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侠客吟:疯子》(五)

五、信为何物

魏伐檀的左臂废了。他被那石兽咬断了肱骨和筋腱,能留住手臂已是奇迹,却也只留下一条毫无知觉、再无任何用处的手臂罢了。剑阁中竟有如此玄妙的机关兽,便是玉桃娘也从不知道。

玉桃娘引我去见魏伐檀时,他正躺在榻上休息,紧闭着眼,睡着了一般。然而,当我靠近他的那一瞬,他立刻睁开眼来。

他望住我,眼中有水光颤动,好一阵没有说话,末了,却是扬起唇角,笑问:“你来跟我道歉的么?”

“我为何要向你道歉?又不是我咬断你的胳膊。”我觉得这人可真厚颜。

“嚄,十九郎,你真狠心哩。”魏伐檀却十分理直气壮,他依旧对我笑,无比灿烂:“我是为你才追入剑阁!我是为你才去拿那柄剑!我是为你才挡下那匹狼!我是为你,才废了这条胳膊。”

那之后的许多年中,事实一次又一次向我证明,厚颜无耻是一项生存技能,若能厚颜无耻到令人无从置喙、无可对抗,大抵也就可以顺风顺水心想事成了。而魏伐檀就是最鲜活的例证。我当时本想“呸”他一声,但看着他躺在榻上左臂完全不能动弹的凄惨模样又根本“呸”不出来。尤其是,他确实曾努力地想要保护我,我清楚地知道着。“好罢,真对你不起,委屈你受苦了。”于是我只好在心里“呸”了自己。

魏伐檀却又望住我。他躺着将头微微侧过,青丝散开来,衬着玉枕光泽,更显乌黑发亮。他很安静地望住我,眸中又开始闪动那水一般的粼光。我从不曾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干净又纯粹,宛若稚子。而后他展颜微笑了,是很澄澈的微笑,不染半分嘲意或狡黠。他轻声说:“不怪你。并不是你的错。”

逼我向他道歉,而后施于我宽恕。我那时想,这人若不是太喜欢高高在上恩赐他人的快意,便是彻底疯得无可救药了。

我问他:“你到底把燕倏带去了哪里?”

他立刻又恢复了平日那狡黠又尖酸的神情,故作哀怨地低眉抱怨:“你怎就不能好好与我说句话呢?除了骂我,便只会问燕倏。”

“魏君,我只想快些寻回他,回雾灵山去。”我忍无可忍地疲惫叹息。这言辞的游戏,我最不擅长,如此斗法下去,我必败无疑。

“为何偏要急着回去?”魏伐檀噙着笑瞧我,“你不喜欢这红尘世界么?当真就没有瞧见一丝好、没有一花一叶能入得你眼,所以毫无留恋么?若我此时立刻告诉你燕倏身在何处,你就真能立刻回去么?”他连连地逼问我,明明还像个孱弱病夫般倒卧着,眸中散射出的精光比利剑更迫人心惊。

我怔了好一会儿,竟是语塞,不能回答。

他也并不等我回答。“你再也回不到从前。无论你如何留恋,那些昨日都已死了,永远的死了。”他缓慢地说,一字一字,如念魔咒,直念入人心渊底去。

我忽然觉得疼痛,无比狂躁,猛扑上去,抓住他衣襟一把将他拽起。

他却“咯咯”笑出声来,真像个癫狂的疯子,那废了的胳膊软绵绵垂着,摇晃得好似一条蒿秆。“十九郎,你只是个耽于逃避的孩子罢了。固执地沉湎去日,不愿面对将来,于是缩在怯懦的壳里,装作情深又情长的模样。” 他嘲笑我。

若非有人打断,我一定打了他。

但玉桃娘忽然就闯了进来。“沈以清杀了城中的仆子。阿娘请十九郎你过正堂去。”她面色绷得极紧,忧虑又惊愤。

她说沈濯杀了人。

我亦惊了一瞬,松开魏伐檀,抬头盯着她。

她这才又说了一遍:“城里死了一个仆子,尸身上插着沈以清的剑,他人此时还未找到。”

后一句是实情,前一句,却是心声。

沈濯杀了人。是么?那个安静又温润的男人。

我到得正堂时一众人等早已齐坐。

玉柱国靠坐上首,身后高硕宽大的屏风上绘着群狼狩猎图,精细得毫发可见。而那狼群前后簇拥的,却是大片嫣红牡丹,娇妍又霸道。这诡异画面,就与那高坐众人之上的女城主如出一辙。

