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检验友谊的试金石,要么是金钱,要么便是爱情。
1.
实习小记者成陌有一串从不离手的木制手串,是一个儿时好友送给他的礼物。
然而刚上大学那一年,成陌和这个朋友大闹了一次说出了绝交的狠话,从此就真的再也没见过面。
那可以说是成陌有生以来最不愉快的一段往事,以至于他也从不对人说起。只有那串手串,他一直好好保存在身边,任何人想碰一下都不行,就算洗澡也绝对不摘下来,唯恐一个不小心就弄丢了。
这种复杂的心情实在难以言表,个中滋味或许只有成陌自己才能体会。许多个闲暇时候,他都会看着手串一瞬走神,想起许多开心快乐的过往,想起久违的故友。
那个人现在过得怎么样呢?是否还在为当年的事生气苦恼?是和自己一样无法释怀?还是已然把自己忘记了?
成陌无从知晓,也不敢去求证,只能默默收藏着这串手串,就像收藏一段不愿轻易碰触却又无法割舍的回忆。
那是除了偃师夏清时之外,成陌生命中最重要的友人。绝交的头两年里,成陌常感到失落,就像心底有一块珍视已久的地方骤然被掏空了。直到他遇见了夏清时,这种孤独的饥饿感才渐渐被填满了,消失了。
虽然夏清时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对成陌来说,身为偃师的夏清时就像一个从传说中走出来的大法师,夏清时的家则是一间充满了魔法宝藏的神秘屋,每走一步都有可能踩到奇妙的宝物。
通常情况下,夏清时是不允许成陌在自己家里东翻西找的。这愈发激起了成陌无穷的探索欲,反而像只瞅准主人不注意就要干点坏事刷存在的狗崽一样,见缝插针地背着夏清时大玩夺宝奇兵。
每当夏清时闭门工作的时候,简直就是小记者寻宝的天堂。
那天也是鬼使神差,成陌就从夏清时的书架角落里翻出一盏落满了灰尘的灯。
这灯看起来年头已经十分久了,形状倒是平平无奇,和成陌小时候在老家见过的煤油灯并没有太大差别,而且灯油早就干涸了。
于是成陌就手贱擦了一下。
万万没想到,就在成陌的指尖摩擦到灯芯周围的那一瞬间,灯突然就亮了。
陡然窜起的火苗吓得成陌一个激灵,手一抖,就把左腕上的手串撩在了火苗上。被火舌舔过的地方迅速焦黑,那只手串当时就断了,坠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成陌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看着掉在地上的手串发了好一阵呆,才手忙脚乱地把那盏灯塞回书架上,趴在地上捡那些散落一地的珠串。
夏清时完工走出工作室时,第一眼正看见小记者撅着屁股拼命伸手去够最后一颗滚落在书架底下的珠子。
原本被放置在书架最内侧角落里的灯如今正歪歪斜斜站在边缘上,一副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模样。
“你碰过这盏灯了?”夏清时扫了一眼这如此明显的犯案现场,沉声问:“它刚才亮了吗?”
“没……没有……”成陌吓得一缩,慌忙爬起身,也顾不得还掉在书架下面的那最后一颗木珠。“我……就随便看看,什么也没碰!”他心虚地把坏掉的手串藏在背后,都不敢抬头看夏清时的眼睛。然而惊慌不安的情绪却是如何也藏不住的。
夏清时并没有盘根问底,只看了他一眼,让他到前院去陪女儿小藜玩去,而后便返身回了工作室。
成陌如临大赦,忙不迭一溜小跑走了。
但没过多久,夏清时便拿着一串新的手串过来找他,掌心里还拖着他落在书架底下的那最后一颗木珠。
“我看你的手串坏了,就顺手做了个新的给你。正好这次的原木是上好的黄花梨,有点边角料浪费了可惜。”夏清时把手串和那一颗木珠一起递给成陌。
成陌愣了一瞬。
夏清时和成陌的相识是个意外。
当初成陌机缘巧合发现夏清时偃师传人的身份,于是死皮赖脸地缠了上来,坚持要长期跟踪采访夏清时。夏清时最开始是排斥的。成陌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才终于让夏清时接受了自己的存在。然而大概也就仅限于接受而已了。成陌总觉得,夏清时并没有把自己当成朋友。在夏偃师的眼里,笨拙的自己大概始终是个毛手毛脚的麻烦。
可这一次,夏清时竟然细致入微地发现他的手串坏了。以夏清时如此疏离冷淡的个性,不但会关注他,还主动送了他新手串,虽然嘴上仍然要傲娇一下表示只是不想浪费边角料而已吧,但这大概可以算夏清时所能做到的最露骨的关心与示好了。
夏清时是不是终于开始把他当作朋友了呢?
