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仙录·宿债》(7)

【7】

客栈里僻静得没半点人气,唯有月黎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

适才连阵风也没吹起,那盏长明灯却不知怎么无端就灭了。

旋即便有一双阴司鬼差前来,送了一粒朱砂与鸿儿解毒,但绝口不肯提白晔究竟发生何事。

她性子倔强,执意问个明白,否则不肯要这解毒丹砂,但鬼差们只将丹砂搁下便遁入墙脚暗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哥一定是出了事。一想到这一节,月黎便揪心得坐不住。她是来向白晔求助,可不是要白晔为此送命,倘若当真有个差错,叫她今后又如何能够安心。可她一向懒散贪玩,修为不精,要前往鬼界一探究竟简直痴心妄想,想来想去再往天都山向那隐居山中的地仙求援当是上策,虽说她不喜张明徵那股子自以为是的蛮横,且白晔又曾叮嘱她倘若有事不许让那地仙知道,但当真到了眼下,她又哪能置之不理。只是她不敢丢下白晔躯壳,唯恐再出差错。

左右为难,直叫她心里乱作一团。

偏偏这等时候,那没正经的死鬼连个影子也没有,半点忙也帮不上!

月黎满心气恼,不甘不愿地从袖笼里摸出一只纸鹤,送在窗边摸了摸,恨恨咒道:“你这亏心贼躲到哪里去了,再不给老娘滚出来真要你好看!”言罢吹一口气,那纸鹤便噗哧噗哧飞走了。正是已然绝世罕见的偃师神技。

她放了这纸鹤才稍稍定了心神,转身要去抱鸿儿,忽然,却听见门外有细微声响。

月黎最是干脆火爆的脾气,也懒得问询,不动声色到了门边,猛一把拉开了照准来人一掌携风便恶狠狠劈下。

不料那家伙却立刻滚身缩成一团,抱着脑袋大声哀嚎:“别别别!姑奶奶别打!小的是来给张仙人传信的!”

月黎一掌生生顿在半空,定睛一看,却原来是阿五。

“你这厮不是老爱跟着大哥的那个?跑来送的什么信?”月黎瞪着这忽然冒出来的小妖,将信将疑喝问。

阿五缩头缩脑将他如何一路跟着白晔,如何窥见白晔死了便惊慌跑回天都山去报信,张明徵又如何惊闻此讯便赶往鬼界去救人一一说了,末了舔了舔嘴唇,眼巴巴望着月黎,小心翼翼地讨好道:“姑奶奶莫急,张仙人的能耐定能将大王全须全尾儿的请回来。但眼下这里却不是个疗伤修养的好去处。张仙人令我来报知姑奶奶,请了大王丹鼎往近处一个宝地去等候,要不了一炷香工夫张仙人定和大王一起回来了。”

“哦。”月黎安静听他说完,一手抱起鸿儿,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你带路。”

长明灯既已熄灭,白晔原本还维持人相的真身便显出原形,银豪巨狼的模样竟是长足七尺。

阿五卖乖地冲月黎笑了笑便上前去要将白晔抱起,不料月黎却抢先一步,搭手将他隔开。

“你带路就好。就你那三寸小身板儿,别让我大哥把你压扁了。”她一面如是说,一面一只手就将白晔拎了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已扛在肩头,另一手却还抱着孩子,连眼也没见眨一下。

见她一介女流竟有如此神力,阿五似吃了一惊,喏喏地应了两声,只得转头往前面去带路。

出了人世小镇约摸二十里,已然入了山。阿五头也不回得往前,直把月黎带到一处空旷坪地,近有层林叠翠,远有流水潺潺,倒的确是个宜人的好地方。

“便是这里了。”阿五站下来,负手背对着月黎。

月黎四下环顾一番,捡一处柔软干爽的草丛,将白晔和鸿儿一起放下,揉捏着酸痛肩臂问:“那道士就说在这里等?”

