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侠客吟:疯子》(四)

四、天河洗剑

山风里带着不寻常的焦躁之气,那是火的味道。

我看见松鼠在枝头来回跳蹿,捧着蓬松的大尾巴簌簌发抖。地面很躁动,不安在冷风中弥漫。

“出事了?”是沈濯先出声问我。

我犹豫了一瞬,轻声应道:“不知道。大概……哪里起了火。”

沈濯闻声略微轻震。

此时已到了城中,房舍渐至密集之处。我站下来,嗅着风中的火讯。

但沈濯已又先一步开口。“东边?”他问时闭起双眼,眉心微拧出的刻痕沉静而严肃。或许是由于雀蒙眼,他的听觉与其余感知力都更加敏锐。

“是东边罢,但我此时还看不见。”我道。

“贤弟,你快去剑阁看一看,就在藏剑城极东的高崖之上。”沈濯忽然沉敛了语声,如是催我。

“剑阁?”我忍不住惊道。

魏伐檀与我说,燕倏在剑阁。

“你怎知是剑阁起火?”我下意识掐住他。

“我只是担心。”沈濯并不见慌乱,“风里的焦烟味似是东面。这个时候,众人都该在剑阁准备观礼了,若真是剑阁出事,恐怕不妥。我走不快,所以请你先去看一看。”他反把住我小臂,沉声又要我离去。

“你呢?”我不禁问。

“你不必替我忧虑。我虽有雀蒙,也不至于完全走不动路,只是稍多一些不便罢了。”沈濯展眉笑了一下。

这是我初次看见他的笑容,也不过短短一瞬。他不爱笑,但他的笑容却很好看,仿佛有种安静的力量,又稳重,又温暖。

“我其实也可以带你一起过去,并慢不了多少。”我拉起他正待要走。

迎面,却见个仆子急急奔来。

“沈郎君!”那仆子或许是不认得我,只对沈濯说话,“剑阁走水,主母与袁公都在寻你。”

“走水”这样避讳的字眼让我略微怔了一瞬,很快便明白,真是剑阁起了火。

燕倏在剑阁,而剑阁起了火。

刹那我有些着了慌,顾不得与沈濯多说上一句,已向东面奔去。

我到达剑阁时,火势已十分盛大。红火浓烟,把天空也映成赤色,星辰在一天火光中黯淡,那渐远穹幕也仿佛被拉扯地稀薄了一般,由浅及深,呈现出透明的紫。

风中满是浓烈的焦烟味,呛人鼻息。

许多人拥在崖下围看,混乱中辨不清人影。

我也顾不得去瞧他们,踩着山石纵上崖顶,一脚踹开已然歪斜的窗,钻了进去。依稀听见有人在身后喊了声:“十九郎!”但很快便被耳畔火舌卷动的劈啪声吞没了。

阁内已烧得一片狼藉,不断有带着火的粗壮梁木倒落。

我开始觉得掌心疼痛。那在燕倏死去时留下的伤口又裂开了,如有灼烧,仿佛随时会涌出鲜血。

可我看不见燕倏。火海之中没有他的影子。

“燕倏!”我屏息大叫了一声,忽然却愣在原地。

我真傻。他已经死了,就死在我眼前。在这里的,只是他的尸身,又怎么还能回答我?

掌中剑不知缘何震颤着,发出诡谲嗡鸣。它仿佛在指引我,引着我向某个方向走去。

燕倏,是你么?是你在等着我么?

我猛挥开一块砸下的木条,奋力向里钻去。

忽然,却有人一把拽住我。

“你干什么?”那人暴喝一声,拖起我便向回路去。

我抬头看见魏伐檀。他瞪着我,我从没有见过他如此认真的表情,他甚至显得很愤怒。

但我的愤怒也并不输他。“燕倏呢?”我甩开他质问。

“他不在这儿。跟我出去。”他又更用力地拽起我。

我冷笑一声,甩开他向更深的火海里走。

这个骗子,谁还要再信他。

“十九!”