这认知叫成陌瞬间感动地差点泪腺崩坏,以至于把自己刚刚犯过的蠢也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完全没考虑过早就被夏清时发现的可能。
2.
送给成陌旧手串的儿时好友名叫秦川。
秦川家和成陌家是邻居,两人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都同校同班,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自然关系好得不得了。文绉绉地说,这大概也能算是竹马。成陌一直觉得秦川会是他这辈子最好的哥们,有什么事都不对秦川藏着掖着。
从秦川手中拿到那串手串的那天,成陌借着酒疯把鼻涕眼泪全抹在秦川衣服上,嗷嗷地指天立誓说要做永远的好兄弟。然而那时的成陌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永远这么快就被自己亲手斩断了。
高中的时候,成陌喜欢上了隔壁班的校花孟甜,自然而然就和秦川商量怎么追。
那正是成陌的初恋,两个少年第一次凑到一起开始严肃认真的谈论和某一个特定的姑娘相关的事。秦川也很积极,热情得就跟是自己恋爱了一样,怂恿成陌写情书表白。孟甜收下情书答应和成陌交往的时候,秦川也表现得特别开心,高兴得跟自己美梦成真了一样,陪着成陌庆祝。
结果成陌只和孟甜交往了一周就被甩了。姑娘说,觉得成陌压根就还是个小屁孩儿。话虽然并没有说错,却还是对成陌幼小的少男心造成了一次重击。
就是在那天,秦川陪成陌出去喝酒打气,送了成陌这个手串。当时秦川安慰成陌,虽然这次没了妹子但至少还有兄弟。成陌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抱着秦川又哭又吐,蹭了人家一身酒气。
后来,秦川高考去了外省,两人终于上了不同的大学。成陌依旧每天和秦川电话微信不断,天南海北一话唠就能聊上一个小时,连“今天食堂的菜难吃哭了”这种芝麻绿豆大的无聊事都要说。以至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成陌的大学同学们都坚定地认为成陌有个异地恋的女朋友,并且在成陌声嘶力竭解释这真的只是他发小的时候露出一脸讳莫如深的诡异微笑安慰他:“解释就是掩饰,大家都懂的。”
这种亲密关系一直维持到第一次高中同学聚会。那也是成陌第一次听说秦川和孟甜在同一所大学,而且,其实早在高中的时候秦川就已经和孟甜开始交往了,时间也就比孟甜跟成陌提出分手晚不了多少,两人上同一所大学自然也并非巧合。
只不过这些事,秦川从来没跟成陌提过。
成陌如遭晴天霹雳。
他觉得自己被好哥们骗了。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秦川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只是觉得,当初和秦川说过的每一句关于初恋的蠢话如今回想起来都当真蠢得像个白痴一样。
这种被人当成傻子戏耍的耻辱和愤怒让成陌整个人都勃然大怒起来,当即冲出十万八千里以“原配抓奸”的气势去找秦川对峙去了。说是对峙,其实主要也就是成陌一个人在怒火滔天委屈咆哮而已。打从秦川面带难色地承认自己跟孟甜确实早就开始交往了之后,成陌就没给秦川什么说话的机会。
然后成陌就单方面掐断了两人之间所有的联系,再也没和秦川说过一句话。他甚至为此把整个高中同学圈子都断绝干净了,只为不想再和秦川有任何交集。
那串象征友谊的手串,成陌原本也想扔了,可无论怎么尝试都舍不得。有一次,他刚才刚刚狠狠心把手串从教学楼二十五层的窗口扔了下去,立刻就心疼得不得了了,连滚带爬冲下楼去在楼下的花坛里翻找了大半天,硬是又把手串找了回来。
身边的同学已经没有人知道这手串的来历,更不知这手串对成陌而言具有什么意义,只觉得成陌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十元店饰品当成宝贝实在很怪异,都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
只有成陌自己知道,这是他十几年的深刻友情,所以才如此纠结反复,拿不起也放不下。
而这手串却突然就这么被烧坏了。
被烧坏的手串就像被迫开启的记忆之门,太多不愿回想的往事再也关不住了,开闸泄洪一样狂涌而出。
从夏清时家回来之后,成陌一直郁郁寡欢,喝了两瓶啤酒就醉得东倒西歪,大半夜满地打滚地不停给夏清时打电话,被挂断了就一次次锲而不舍地继续重播。
他大着舌头跟夏清时说,上一个送手串给他的人抢了他的妹子,担心夏清时也会因为妹子跟他翻脸,最后闹到做不成朋友,让夏清时如果看上了哪个姑娘一定要告诉他,他肯定会知趣不会碍事的……诸如此类,一直胡扯到手机彻底没电,他才蜷在地上睡着了。
3.