阿五却忽然磔磔诡笑起来,“这里是这里,但那公子重华却不会来。”他忽然反转身子,探爪向白晔肉身捞去。那一只爪乌黑枯瘦却尖利如勾,分明不是狼类所有,而是一只鬼手,望着就要将白晔擒住!

不料一道赤色灵光忽然耀起,锵得磕在那鬼手上,犹如圆盾,当下将之震开去,竟是早已布下的结界。

月黎等了多时,终于等到他自露了真面目,抱臂冷笑:“大哥跟前的阿五是个老实小鬼,连句话都说不利索,从不会阿谀奉承,哪似你这般口若悬河,但你既然一口一个‘姑奶奶’,我岂能让你白叫了?做姑奶奶的今日就让你开开眼,好叫你知道什么叫作欺我族类者死!”说着嘶啸一声,已化作火红巨狼,獠牙上泛着寒光,杀气毕现,向“阿五”扑咬过去。

“倒真是小觑了‘姑奶奶’!”“阿五”见已然败露,便也不再伪装,摇身闪开月黎一击,跃在半空,霎时身形已胀大了数倍。

只见乌紫瘴气不断从他天顶溢出,将他周身笼在其中,连面目也变得模糊,只能望见一团狰狞。“此事本与你没有关系,如今你孩儿的毒也已解了,又何必多事!”他暴戾地指住月黎嚎叫。

“侄孙儿好不乖巧,把你姑奶奶当成什么过河拆桥不够义气的东西!”月黎轻蔑地“呸”了一声,“我今日若让你碰了大哥一根毫毛,只怕鸿儿将来长大了都要羞得不肯认我这个娘!”她仰天怒吼,一声狼啸直震得山林颤抖,劲风携着电光卷涌,再向那魔物袭去,转眼又战得不可开交。

那魔物与月黎斗了片刻,忽然身影一虚,倏地竟化出数十个一模一样的分身,将月黎团团围住。

月黎只觉得眼前有千万魅影乱飞,搅得她头晕目眩,一时难以分清本尊,心里烦躁得乱了阵脚,暴躁跳起就去胡乱撕咬,却扑了个空。

那魔物见月黎露了破绽,嘶叫着一爪便向她挠去,眼看就要掏在月黎后心。

堪堪此时一声清冽鸣声破空而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青光如电掣袭来,正刺在那魔物掌心。

魔物吃痛惨呼,不得已收回爪去,含恨看时,却见不知从何出冒出来的偃师景已长身立定将月黎护在身后,而那救命的青光,却不过是他肩头一只木雕的机关鹰。

“咦,小阿五,这可就是你不对了,你说带我来找我家娘子,怎么反而带着我四处兜圈子又把我甩在八卦阵中自己先跑来这里?”偃师景一张脸上满是无辜,笑眯眯看着眼前这团被乌紫瘴气包裹的魔物,气定神闲得仿佛只看见了平常那只小小狼妖。

月黎见了夫君,娇蛮地转身扒拉他一下,嗔怪:“死鬼,这会儿才晃过来!”

“哎呀,娘子别恼,回头我再多洗两年碗。”偃师景嬉皮笑脸地应承。

“滚!这么简单就便宜了你还了得?先给老娘睡三年搓衣板再酌情考虑!”月黎横眉冷哼。

此言一出,偃师景顿时吓得变了脸色,慌忙拉住月黎,哀道:“……好娘子!我把这厮抽一顿给你出气,搓衣板咱就不睡了行不?”

“五年!”月黎一脸不爽得根本懒怠看他。

“娘子,别呀……”偃师皱着脸哀嚎。

“十年!”月黎毫不心软

“……娘子,我若是真睡十年搓衣板,等能睡回来时大概也不行了……”偃师期期艾艾地低眉用小指勾住月黎尾巴尖儿。

那魔物见他俩这般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阴阳怪气地沙声怒道:“你们倒是快活的很!”