我听见魏伐檀在身后唤我,他似乎呛入了浓烟,开始很难过得猛烈咳嗽。

“你走罢,我就算——”我就算与燕倏一起在这里烧成灰,也没所谓。我本打算这么说。但我没能说出口。眼前的奇景震撼了我。

那是一柄剑,斜插在石雕高台之上,似要被烈火融化,通体血红,夺目到令人双眼灼痛。

就在那立剑的石台之上,雕刻环绕着九条飞龙,中间却是一匹仰天嘶啸的狼,一双狼目也是血红色的,如同沸腾岩浆。

我只觉得我手中的剑已不听使唤。它想要出来,急切的想要挣脱束缚。一路走来,我已学会用布将它包裹起来,不再嚣张的持械街行,以免招惹麻烦。但如今,它不愿再受这捆绑。

是什么在呼唤它?

我步上高阶,呆呆地向那台上剑伸出手去。

刹那,眼前一道赤影化弧掠过。

速度太快,快到令我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后倒去,甚至来不及拔剑。

那石雕的天狼此刻竟活了,獠牙如刃,张嘴向我咬来。

我也曾在雾灵山中见过野狼,但全不及它高大、巨硕、孔武有力。

突然一袭,甚至连回护也无暇,我只能闪身躲避,连滚了几个跟头,方才站定,眼前却又一惊。

我看见魏伐檀竟俯身扑了上去,像只山猫。他手中执一把短刀,一刀狠狠插入那匹狼咽喉,顺着相迎之势一直拖到了尾端,将狼腹整个剖开。

没有见血,那石狼无声地跌落下去。

而他手中刀也全卷了口,完全不能再用。

魏伐檀将短刀举起看了一眼便将之甩掉,左手抽出石台上那柄剑,右手一把将我钳住。“走。燕倏不在这里。”他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不再是劝阻,而是低沉的强迫。

然而,我不曾料到,魏伐檀也不曾料到,就在他话音还未落时,只听一声啸鸣,那倒地巨狼竟又一跃而起,一口咬在他执剑的手上。

刹那间,我看见大片鲜红喷溅出来。

魏伐檀哼了一声。那一刻他钳在我肩头的手倏地收紧了,似要掐入血肉。可他并没有放开我,没有将我推向任何一个方向,只是紧紧将我桎梏在臂弯里。

他也从不曾这样紧紧地钳住我。我那时刚满十五岁,他比我高壮多了,我废了极大的气力,才挣脱出来。

那匹狼仍咬着他的左臂不放,我甚至觉得,听见了肱骨断裂的声响。

我拔剑蹿了上去,一剑削下那匹狼的脑袋。

失了头颅的身体重重落回地面,发出沉闷声响。那颗狼头却不松口,鲜红横流得难以辨认。

魏伐檀摇晃了两下,向后跌坐下去,不能站稳。“你快走。把这把剑带出去。”他低声向我催道,脸色白如石蜡。

那模样,竟仿佛是要认命放弃了,半点也不像那个会在风中跋扈而笑的魏伐檀。

烈火灼烧的声响愈发炽烈,出路已被不断坠落的碎石与断木堵得无法看清,或许要不了多久,整个屋顶也会塌下来罢。

我抬头看了看火蛇缠绕的顶梁,将魏伐檀拎起来让他倚在我肩上。

似乎是我不慎撞到了他的伤处,他抽气痛呼了一声,但很快的,又笑起来。“小十九,你就不能温柔一点?”他的声音就在我耳畔,温热吐息即便在这烈火之中依然清晰可辨。

我问他:“燕倏到底在哪里?”

他很得了便宜还卖乖地笑:“现在告诉你,你一定不救我了。”

我忽然觉得,我果然还是应该把他丢在这里,让他彻底被烧成一块黑炭。

几乎就在我半扛着魏伐檀从剑阁跑出去的下一刻,那原本恢宏壮丽的殿宇轰然坍塌,激起热浪翻卷,推得我完全收不住步子,只能携着魏伐檀一起向前扑倒,从断崖之上一头栽了下去。

许多人向我们涌来,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大声呼喝,汇成一股洪流,奔袭。

魏伐檀已晕过去了,仆子们将他抬向了不知什么去处。

我爬起身,推开涌上前来的人群,看见一个帏帽垂纱的女人向我走来,下意识攥紧手中剑。

但却有一个娇小身影先一步抢上我面前。

“我大师兄呢?有人说方才瞧见你与他在一起?”