第二天酒醒之后,已经是中午了。
成陌发现自己的手机号已经被夏清时拖进了黑名单……
面对通话记录里一连串刷屏到爆炸的呼叫记录,成陌简直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连衣服都没来得及重新穿整齐就撒腿往夏清时家跑。
成陌知道他又犯蠢闯祸了。夏清时现在多半愈发要把他当成个只会添乱的蠢货。他已经弄丢了一个朋友了,要是夏清时也嫌弃他不愿意再搭理他了可怎么办?
成陌心惊胆战地冲到夏清时家门口,端端正正摆出个土下座的姿势,诚心诚意为昨晚上发酒疯打骚扰电话的事道歉。
夏清时倒是并不见怎么生气的样子,也并没有一如既往地冷淡以对,反而让成陌进门坐坐。他难得热情地亲手给成陌沏了杯茶,问:“你昨天晚上梦见什么了?”
成陌怔了一瞬。
他昨天晚上喝得烂醉如泥,连作没作梦都不知道,哪儿还能记得作了什么梦。
那一脸茫然的表情也无异于招供了。
夏清时见他发愣,便也不多追问,只静静看着他把茶喝完,让他安心回去工作。
“不要把手串摘下来。”
临出门前,成陌听见夏清时如是叮嘱。
成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竟错觉在夏清时那张万年面瘫脸上看见了一丝担忧。
当天成陌有个采访任务,是去一家国际互联网公司访问从美国空降过来的亚洲区执行总裁。因为宿醉外加去找夏清时赔罪,成陌气喘吁吁冲进公司大门的时候,正正好压住约定时间的最后一秒。
这要是迟到了非得被主编把脑袋拧下来不可……
成陌深吸一口气,整理好歪歪扭扭的记者证,抬起头,看见来接待他的翻译。
然后他就愣住了。
眼前的姑娘一身干练的职业装,然而无论气质和打扮如何变化,他也绝不可能认不出来。
竟然是孟甜。
这意外来得毫无防备,成陌膝盖一软,差点又跪在当场。
孟甜显然也是一副大出意料之外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十分专业的带成陌去见老板。
整个采访过程中,成陌都觉得自己跟在梦游一样。
太巧合了!
他刚不小心弄坏了秦川送给他的手串,孟甜就毫无征兆地在他眼前跳出来,简直就好像老天爷在诚心和他作对。
几乎在完成采访的第一刻成陌就起身夺路而逃。
孟甜跟在他身后追出公司大门。
“这么久不见了,你不请我喝一杯吗?”
由于这一声喊得实在有点响亮,大庭广众之下,已经有不少人在往这边张望。
成陌青着脸机械地扭回头,“我可以不请吗?”
“那我请你喝吧。”孟甜大大方方拽住成陌的胳膊把人拖进了公司大楼一层的咖啡厅。
孟甜给成陌点了一大杯奶泡厚重的拿铁,笑着说这是迟到的赔罪。
“其实我当年接受你只是为了激将秦川。这么利用你我也确实挺浑的。也许就是因为做了坏事,所以才会遭报应吧。我已经知道错了,看在都过去这么久的份上,你能不能原谅我?”
道歉的时候,孟甜脸上的表情是真诚的。
成陌一阵深深地无语。
“我本来就没怪过你。”
从头至尾,成陌无法释怀的都只是秦川瞒着他和孟甜交往这件事而已。这种隐瞒让他觉得自己以为是至交的人其实根本没把他当做朋友。
“秦川……现在还好吗?”成陌心里还迟疑着,话却已从唇边溜了出来。
“我大二就出国了,之后再没见过他,也没和别的同学联系过。”孟甜却诧异地挑了挑眉角,“你为什么问我?你们俩不才是好哥们吗?”
“……你们俩没在一起?”成陌差点咬着自己舌头。
“对啊。”孟甜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成陌,“因为他每天念叨觉得对不起你嘛。怎么他没告诉你吗?”