“那是,好容易把被气跑的老婆找回来了,怎不快活?”偃师景十分悠闲地掏了掏耳朵,“尊驾先送我家孩儿一味毒药,后想把我困死在八卦阵里,又还在这里打我老婆,这样煞费苦心,我一个木匠也没什么好回报的,只好凭手艺送个小玩意给尊驾解闷,还望尊驾不要嫌弃才好呀。”他便说便在腰间荷包里摸了一把。

遽然有狂风大作。

尚来不及反应,一道黑影已拔地而起,头有鳞角,双翼生风,颔下灵珠灼目,似还携着雷电风啸,长尾一摆可使群山坍塌,那通天彻地的傲然身姿,竟是一只在天骊龙!

龙吟不绝,如摄心之术,直叫人肝胆俱裂瑟瑟发抖。

“将军……”那魔物仰头呆呆看了半晌,忽然呜咽一声,才像是受了惊吓般整个缩成一团向后退去,竟迟迟再不敢靠近。“果然好一手偃师木甲之术!真神乎其技!但你也不过就是拿个假的来骗我!”他神情痛苦地抱着头,咬牙切齿地哀嚎,无论语声如何怨毒,依然弗能上前。

“说得正是,小木匠手艺不精,也就只能照葫芦画瓢学个样子吓唬吓唬孬种而已。”偃师景满面堆笑,眉梢眼角却全是寒冷,就把那木甲机械的巨龙守在阵前。

那魔物周身乌烟暴涨,僵持了一刻,含恨咒道:“毁不掉这肉身就送与你们也没所谓,反正终不过是一具尸体!”言罢倏地化作一道黑气贯天而去。

震惊失神的月黎良久才终于惊醒,一把紧紧掐住偃师景,慌得大骂:“咄!你干的什么?!这样的神物你也敢乱做一个!”

天龙乃上界之神,不可轻易亵渎,纵然她再张扬顽劣,却也不想白惹这等惹不起的麻烦。月黎又恼又怕,气急了一巴掌抽在偃师脸上,末了却又将他捞回来护得严严实实,唯恐下一刻天上就要降下一道惊雷来把她的夫君劈得灰飞烟灭。

偃师景被她这么又打又压蹭了一脸土灰,反而开心大笑,搂住她脖子亲昵哄道:“娘子莫怕,你细看它的爪。”

月黎闻言望去,这才发现原来那“龙”竟长了几只鹰爪……这等龙身鸟爪的怪物此天地间恐怕也只有偃师景才做得出了,亏得方才竟没被那魔物瞧出破绽。

月黎悬在心口的一颗大石落地,长出一口气,却又忍不住烦躁埋怨,“那撮鸟逃了?”

眼前山林空旷宁静,连半丝风也不见,哪还有那魔物的踪影。

“嗯,还好吓跑了,不然咱俩哪里打得过?”偃师景倒是欢欣地点了点头。

“好什么好!那厮跑了肯定还要去找大哥麻烦!”月黎恨恨地又一狼爪扇在他脑袋上。

“哎呀,反正你大哥现下也已经是死了,又能麻烦到哪里去——”偃师景委屈地揉着额角。

“呸呸呸!你还胡说!”月黎连声啐道,气得直想咬人。

偃师景一把将她紧紧抱住,按着她两只前爪不许她再滥施暴力,将脸贴在她颈侧宽慰:“没事的,重华已寻他去了。”他在月黎耳畔细细厮磨着,难得低柔了语声,“你总嫌我没正经,但自从相识,我可曾当真让你吃过半点苦头?你们不懂。人面皮哪有你们狼皮厚,有些话说不出口归说不出口,该要拼命时我们可也从不含糊。”

月黎静静听了他这话,末了扭头飞他一个白眼,“哦,原来你拐弯抹角骂我厚脸皮!”她翻身踹了偃师一脚,把他揉成个靠垫,将脑袋搁在他胸口上舒舒服服趴下,闭着眼仿佛小憩,过了一会儿,才柔柔地溢出一声叹:“我们就在这里等大哥回来。”

偃师景笑而不语,只是一下下轻抚着她颈后的绒毛。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