就在她的面前,是一只鎏金香炉,炉下托盘中的水光在堂中灯树辉映下,竟有潋滟错觉。此时的玉柱国便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贵妇,素手添香。她拈起些香末儿细细撒在香灰里,从婢女手中接过火折,看一株细小明火一跃跳出的曼妙身姿,金红包裹着青蓝。她缓声开口:“十九郎君,请你到面前来坐。”

不待我谢绝,已有仆子送上软席,就摆在最靠近玉柱国的偏首,比堂上任何一位人物都要高出些,而玉桃娘坐在她身后另一侧。

那分明已是不容推拒的姿态。

小婢用精致银碟盛来烧红的香炭,搁在香炉上,将香与火笼在其下,再扣了盖,香味却从镂空雕花之间潜了出来。这一炉香焚得十分精致,几乎瞧不见烟气,但香氛已点点弥散,浸润在神思里,清淡宜人,即便坐在近处,亦不会被浓烈夺去气息。

就在这般萦香环绕中,那女城主不疾不徐的嗓音,也亦绵柔亦铿锵起来,总似透着些明明暗暗所指。她问我:“你与沈濯分别时,他为何不与你一同走?”

我猜测她一定也疑心是沈濯杀了她城中的仆子,就与她的女儿所想一样。

我下意识抬眼向袁越望去。他就斜对着我正坐,双手在膝头紧紧攥起。他也盯着我,目光比刀锋更利百倍。他不待我开口,便已截口抢先:“如今多做揣测也是无益,当务之急,还是先寻着他人。若真是这孽徒胡作非为,袁某也第一个不能饶他。”他说得冠冕堂皇,一面说,一面愈发紧紧盯住我,愈发有寒意弥涨。

“我只是听说剑阁起火先急着走了。”我如是应声,装作全不知情。

瞬间,我仿佛看见袁越眸光闪烁,他顿时似松了口气般,神色也不再那样紧绷,慢慢显出些笑意来:“以清的个性我最为清楚。他素来不喜与人纷争,更不要说无故杀死贵城中的仆子。这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 他果真是不想让我说出沈濯有雀蒙。

“那么,令高足的剑,袁公要如何解释?”有人如是发问。

袁越皱眉道:“或许是凶手栽赃。”

又有人问:“以沈郎君剑术精妙,谁能夺他的剑来杀人嫁祸?”

那袁越闻声却道:“袁某不才,劣徒又资质驽钝,要夺他的剑,莫说世间前辈高人无数,便是在座诸位也能做到罢?”他看似自贬,却说的很是傲气。

“哦,原来袁公是说我等都是疑凶!”顿时有人愤愤咄声。

“袁某可从没有这样说过。”袁越冷笑一声,愈发上风占尽。

局势忽而僵持起来,人人怒容不掩,独袁越坐定堂上,昂首睨看群雄。

静观良久的玉柱国见状叹道:“为一个仆子引致众贤友猜疑,看来是我不识大局得很。”她一面说,一面抬眼打量堂中诸人。

话音未落,已是骤然一静,竟连吐息声也收得干干净净。

就在玉柱国膝上,平卧着那饮血火锻的“天狼剑”,它就像一匹俯伏低卧的狼,早已磨利了爪牙,随时都会搏扑下来。

这是一场暗流汹涌的战争。沈濯不过是一个借口,一枚棋子,与那死去的仆子并没有多大差别,没人真正关心他杀人与否、是生是死。袁越不关心,他早已撇清了自己。玉柱国也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是谁当下可信,谁不可。

但却有人忽然做出了最关心他的姿态。是魏伐檀。他从堂外大步走来,一条左臂仍旧无力垂挂着,精神却已十分清明,步履矫健。“这世上焉有弃剑而逃的剑客?那凶手留剑嫁祸反而是欲盖弥彰。沈兄绝不会是凶手,我更担心的,是他恐怕已遭人毒手。”玉桃娘忙上前迎住他,他安抚地拍一下她肩头,转身朗声说道,“诸位难道忘了,那纵火烧了剑阁的贼人还未寻到,这一人可不是沈以清,有十九郎可为人证。”