成陌陡然一阵失语,反复张了几次嘴,却又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
孟甜扫了一眼成陌的手腕,意味深长笑道:“哦,你换新手串了啊。难怪。”
顿时,成陌就像被蛰了一样,再也不敢多看孟甜一眼,闷头抓起背包飞快地跑了。
4.
那天晚上,成陌梦见了秦川。
确切的说,是他们俩都还在念小学的时候。
那一年暑假,他和秦川背着父母偷偷去公园玩,被几个年纪稍大的坏孩子堵在墙角,要抢他们的零花钱,威胁不给钱就揍他们俩。
秦川为了保护他和那几个坏孩子狠狠打了一架,掉了两颗没换完的乳牙,右手臂脱臼挂在那儿不能动,一碰就龇牙咧嘴地嗷嗷叫……
梦中的一切都太过真实。成陌甚至能闻见夏天汗水蒸发的那股咸味,感觉到秦川拉着他奔逃的时候两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
还有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就像是有什么如影随形地紧紧跟着自己。成陌无数次回头去看,然而什么也看不见。
这种感觉不舒服极了。甚至让成陌感到恐慌。
成陌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下意识握住手腕。
夏清时给他做的手串仍然好好戴在那儿,取代了秦川那串旧物的位置。
成陌神情恍惚地发了好一阵呆,突然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他把秦川那串旧手串上剩下的木珠全都翻出来,摆在面前怔怔看了许久,终于难过地低头把脸埋在膝盖上。
不太想承认,他一直非常后悔。
其实隐瞒不提什么的都是借口而已,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无法掩藏的怒火看起来更正当合理。归根结底,一切愤怒的缘由都只是因为他觉得秦川故意抢走了他的女朋友。于是出于雄性本能的自尊心便怒不可遏地燃烧起来,什么也顾不得了。
他竟然因为失恋,因为他恋爱不成的女孩儿喜欢他的兄弟,就和十几年的好兄弟绝交了。
他非但没有像秦川祝福他那样祝福过秦川,反而丝毫也不信任秦川,甚至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给过。他甚至还间接害得秦川和孟甜分手……
他简直是这世上最蠢的大蠢货。
真正不合格的朋友,是他自己才对。
可他竟然直到今天才幡然悔悟!如果他现在去找秦川道歉,秦川还会愿意原谅他吗……?
成陌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号码。
这号码就跟自己的手机号一样,早就烂熟于心了,删掉也没用。是秦川的手机号。
然而电话那一端只有反复播放的电脑录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成陌忽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就好像原本揣在心里的宝贝骤然被掏空了。
他下意识就想上秦川家去敲门,走了两步才猛然想起,早在秦川去外省上大学那一年,他们全家便一起搬走了。
他可能真的找不到秦川了。
5.
成陌把旧同学录上能找到的高中同学挨个都骚扰了个遍,想找秦川现在的联系方式,然而没有一个人能给他答案。
大家都说自从上大学秦川就没和同学们联系过。后来孟甜和他分手出国了,他就像彻底消失了一样,没人知道他的消息。
然后每一个都会奇怪地反问成陌:“你们俩不是好朋友吗?怎么连你也找不到他?”
成陌有口难言,只能苦笑。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去求夏清时帮他。
在成陌的认知里,总觉得夏清时的偃术是无所不能的,追人寻物之类的事不过小菜一碟,只要夏偃师肯,一定不在话下。
然而夏清时却拒绝了他。
“你现在找不到他,说明他并不想让你找到。”
成陌被堵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心里难过极了,却也无话可说。
没错,这几年来他虽然主动断绝了和秦川的往来,可他没有搬过家没有换过手机号码,只要秦川想找他就一定能找到。
可是秦川也并没有来找他。
既然当初是他自己主动与人绝交的,又凭什么让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呢?
说不定秦川早已经把他这个奇葩的朋友抛在脑后开始新的生活了。还在念念不忘的,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而他若是下定决心要把秦川揪出来,大可以向当年吵翻绝交时一样,直接跳上火车冲去秦川的学校堵人。他又在犹豫胆怯什么呢?