是袁以柔。

那小姑娘踮着脚紧紧抓住我前襟,几乎要将我的衣裳撕扯破了。

我微愣了一瞬,反问:“他还没有过来?”

袁以柔怔怔地盯住我,良久,忽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我那时其实有些犯晕,还陷在混乱中无法立刻理清思绪,满脑子想得最多的,只是燕倏在哪里。然而眼前只见人头攒动人声混杂,唯独见不到燕倏,甚至连魏伐檀也不见了。我忽然焦躁起来,极度想要摆脱这种困境,四下张望找寻,急急想要走开。

潜意识里,我隐隐地知道,我大概是在找魏伐檀。

虽然他就是个骗子。虽然我很讨厌他。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能让我找到出口的,只有他。只有他知道我。

袁以柔还在大哭,拖着哽噎哭腔,狠狠揉着眼,泣不成声地说着与沈濯相关的事。“天已这样晚了,大师兄他又——”

然而有人先声喝断了她。我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立眉向那小姑娘怒喝了声:“闭嘴。”声并未见如何高,却颇有威严。

小猿猱瞬间便给唬住了,再不敢开口,只是紧紧咬着嘴唇,不住抽泣。

另有一位乌发圆脸的妇人跟上前来,与那男人说着什么,似有争执,神色很是不悦。

我只扫了他们一眼,顾不得去想他们身份,那男人已到了我面前。他将我打量一番,并不见抱拳,只是微微颔首道:“鄙人汝南袁越,敢问小郎君方才是与袁某的长徒一道么?”

我这才知他便是沈濯的师父、袁以柔的父亲。我对他说:“是。但我先过来了。或许他是——”

“想是遇上旁的事情耽搁了,以清素来稳重,一会儿待他回来,自然就清楚了。”不待我说完,那袁越已将我打断。他一面如是说着,一面已向一旁那戴帏帽的女人躬身一礼,道:“玉柱国,好在‘天狼剑’已及时请出,一切还当以祭典为重。”

那已静立多时的帏帽女人点头应道:“以令高足的修为造诣,想来不会有事。既然袁公也如此说了,玉某自然从善如流。”她说着已命属下向众人发话。

一旁袁以柔的母亲似有话想说,犹豫再三,终于默然垂下头去,只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奇怪。袁越似乎很不想让人知道,沈濯患有雀蒙,他甚至竭力地想表现出沈濯绝不会有任何差池。

不由忆起沈濯抓住我手臂,说他该早些回去免得师父师母担心时安静又坚定的神情,我忽然有些伤感。他的师父其实并不见得如何担心他罢,只有那个做不了主的小师妹会为他焦急落泪。即便是我自己,当时也完全忘记了他,一句话也未说就将他抛下了。

而如今,他又在哪里?

玉柱国已命人在崖下空地垓心开设祭坛,以备洗剑之典。

剑阁被烧毁,匆忙搭起的祭坛很是简陋,但那并不妨碍观礼众人眸中渐渐凝聚肃穆。

所有人都席地正坐,在祭坛周围划出一片散射的圆,衣袍色泽十分齐整,一片一片,远望便像一个描了色的银环。

我本不打算看这一场祭典。这与我没有关系,我想去找魏伐檀,然后寻回燕倏,回我们的雾灵山去。

可我却在转身一瞬被人拦下。

玉桃娘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拖住我的胳膊。“别走。你跟我来。”她将我拉至离祭坛最近的地方,与她并肩站着。

这个女子,我本打算再也不与她相见,她却主动来寻我。

“魏伐檀呢?”我问她。

玉桃娘眼眶还泛着湿红,她垂着头,语声低如蛟呐:“典仪罢了,我带你去见他,但你现在不要走。”她说着,又拽住我的胳膊,仿佛哀求。

我能察觉她在轻微的颤抖,那是一种竭力压抑的恐惧。我不知她为什么这样害怕。

我抬起头,看见祭坛上的玉柱国。

这样炎热的七月天里,她却穿一身玄黑大氅,将自己密不透风地遮蔽其中,连头上的帏帽与垂纱也是乌黑的。但她将帏帽取了下来,我这才第一次看见她的脸,瞬间不禁惊鄂。这个女人也不过三十余岁,依旧红颜美丽,却已满头霜华。白发红颜,这样奇丽又哀伤的容貌。

