来杀我一次。”

袁越铁青着脸,冷哼:“你真想死,袁某也不怕成全你。”

我仰头喝尽最后一口酒,一言不发,剑已出鞘。

为这一刻我等了七年半,磨练了七年半,到如今,我已不能再等下去。或许,我仍旧是难以取胜,但无所谓,袁越今日必死,即便我杀不了他,他也不能活着离开。

假使袁越终于杀了我,那一瞬间,他必然松懈,只要我还余一口气不熄,我便有机会杀他,

何况,还有魏伐檀。

我知道,魏伐檀在跟着我,他从一开始便发现我要走,正如我毫不意外地发现他跟着我。

他就在人群的叠影里,可以一剑封喉摘掉袁越脑袋的地方。

如若我死,他一定能杀了袁越。

虽然,如此,残忍至极。

我当然还记得,他说:“有我这不干净的替他续命,余下多少,给他一半,我只盼同年同月同日死,谁也无需多受煎熬。”他说:“七年都等过了,再等七日又何妨。哪怕是再七日,再七年——”那时眸色如火,那时语切情长。可是……伐檀呵,别等了,你若知我这样利用了你,你一定宁愿从未识我……

然而,我绝没有想到,大抵这世间有些人,生来就不适合算计。纵然我机关算尽,自以为天衣无缝,终是算漏了两个女人。

袁越果然老谋深算,狡诈阴狠,我与他长剑相持,迟迟未见胜负,他便忽然以袖刀向我袭来。

我原以为这一刀就能结束一切,但是没有。

寒光迸射一瞬,玉桃娘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涌身就来护我。这突如其来的插手全在意料之外,打得我瞬间方寸大乱,不得已反护住她,徒手去截那袖刀。

可我只截下了一把。

袁越射出的袖刀实是一双,只因疾驰难辨,才看似一支,正是为防我截下其中一支,另一支也能叫我立毙。

然而,那另一把刀却也没有射中我,而是刺入了袁以柔的胸口。

几乎同时,魏伐檀和顾以玉的剑便将袁越刺穿了,一剑剜心,一剑穿喉,没有半点偏差。

起止不过瞬息,却已天下大乱。

袁氏门下有人一拥上前,被顾以玉大喝斥退。但他说了些什么,我全没有听见。我只见袁以柔浴血伸出手去,一把抓住袁越衣摆,她扑进父亲怀里,凄凄低如蚊呐。她问:“阿爷,真的……是你杀了大师兄……么?”

但袁越最终也没答她。

他死了。

袁越死了。

我盯着那具尸体,那具叫我恨不能将之挫骨扬灰的尸体,骤然,整个心都空了。七年淤气陡泄,却是满腔腥涩滚过喉头,一口便喷了出来。

玉桃娘大叫一声,抱住我。我咬牙撑了一把,到底没撑住,带着她一起跌在地上。

再也撑不住了,全身的精力都似在那一瞬间流干殆尽。七年苦求一朝实现,像是连这一辈子也跟着一起结束了,我茫然竟不知今后该向哪儿去,又还能做些什么。

但我却被魏伐檀拎了起来。

他将我衣襟死死拽住,攥拳青筋尽白。我听见撕裂声,还有骨节摩擦声,最沉得,却还是他的语声。“就因为他撇下你死了,所以你便要来撇下我?十九你……你……!”他的嗓音甚至打着颤,双眼瞪得血红,神色疲惫得仿佛刹那憔悴。他这样死死盯住我,质问:“你凭什么?”

他就像只受伤的孤狼,那样鲜血淋漓却执拗哀伤地望住我。我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唯恐就要缴械溃败。

可是他抓住了我,紧到足够将我掐碎。他扳住我下颌,恶狠狠啃咬下来。

我甚至来不及呜咽,便被他咬破了嘴唇。

满嘴里都是血腥味,分不出是喉管里的,或是嘴唇上的,亦分不出是他的,还是我的。

他亲吻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迎着那些震惊视线,绵长深吻,几乎令我窒息。

我想挣开他,但他反扼住了我双手,我连半分气力也使不上。

余光里,我看见玉桃娘惨白的脸。她眼里已没有惊色,而是深浓的绝望。她像个人偶一样呆立在那儿,连转身逃走也不会。

不知缘何,我竟感知了她的心痛。那感觉像是有千万只钩子在拉扯搅弄,我几乎怀疑我要把那被捣成脓水的心也呕出来。

我的血涌进魏伐檀嘴里。他终于肩头一震,松了力道。

我挣脱双手,猛推开他,险些将自己掼倒在地。

山穷水尽,无路可走。

我将“啸月”狠狠摔在地上,拂袖转身而去。

魏伐檀没拦住我。

谁也没拦我。人们纷纷躲开去,惊恐让出一条大路,仿佛躲避猛兽,唯恐不及。

风声人语的喧乱中,忽然,我听见玉桃娘唤我。她声嘶力竭地哭喊:“十九郎……阿弟!”