成陌失落得几乎想要放弃了。
恰好夏清时的师弟陆清辰跑去师兄家混饭吃,听完来龙去脉被成陌那副丢了魂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你也别太灰心吧,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只要你足够心诚,说不定你那个朋友自己就会来找你的。”陆老板笑得颇意味深长。
成陌听得似懂非懂,一个劲追问陆老板这是什么意思。夏清时却不许师弟再说了,只把成陌轰回家去,让成陌不要整天胡思乱想。
那天晚上,成陌又梦见了秦川。
梦中有一座装修精美的游泳馆,秦川已经是大学时代的模样,在游泳馆打工。
他看见秦川在帮保洁阿姨收拾散落的救生器材,六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却偷偷溜进了深水区。
那时候应该是闭馆时间,整个游泳馆里已经几乎没什么人了,到处都空荡荡的。
秦川发现六个孩子在深水区溺水便一头扎进了水里。
然而一个人要救起六个孩子未免也太多了。
六个孩子里只有一个勉强会游,另外五个都挤成一团,互相拉扯着下沉。
秦川把他们都救了上来,却被其中胡乱挣扎的孩子狠狠踹了好几脚,沉到了游泳池底,再没能自己浮出水面。
冰冷的水灌进肺里,仿佛瞬间抽走了全部的热度,百骸俱凉。巨大的恐惧重若千钧,几乎将人压垮。这种感觉,成陌竟然感同身受,就好像是他自己被关在狭小的水棺里,逃生无门。
成陌觉得有双眼睛正盯着他。若有若无的呼吸仿佛就在耳畔。左腕上缠绕的手串仿佛一圈燃烧的火焰,烫得他不由自主皱眉扼住手腕。他在空无一人的游泳馆里狂奔呼救,得不到任何回应。直到再也无路可去,他依稀听见人唤他名字。
成陌猛回头,赫然却看见竖着身子沉浮在水中的秦川正瞪大了眼笔直笔直地望着着他。
6.
成陌是大叫着从梦中惊醒的。
这个梦太过恐怖,令他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瑟瑟发抖。
他觉得不安极了。
梦中秦川的眼睛深深烙在了他的记忆里。那双眼睛似乎是在流泪,又似乎是在流血,浸满了无声的哀伤。
成陌哆哆嗦嗦地爬到书桌前打开了电脑,直接远端连接到报社的资料库,开始彻夜搜查近三年的新闻纪录。
直到他终于找到一篇小小的豆腐块,说B市一个在游泳馆打工的大学生救了六个偷溜进深水区玩耍险些溺水的儿童,自己却因为缺氧时间过长被送往某某医院抢救之后陷入深度昏迷之中,家属正与各相关方商谈后续责任事宜。
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波澜。就好像这样沉入水底的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粒轻到不能再轻的小石子。又或者,是真相。
成陌鼻梁骤然酸痛,再也忍不住地匍在电脑前面大哭起来。
秦川并没有把他抛在脑后,并不是不想来找他,而是根本不能来吧。
果然,任性地扔下朋友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而秦川,那个一直温柔地照顾着他的感受的好兄弟,在被他狠心甩开之后究竟遭遇了什么……?
他究竟犯下了怎样不可弥补的错误!
终于亲眼见到秦川,是在第二天傍晚。
成陌连夜赶到火车站,买了最早一班直达B市的高铁,找到了新闻中所说的那家医院。
秦川躺在普通病房里,身上插了许多管子,有的是输液的,有的是维持呼吸的,还有很多成陌根本不知道是用来干嘛的。秦川的脸上再也没有往昔的开朗色彩,只有沉默,哀伤的沉默。
再一次见到儿时好友,却是这样的情景。成陌站在病床边,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然后他听见身后一点轻微的响动。
成陌扭头,看见秦川的母亲手里拿着一个刚洗刷完的塑料饭盒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他。
秦川是单亲家庭的孩子,随母姓,从小也只有母亲。每次成陌上秦川家去玩,总是秦川的妈妈招呼他喝饮料吃零食,还经常留他吃饭。小时候,成陌总傻乎乎地觉得秦阿姨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阿姨,人又美又温柔,做饭特别好吃。
而今眼前的秦阿姨却苍老得不像样子,不过短短四年而已,竟然判若两人。悲痛和委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深深地刻痕。然而她却对成陌微笑了,依旧仿佛平常般,轻轻地招呼了一声:“又来找川子玩啦。”
只听见这一句话,成陌就再也忍不住了,嗷嗷地一把抱住秦阿姨,嚎啕大哭起来。
秦阿姨告诉成陌,因为几个孩子是在闭关时间偷偷翻窗户溜进游泳馆的,馆方拒绝承担任何责任。另一方面,几个孩子的家长却以孩子年幼不具备成熟的判断力没有民事责任为理由拒不承认过错,更坚决不承认秦川最后沉入水底没能游上来和挣扎中的孩子们狠狠踹他的那几脚有直接关系。纵然有保洁阿姨的证词也毫无用处。他们还倒打一耙,指责馆方管理不善、相关工作人员渎职,闭馆以后还遗留了一扇未关闭的窗户,这才导致几个孩子贪玩遛了进去。他们甚至指责秦川不是专业的救生员,是由于施救方式不标准才会导致溺水。
而秦川住院治疗的费用极为昂贵,短短两年时间,已经烧光了秦阿姨所有的积蓄。游泳馆只象征性地来慰问了一次,就不再来了,那几个孩子的家长更是把秦阿姨当作瘟神拒绝见面,叫嚣着这事与他们无关让秦阿姨去和游泳馆打官司。个性温和的秦阿姨只能每天陪着昏迷不醒的独子伤心落泪,愁眉不展。
成陌简直快要气疯了。
秦川明明是见义勇为救了六个孩子的命,非但没有得到任何嘉奖,凭什么还被这些人弄得像犯了什么罪一样?凭什么这个世界就总是善要为恶付出代价!