此言一出,又有私语四起,切切交错。

玉柱国盯住魏伐檀看了好一会儿,竟绽出一抹满意微笑,略点了点头。“你坐下。”她示意魏伐檀入席,却忽然又转脸向我看来。“十九郎,你如何以为?”她竟问我的看法,不是问任何一位德高望重之人,而是问我这无名无望的小人物。

“我如何以为,有什么关系?”我反问她。

“我想听你的说法。你以为,沈濯会不会杀人?请你直说无妨。”她执意要问。

我抬眼望见对面的魏伐檀,他已在玉桃娘身旁就坐,也正看着我,用一种挑衅的眼神。我强烈地觉得,他就是在挑衅我,虽然那目光依旧被那些惯常或不惯常的嗤笑、微笑重重包裹。

可我又有何理由定要接受他的挑衅?

“我以为不会。”我呼出一口气,轻声应道。

“为何不会?”玉柱国眸中一瞬似有异色闪过,她又向我追问。

“只是我这么觉得。”我的确不知为什么,没有理由,只是这样觉得。

我看见玉柱国投向我的目光渐渐沉敛下来。“燕十九郎,你要替一个相识连半日都不足够的人作保么?这会需要你压上一条性命。”她忽然正色端坐起来,语声低沉,严肃至极。

那一瞬,我看见魏伐檀唇角渲开的笑意愈发跋扈不羁。

这是两个无关者的生死,我与沈濯生或是死,他笑得这样开怀做什么?

我忽然觉得,这人大概很想把另一条胳膊也折了。

再若不然,就是他与我有仇。也对,燕倏因我而死,魏伐檀厌恶我、甚至痛恨我,也都是理所当然。呵,果真如此么?所以才步步将我引入局中,看我为难,他便能开心。他甚至蛮横地大声否认我爱燕倏。

我忽然觉得有些失落。

我走到魏伐檀面前去,看定他双眼,轻笑:“若我今日死在这里,请你送我们回去。”

或许,我也只是在挑衅他,出于本能地还击。

刹那,我看见魏伐檀唇上浸着的笑意僵冷下来。他陡然阴鸷地盯住我,转而又勾起个嘲弄弧度,哼道:“好。师弟你有此侠义心胸,为兄也很引以为傲。”

后来魏伐檀常会很阴损地威胁我:“你若敢死,我就把你们一个埋在天南,一个撒在水北,偏不叫你们一起回去。”好像如此一来我就真不会死了。

然而生死这等鬼神之事,又有谁真能掌握自如?

就好像燕倏。

如果我能,我多想他还活着。

我明明还有那么多事想要问他,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

藏剑城的仆子们寻到沈濯时,他正倒在深山山涧旁,身负重伤,奄奄一息。鲜血把溪水也染成了红色,被血腥气引来的野狼就在不远处徘徊,盘算着如何趁鲜将他拆吃入腹。藏剑城中人敬畏狼神,不敢冒犯,慌慌张张跑回来禀报,请了玉柱国亲自去看,才将他抬了回来。

沈濯受的是剑伤,他胸口被刺了三剑,其中一剑刺穿了心脏要脉,险些要了性命。

没有人多嘴疑心他在使苦肉计,因为没有人相信他会为了使苦肉计连刺自己三剑,更没有人相信他能拖着这样的重伤,走那样远的路,去倒在山林野地里。

于是新的恐慌将藏剑城彻底笼罩。

在年轻一辈中,沈濯可算一流顶尖的角色,这个将沈濯重伤至此的神秘人又该有多么厉害?或许,剑阁大火也是这人所为。那么此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少人叫嚷着立刻便要出城下山去。但玉柱国严令城众封锁了城门。

真相大白、凶手伏诛之前,谁也不许走。

我去看望沈濯时,袁以柔正匍在他榻边掉眼泪。

上山不过半日,两位师兄便相继负伤,她心中难过,早已哭哑了嗓子。“早知这样,还不如不要来,留在汝南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闭嘴!”袁越似乎很有些暴躁,颇不耐烦地斥了女儿一句。