我足下一虚,顿了顿,终于没有回头。

剑便是剑客的精魂,剑在人在,剑毁人亡。摔下这把剑,从此,世间再无燕拂衣。

没有了燕拂衣的江湖依旧是那个江湖,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魏伐檀和顾以玉杀了袁越,哪怕袁越背信在先罪有应得,依旧是以下犯上,依旧“罪无可恕”。这是每一个上位者的噩梦,一旦开了先河,便是不可收拾。

顾以玉带着袁以柔走了,从此销声匿迹,再无踪影。那一刀究竟伤深几许如今已无从知晓,但我宁信神医师救得了她。

魏伐檀孤身反出藏剑城。他把“天狼”“啸月”插在城头上,一路扬长而去,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他在雾灵山脚下搭屋住下,也不隐姓埋名。有想向藏剑城和袁氏邀赏的江湖人前来寻衅,来一拨杀退一拨。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来。

袁越已死,顾以玉出走,沈濯更是早不在了,汝南袁氏乱了好一阵,终于有子弟重挑重担,但到底大不如前,衰败之势已然无可挽回。

自魏伐檀将那一双盛传天下无敌的“魔剑”插在藏剑城头,双剑归一,藏剑城便再无宁日,终至自顾不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而那时,我回了雾灵山,闭门陪着沈濯,亦不知自己还有几日余生,本不打算再下山一步。

尔后三年。

转眼花谢花开,几度月缺月圆,三年足够世界淡忘一个人,是否亦足够让一个人淡忘了世界?

三年后的敦煌鸣沙山壁前,魏伐檀仰面看着那些大小佛像,绝伦飞天,问我:“你不再追问我燕倏的下落了?”

我盘膝坐在地上,说:“我后来细想,你不能带着个死人四处乱跑。若你将他毁了,我不想看见,若你已将他安置妥当,找不找到,又有何关系?”

魏垂手绕到我面前来,轻得像只能在树尖行走的黑豹。“十九,你开悟了?”他憋了半晌,很是惊慌地抓住我,哀道:“别呀,你这‘放下’、‘皆空’了,那……我呢?”

他的声音淹没在风过沙鸣的万马齐喑中,像只可怜哀兽。我伸手握住他的手,什么也不想说,只是安静地握着。

于是他便也安静下来,长舒一口气,道:“我早就把他葬在山里了,没有立碑,不想要你记着他。也可能,是我也想一起忘了罢。”

我拖着他的手去药泉沙井,这沙中碧水神如天降,三年来,我便每日饮这金上翡翠火中弯月,如今终于身临其地,亲自来看一眼。

我蹲下身去掬一捧送入口中,那甘美滋味如此熟悉,喉头不由为之一烫。我又觉出面颊酸涩。

魏伐檀从身后拥住我,埋首深深呼吸。他叹:“真好。十九。这样真好。”

泉边芦苇风摆,沙沙如歌。

远处的西域胡姬在苇丛波涛间望着我们,巧笑倩影,身姿曼妙。

魏伐檀像个唯恐被抢了蜜饼的孩子,愈发把我搂紧,低低在我耳畔说:“这里的胡女可不似中原闺秀,瞧上了就敢粘上来抱住你。”语声里却又见了得色。

“是,可惜粘了三年也没把你粘走。”我忍不住勾起唇角,靠在他胸口抬眼看他。

这恭维他显然很受用,笑得双目璀璨。我从那些灼灼如星的眉目如画中看见我的脸,三年细水,点滴情长,便又来到眼前。

那时连我自己也以为我快要死了。

是魏伐檀替我取来药泉之水入药,每每将用尽时便再去取来,在那条风沙漫天步步白骨的丝路上往返奔波,三年不曾中断。

在山中时,他总要守着我,熬药煎茶。我不愿他靠近也罢,不受他的好也罢,他都依我,唯独一样——他不许我不喝药,便是把我掐晕了强灌也不惜。

闲时,他便与我说话,无论我理或不理,他总能说下去,絮絮叨叨的。我从不知他竟是个这么多话的家伙。

可他说:“如今这茫茫青山里只有你我,我怕你终于想通了不再与我置气却连话也不会说了可怎么办?”