“遇到这么大的事,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您可以找我们帮忙啊!”
秦阿姨闻言却苦笑了,“川子之前跟我说,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惹你生气了,他怕你还在生他的气不想看见他,所以不敢找你。”
不过轻轻一句话,却像刀子一样正正刺在成陌心里。
事到如今,秦川依然如此温柔地顾虑着他的感受。可是他呢?他究竟为秦川做过些什么?
成陌呆愣了好一阵,眼泪又不争气地滚下来。
当天晚上,成陌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打爆了夏清时的电话,可怜兮兮地坐在医院大门前的花坛边上打滚耍赖。
“算我求求你了,你无论如何也要帮我这个忙!我这可绝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声张正义!”
然而夏清时什么也没答应他,只是淡定地挂了电话,再次把他拖进黑名单里。
成陌还不死心地打了陆老板的电话,问能不能给秦川借点医药费,他可以免费给陆老板打工慢慢还。
电话那一边的陆清辰听完笑了:“你这是卖身救友的意思?”
“您作为一个土豪就不能行善积德做点社会公益吗?这样下去以后谁还敢救溺水的孩子?”成陌愤愤地反抗陆老板的戏谑。
“那就没人救好咯。熊家长不好好监护熊孩子,让熊孩子自己在外面乱玩水,就该让他们淹死拉倒。达尔文奖总要有人拿的。”陆老板冷笑一声,干脆利落也挂断了电话。
成陌目瞪口呆地听着电话那一端传来的嘟嘟声,垂头无助地捂住了脸。
7.
夏清时的出现是在次日大清早。
他直接默然无声地站在了成陌面前,披着清晨第一束阳光,犹如天降救主,以至于成陌险些以为自己在花坛上坐了一整晚疲劳过度已然出现了幻觉。
他原本差点就要绝望了,从来没有奢望过夏清时竟然会连夜赶来帮他。
“你既然答应来帮我了,干嘛挂我电话,还又把我拖进黑名单里?”成陌觉得委屈极了。连日来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疲惫在看到夏清时的那一瞬间再也绷不住了,黄河决堤般宣泄而出。
夏清时并不回应这撒娇耍赖的质问。“你带上这个,去约那几个孩子和他们的家长做一次采访吧。”他把一只骰子一样的小木头方块放在成陌掌心。
“这是……什么东西?”成陌狐疑地看着这平平无奇的小木块,凑到鼻尖嗅嗅,什么味道也没有。
“姑且就当作是吐真剂好了。”夏清时淡然应道。
成陌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把东西揣进包里捂得严严实实,再也不敢往鼻子底下送了。继续抓着夏清时絮絮叨叨地发着牢骚,一会儿抱怨自己这几天以来的辛苦,抱怨夏清时干嘛总那么傲娇吓唬自己,一会儿却又道起歉来,小心翼翼地求夏清时不要嫌他麻烦不要讨厌他。
这家伙大概是接连受到了许多冲击,情绪上实在有些难以自控。
夏清时也不说话,就坐在成陌身边安安静静听着,陪着。直到成陌终于说得累了,像只奶狗崽一样吭吭唧唧地歪在一边睡着了。他才轻不可闻得叹了一口气,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成陌的肩上。
这个所谓的“吐真剂”其实是个精巧的袖珍偃甲,是夏清时的师父专门做来审问徒弟们和女儿用的。时至今日,夏清时也并未完全参透其中的原理,只隐约知道,师父大概是用了一种特殊的木材和香料配合在一起,再通过机关的转动快慢和振动频率,控制气味和声音的传播,在持有者周围形成了一种类似于龙惧术的“气场”,让普通人根本毫无觉察便已经不由自主地为持有者震慑,从而老老实实把真话都吐出来。
成陌按夏清时所说把那六个孩子和他们的家长聚到一起做了个采访,并录下了整个采访的全部过程。
家长们果然把那些不想说不敢说的话全交代了出来,关于他们是如何不想承担责任,如何联合在一起强迫孩子说谎拒不承认事实,甚至还在采访现场暴露出彼此之间的嫌隙,互相怒骂大打出手。而孩子们的说法却大同小异,都说确实是自己贪玩偷溜进深水区去的,是秦川救了他们,但是爸爸妈妈不让说实话,他们觉得特别害怕。