袁以柔挨了父亲责骂,不敢再出声,只是咬着嘴唇抽泣,满脸垂泪,檀口见血。

“你又何苦迁怒在她身上。”袁以柔的母亲大抵是很不乐意了,走上前来哄着女儿,一面嗔怪丈夫。

“妳把她带回去!当着客人的面。”袁越脸色已十分不好看,又沉着嗓子怒喝。

“好像你骂女儿就不是当着客人的面了。” 袁以柔的母亲冷笑了一声,又望了我一眼,到底还是拉起女儿走了。

我站在一旁看着沈濯。他还未醒来,沉睡时眉头紧锁,牙也咬得很紧。那是一种很痛苦的表情,仿佛被什么东西拉扯着、捆绑着,明明想要挣脱,却又无能为力。我莫名觉得我看见了,冥冥中不可触摸的枷锁。

“燕小郎君师出何门何派?”撵走了妻女,袁越开始向我问话。

“没有门派,我跟我养父学的武艺。”我答。

“那敢请教令贤尊高名?”袁越又问。

我忽然觉得我不想答他。“我养父已过世了。”我抬起头看他,他便立刻露出沉痛又抱歉的神情。这人也很会演戏,只是,他和魏伐檀又不一样。魏伐檀常会故意演给你看,他不怕被戳穿,偏要像个土匪一样赤裸裸地寻衅你、嘲弄你。而袁越却恰恰相反,他怕极了被识破。

“医师说沈兄几时能醒来?”我问袁越。

“看他的造化罢。”袁越叹一声皱起眉:“待寻着那贼人,袁某定手刃之!”

这话说的,好似沈濯已经死了。

我只是来看望沈濯,如今他既然未醒,我也不想再多待,便起身告辞。

袁越执意送我。

然而,待已远离了汝南袁氏所居的客院,眼看快到魏伐檀给我安置的居处时,他却忽然一掌向我劈来。

这一掌来势极猛,我只觉一阵炽烈与阴冷交错的劲气直扑天灵,甚至能听见风被割裂的响声。

不及思考,身手已先本能做出了反应。我没有退,而是拔剑迎了上去。

那是过去这许多年中,燕倏教会我的,最重要的东西。

他对我说:

“当你遇到冷箭偷袭时,绝不可怯懦逃避。”

“对手既然谋划好要暗算你,早已占尽了先机,即便你能躲开第一招,也还会有第二招、第三招……乃至无数个后招在等着你,躲闪只会将自己陷入愈来愈危困的窘境,让你彻底输掉最后一线生机。”

“所以你该前进,你要一剑刺穿对方的咽喉,就算你死在这里,也已替自己报了仇;而大多数人都是怕死的,只要你的反击扰乱了他的心神,他便会先求自保而忘记了要杀你,如此,你就赢了。这便叫做‘以攻为守,反客为主’。”

所以我斜起一剑向袁越喉管刺去,迎着他的掌风,毫不畏缩。

剑光风影中,我清晰地看见袁越目光瞬息震颤。那已落在我额前一寸的铁掌生生顿下,反向我掌中剑上拍去。

残余掌风的劲力仍击得我猛一阵头晕,但我的剑却也在袁越掌心横切出一道鲜红伤口,鲜血顿时涌落,灼目得如同断掌命痕。

“好身手!好胆魄!”袁越将伤手紧紧攥拳,殷红仍就从指缝里渗出来,他紧紧盯住我,笑了一下,“我只是想试一试你的本事,没想到你的剑却如此厉害。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这是假话。他其实想杀了我,我知道。我在雾灵山中许多年,见过太多野兽,温顺的,凶猛的,奸诈的。燕倏曾无数次地让我与它们近身相搏,磨练我的武艺。他方才劈出那一掌时,就如同山中饥不择食的熊,杀气腥浓盛大。

“滚开!别脏了我的剑!”我厌恶地向他怒吼。

袁越始终笑着,凉凉地转身而去,一晃已不见踪影。

我瞪着这人离去的方向,良久才终于垂手,顿时一阵晕眩,无法控制地向前跌倒下去。

袁越不是普通人,也不是藏剑城派出的那些仆子,甚至不是江湖中某一个普通游侠。他是袁越,汝南袁氏宗主。我那时尚不懂得什么江湖排名、高低比较,但直觉却万分清晰,我知道我捡回这条命是何等的侥幸。

我以为我大概是出了毛病,我应该是摔在地上了,但却感觉不到坚硬冰冷,反而觉得柔韧。直到听见有人与我说话的声音,我才知道,我没有摔下去,只是被人抱住了。“谁叫你不愿与人挨得近些,偏要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那是魏伐檀的声音,“十九,我可不知你原来这么笨。一家宗主亲自把你送到门口来,你早该想到有异了。”