仆子们将一匹四肢被缚的野狼送上祭坛。

玉柱国双手执起那被魏伐檀从火海狼口中夺还的“天狼剑”,阖目将之高举过顶。

那一刻,我觉得,我看见了星河的流动。

横于苍穹的天河之水也被长剑吸引,灼灼星辉如灵光洒落,将泛着赤红的剑身包裹起来。

玉柱国嘴唇嗡动,似在念念有词,她忽然将剑猛得刺下,一剑正穿刺在那野狼的心脏处。

刹那,她睁开了双眼。

那目光竟也锋利如凶悍母狼。我觉得她在瞪着我,用一种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的眼神,狠狠瞪着我。

凄惨哀啸在山中震荡,尚未死透的野狼仍在无力挣扎,血却顺着剑刃透了上来,被剑身吸去,愈发将那长剑浸得赤红夺目。

玉桃娘死死抓住我的小臂,明显地颤抖着,甚至快要将她的指甲也掐断了。

那是多么奇异的祭典,透着妖魅,每一个人的目光都焦灼在那柄“天狼剑”上,仿佛被夺去了魂魄。

我又听见掌中剑诡谲的鸣泣。那哀伤犹如哭诉,一下一下穿刺神髓,起初还很轻微,越来越沉重,天地间竟也只剩下这一种声响。这悲苦的哭声,连心跳也为之震颤疼痛。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哗啦啦转成五色漩涡,竭力撑起自己,不让自己跌倒下去……

待我还神时,祭典已然结束。

玉柱国站在我面,正与我说话。她说:“多谢你救了伐檀。”她说时并不看我,目光全落在我掌中剑上。燕倏留给我的剑。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终于没有说出来。她忽然又转身走了。

“还好么?你方才那模样……看起来很可怕……”我听见玉桃娘与我说话。她站在我身后,我一回身,便能看见她不安的眼神。

“我方才怎么了?”我问她。

“不,没什么……”她垂下眼去,并不答我,只是反问:“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你是魏郎的师弟?”

“我们哪里像师兄弟了。”我不禁哂笑。

“很像呀。”玉桃娘却上前一步,“你们是同一种人,不喜欢被靠近,什么都自己藏在心里,温柔也好,善良也好……真是的,就连样貌也有几分相似呀,我早应该发现的,如今仔细瞧一瞧,就算说你们是亲兄弟,我也会信。”她忽然有些神经质地开始絮叨自语。“你知道么,其实我本也有个小阿弟的。”她又抓住我的手臂,垂着头,薄唇微扬出一个模糊的笑容,“只是,他出生不久便没了。阿娘为了他,伤心的一夜白头。我那时只有七八岁罢,可我一直都记得那天早晨睁开眼,看见阿娘满头白发时的惊恐。我常会在想,若是阿弟还在就好了,阿娘就不会这样伤心,我也不用……不用……”她说不下去了,只是将眼望住那一方祭坛。

祭坛上已没有别人了,只余下一匹死透的野狼,几个仆子正走上前去,要将之拖走。

玉桃娘眸色一紧,别过脸去咬住嘴唇。“抱歉……要你听我胡言乱语……”她又垂下头去,抬手轻轻捂住自己的眼睛。

她虽比我年长,但毕竟是个姑娘,个头也只与我一般齐,我可以轻易的抚上她额顶。我从不曾安慰过人,只是记得燕倏有时会这样将手轻抚在我前额或头顶,那种感觉温暖又安宁。

但玉桃娘立刻便甩开我。“真难看,你也就与我阿弟一般大呢。”她揉了揉眼,绽出一个柔软的微笑,“多谢你,十九郎,但是,请你不要同情我。”她说完便背过身去了。

“带我去见魏伐檀罢。”我对她道。

她应了一声,也没有再回身看我,只是背对着我在前面走。她是一个坚强而温婉的女子,固执得叫人敬佩又怜惜。

然而,她竟说我像魏伐檀。 我怎会像魏伐檀?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可我偏偏笑不出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