成陌二话不说就把采访视频制作好交给了有合作关系的视频网站。
当天关于大学生勇救六名溺水儿童至今躺在医院昏迷不醒的视频新闻就在网络上成了头条。立刻就有法律援助组织找到秦川的妈妈,表示愿意无偿提供相关的法律支持。市政部门也迅速做出了反应,表示要给予秦川应得的表彰,以缓解迫在眉睫的医疗压力。网友们甚至自发地为秦川开起了募捐。情况似乎正在好转。
然而这些都还远远不够。
成陌和夏清时站在远处,看着昨天还冷清凋零的病房突然之间门庭若市,心里提着的那一口气却丝毫也不的松懈。
秦川依然昏迷着。他始终没能看见他的好兄弟再睁开眼。
成陌问夏清时,为什么他会突然频繁地梦见秦川,梦见秦川所深陷的困苦。直觉告诉他,夏清时是知道答案的。
夏清时静静看着他,“你还记不记得你那天在我书架上翻出来的那盏灯?它叫作引魂灯。”
成陌蓦地肩头一颤,瞪大了眼。
夏清时告诉成陌,引魂灯是古时偃师先人做来招引亡魂用的。古人常有早亡,未亡人思念至亲,便会点燃这引魂灯,焚烧亡者遗物,与亡者在梦中相会。宋朝时所谓包青天日审阳间夜审阴间的传说,其实也是归功于这引魂灯,才令冤屈亡魂有诉说真相的机会。
那天成陌机缘巧合擦亮了引魂灯的灯芯,还烧掉了秦川送他的手串,所以秦川的生魂便被引入了成陌的梦中。成陌在梦中所经历的种种,大概,正是秦川在向成陌求援吧。
然而,通常情况下只有亡者的魂魄才会被引魂灯引入梦中,人还活着生魂就被引走的情况实属罕见,极有可能说明秦川的情况已经相当危险,随时都会恶化而死。
“到底能不能渡过难关,最终还是要依靠现代医学和他的求生意志。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夏清时轻叹一口气,安抚地拍了拍成陌的肩膀。
成陌良久无言,抬起头恳切地望住夏清时。
“我还想再见秦川一面。”
8.
成陌请夏清时用引魂灯帮他催眠,无论如何都要让他再见秦川一面。
他心里着实很害怕秦川会一直这么昏迷下去再也不能醒来。可他还有那么多话想对秦川说,想道歉,更想听一听秦川的想法。他想亲口对秦川说:“我错了,请你原谅我。”
于是夏清时用引魂灯烧掉了秦川旧手串上的一颗珠子,又另焚了安神香,给成陌助眠。
然而成陌却精神紧张得狂啃手指,怎么也睡不着,任夏清时如何引导也没用。
最后夏偃师忍无可忍,直接往小记者嘴里塞了一把安眠药……
这一次梦中的世界和之前几次都不一样,色彩明亮又温暖。
成陌看见了他和秦川的少年时代,点点滴滴,细水长流,就仿佛穿越时光,又重走过那段幸福快乐的岁月。
而梦中得他,就像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看见了太多从前被他浑浑噩噩忽略的真相。
从高一刚跨进校园时起,早在成陌喜欢上孟甜以前许久,秦川便已经默默在心里暗恋着那个漂亮的女孩儿。
那时的秦川经常恋恋不舍地望着孟甜所在的方向发呆,喜欢去孟甜和女孩子们一起吃午饭的凉亭对面吃饭,放学总喜欢绕上一段路去租书店找些超级无聊的港台小说,租了也不怎么看,只是为了等一等去租少女漫画的孟甜……
然而这些如此明显的迹象,都被成陌没心没肺的忽视了。他一直天真的以为,秦川只是喜欢发呆,只是喜欢凉亭对面的石桌,只是看书品位超级烂……于是他就一边和他的好哥们开着玩笑吐着槽,一边慢慢喜欢上了那个总是与他“不期而遇”的美丽少女。
那天他激动地对秦川说,他喜欢上孟甜了,一定要把她追到手,让她做自己的女朋友。他求秦川给自己帮忙。
第一个瞬间,秦川的表情明显是错愕的。还有一闪而逝的为难感伤。然而,这些细微的真情流露,成陌从来都没放在眼里过。他只是习惯性地享受着好哥们的保护和宠爱,像个依赖兄长的弟弟一样,满地打滚撒泼耍赖地占尽了秦川的便宜。
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恰逢秦川的母亲工作变动,要搬迁去B市,于是秦川就填报了B市的志愿。这件事秦川和成陌商量过,却从未征求过孟甜的意见,是孟甜从班主任那儿套话套出了秦川的志愿,执意跟着报了同一所大学。