他似乎在责怪我,又好像是讥讽。

“哦,雾灵山里的豹子也常送我回家。”我终于辨清这语声,狠狠将他推开。

魏伐檀大笑。“十九,人是比山林野兽更凶猛百倍的东西,你要记住。”他的声音沉下来,仿佛浸着引人沉湎的醇香,优雅又诡谲。他逼到我近前来。

“你又跑来做什么?如果你不是良心发现,打算来告诉我燕倏的下落,你就也可以滚了。”我再次狠狠推开他,保持着我以为安全的距离。

“你真伤我的心,难为我拖着重伤之躯来照顾你。”魏伐檀又开始没脸没皮地笑,从院外一直跟着我挤进屋里。

“我看你方才也没打算出手助我的模样。”我冷冷地戳他。

“我很高兴你足以自保。”他已很悠闲自在地歪在玄关处,用未受伤的右手撑着头,笑眯眯看着我。

就在他身后,将沉晚色把远处青山与近处院景揉于一方,点点霞辉在檐下打一个弯儿,松软的洒落在他身上,把那双眼眸里的光华也映得愈发明亮。

我忽然觉得他很美,美得就像一幅画,让人只想安静地屏息凝望。

可这人偏要自己破坏。“十九,你干什么这样盯着我?”他笑得深邃,眸光如水,粼粼颤动,薄唇开合时吐出的话语清晰又馥郁,仿佛染着佳酿绯色,“你看我的眼神,就好像爱上我了一样。”他如是说。

“谁会爱你这骗子。”我愤愤转身往里,一面斥他,“但愿我回来时你已自己识趣走了,否则不要怪我打你出去。”

“你去哪里?”他微有惊讶地追问。

“沐浴!”我很恼怒,总觉得自己好像落了下风。

魏伐檀又已大笑起来,即便在汤阁里也还能听见他毫不克制的笑声,“温汤水滑洗羊脂。十九郎,慢点洗,我等得起,仔细可别睡着了就好哩。”

我当时很想直接把汤池里的莲花石柱拔起来扔出去砸他,除此以外,也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砸了。

事实上,我也的确后悔没有真的砸晕他。

这人闲了一会儿就很厚颜地跑进汤阁里,自称手伤不便,让我帮他洗浴。

我毫不客气地叫他滚了。

他却大剌剌脱了衣衫走进汤池,将负伤左臂搁在池沿上。“其实我是无所谓,只要十九郎你不介意跟个泥猴儿同床共卧,我也可以过过水就算了。”

“滚!”我觉得我真的再多一个字也不想和他说。

但是魏伐檀他不滚。他半身浸在温泉水里,半身趴在池沿上,侧脸笑看着我。温汤白雾蒸起,袅袅朦胧,将他包裹起来,连眸子也浸润了水华。

泉水澄澈,除了人心,什么都清晰可见。

此时的魏伐檀就像一只妖兽,精赤,纯粹,又诡秘,一团浓烈鲜活,如此灼目,却又如此令人不敢直视。

记忆中的大片潮湿在一瞬间从心底涌出来。这妖冶画面莫名让我觉得恐惧,不由自主地后退,在水纹乱推间,站不稳地几乎滑倒,慌忙撑着另一边的池壁,才勉强稳住。

他却安静地望住我,水汽弥漫中,唇色朦胧。“你怕我么,十九郎?”他轻声问。

我瞪着他,咬牙不语。

他又问我:“为何你却愿意相信沈濯?”

“难道要信你这骗子?”我不知这人究竟想说些什么。

但他却忽然向我走过来,一步一步,有缓慢又坚定,受伤的手臂浸在水里了也不顾。

我还来不及呼出声,便被他一把抱住。他将右臂紧紧环住我,手掌抚在我脑后,竟是这抱住幼小婴孩儿的姿态。即便只剩一条胳膊可用,他依旧强健精硕。汗水与泉水混在一处,散发着特殊的气息,令人不禁恍惚。他低声在我耳畔叹息:“要不……你就永远做这么样的一个孩子罢,或许我就——”可他忽然就噤了声,再也没有说下去。 那一刻,我第一次触到他心的位置,滚烫似火。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