他这担忧真令我哑口无言。

终于一日,他同我讲了一个故事,说道:

有一对师兄弟,自幼便同窗学文,同门习武,一席而卧,朝夕相处,感情胜过亲手足数倍。

十数年过去,两人都长成了俊拔侠少,更已是江湖中小有名气的后起之秀。那师兄心里对师弟早有了别样情愫,满以为师弟也与他是一般心思,从不惮为师弟拒绝一众对他青眼相加的淑媛佳人——包括师父的独女。

谁料想,忽然有一天,师弟却告诉他,要娶师父的女儿。

那师兄闻之自然震惊不已,一定要向师弟问个明白。

师弟便约师兄是夜到城中无人处相谈。

师兄一心要知内情,不疑有他,自然是去了。但没想到,见到的却不是师弟,而是师父的女儿。

这小师妹心高气傲,被师兄拒绝,定要听他一句实话,便在茶水中下药。

师兄心中苦闷早顾不得细想旁事,吃了她的茶,为药性驱使错将师妹认作师弟,拉住她尽吐真言。

偏巧这时,又被领人来寻女儿的师父看见。

师父以为长徒轻薄爱女,不禁勃然大怒。

而那姑娘眼见心上人竟为了一个男人拒她于千里之外,震惊情伤,反生了恨意,绝口不替他证明真相。

于是师兄当夜便被师父逐出门墙,连想再见师弟一面也不能,从此声名扫地,受尽辱蔑。而师弟却与师妹成了婚,继承师父衣钵,愈发春风得意。

当事时身在其中浑然不觉,事后想来桩桩件件都是早有预谋。

师兄一腔真情被辜负至此,至极心伤之下便有些疯魔了,常爱盯着十岁上下的孩童发呆,看见与师弟肖似的孩子便要带走,悉心抚育教养,哪怕只是偶然一瞥间的略有相像。

他其实已不太能分辨,自己究竟是在抚养一个个孩子,还是在苦苦追寻当年与师弟读书习武的静好时光。

他只想抓住一抹虚无幻影,问他究竟是否爱他。

但他苦求不得。

孩童多是大眼圆脸,待到眉目长开,很快便不像了。那些孩子不爱他,更没有一个是他的师弟。

直到他找到第十九个孩子。

只瞧了一眼他就呆住了。

这孩子与之前那些都不相同,简直与当年的小师弟一模一样。

然而,当他痴痴迷迷地跟着这孩子,一路跟到底,却发现竟又回到了旧时师门。

这孩子是师弟与师妹的幼子。

亲眼瞧见师弟陷害他之后仍如此安心地娶妻生子过着风光日子,师兄心底最后一丝自欺终于也彻底崩溃。他杀了师弟,带走了那个幼小的孩子,从此绝迹江湖,再没人见过他。同时带走的,还有他曾经惯用的剑。这剑原本与师弟那把是一双。可是那个让他爱到连恨也无力的人,却这样待他。

那时月色清寒,照在魏伐檀脸上,就像映出了悠长的过往。我默然听着,从发梢冷到指尖,不能察觉自己的呼吸。我问魏伐檀:“你呢?这个故事里,你又是怎样的角色?”

“一双眼睛,一把复仇的剑,一个说故事的人。”魏伐檀倚门斜坐在玄关,仰面盯住天空中那一轮皎洁。

“复仇。”我下意识重复这字眼,失语时,心下尽凄然。

魏伐檀扭头望住我,“十九,你怪我狠心伤了桃娘,但你呢?你又何尝不是狠心伤了我?我当时真想就此抛下你,死心远走,可是,那种没有你的日子,我试过了,在你跟着沈濯离开我的时候,在你为了他叫我‘滚’的时候……我受够了。”说时,他的眼睛那样深,我几乎就陷入其中,再也出不来了。

但那天,我还是转身关上了门。

我听见他在门外唱:“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之后月余,我去为沈濯扫墓。

掐指算来,一晃整十年。十年前,他埋骨于此;十年后,我多想问他,我该怎么做呵,可他再也不能答我。

而我被一只幼鹿引入了山林深处。

我看见了,那漫天尽绽的桃花,延绵似无尽头。

魏伐檀站在那一片红尘芳菲里,飞花沾衣。他在花下望住我,眸色深静,轻言慢语时声如沉水。

他缓缓对我说:“十九,我自诩骄傲,不惮俗世,名利杀伐里滚过,不羁轻狂也试过,任性妄为更是尝过,而今只想与你知心相伴,过这安稳静好的日子,唯此一愿,再无他求。我并不惧等待,可是,人生苦短,白驹过隙,我不知还有几个十年可以这样等下去。我不想临到末了,却要抱憾终身。”

那一刻,迟了十年的泪水,终于决堤而落。

恍惚竟是当年藏剑城中,他一本正经地望住我惊问:“若要你等一辈子,你也能等?等到你我都已老了,满头白发的时候?”他笑说:“十九,我不能想象,那时候你会是什么模样?”他却又固执地说:“到那时候,我要先看看你。”

其实每每想起他做下的那些恼人事,我仍旧恼他,可我却又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再也离他不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