因为成陌的关系,秦川对和孟甜的恋情比最初暗恋时更犹豫闪躲,总感到愧疚,觉得自己抢走了好兄弟喜欢的姑娘。所以,当成陌怒火冲天找上门质问秦川为什么的时候,秦川几乎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成陌单方面的绝交也让秦川痛苦万分。
孟甜始终无法理解秦川这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只觉得成陌就像个被宠坏了的熊孩子,秦川根本没必要搭理这种无理取闹。然而,秦川只苦笑摇头:“我和成陌这么多年的友情,你不了解。”
终于孟甜还是觉得,秦川这种把兄弟看得比恋人重要的性格不适合自己,主动向秦川提了分手,之后就出国留学去了,再也没回过头。
最后一次谈话,孟甜曾经问秦川:“你这么把成陌放在心上,什么事都优先考虑他的感受。可是他考虑过你吗?信任过你吗?你值得吗?”
那时候,秦川微笑着说:“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原谅我的。”
……
成陌稀里哗啦地哭了,眼泪怎么抹也抹不完。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大蠢货。
他竟然这样伤害了他最好的朋友。明明犯错的那一个是他才对。而他可能再也没有弥补过错的机会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不相信你!你还能原谅我吗?”他哑声对好友道歉,眼泪在地面砸出一团团潮湿的水痕。
然后他终于久违地,又听见了秦川对他说话的声音。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你也不要再怪我了好吗?”
出现在眼前的秦川比四年前的轮廓要硬朗许多,已经完成了从少年到青年的蜕变。在他的周围隐隐约约有一圈银白灵光闪动着,那是生魂特有的灵力。他伸出手,似乎想把跪在地上痛哭的成陌拉起来,但快要触及成陌肩膀的时候,又怯怯地垂下了手。
他小心翼翼地问成陌:“咱们还是好朋友吗?”
成陌哪儿还忍得住,哇哇大哭着飞扑上来就抱住了秦川,语无伦次地嗷嗷乱叫。
积压了太多想说的话,临到眼前反而一句都说不出了。
“你要好起来!你一定要好起来!”
成陌只能反复念叨着这一句,紧紧抓着秦川不肯撒手。
可是他看见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连同秦川和他自己都越来越透明。
这是梦境将要醒来的征兆。
“秦川!我等你醒过来!”
他企图用力抓住秦川的手臂,可是失败了,只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句话,就被一片强烈的白光笼罩……
周遭的一切在白光过后刹那遁入黑暗。
秦川回过身,看见站在自己背后的偃师。
夏清时手里掌着那盏引魂灯,清俊五官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唯有肃穆。
“你是成陌的朋友吗?”秦川问偃师。
夏清时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否认。
“成陌那串新手串是你给他的吧。难怪每次我想碰触他都被手串上的灵力阻止,无法靠近。”秦川苦笑着说。
“我不能确定你会否因为不肯原谅他犯的蠢而对他心怀怨恨。”夏清时淡淡应了一句,算是解释。“生灵离体太久十分危险,你还是快回去吧。”
偃师轻轻转动引魂灯的灯盏,一率青色的烟袅袅从灯芯上方飘散开去,如同路引,延伸至无垠黑暗深处,终于成了一点闪耀的亮光,犹如星辰。
秦川顺着青烟的轨迹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回头冲夏清时微微笑了,“成陌虽然总是傻乎乎的又爱冲动,可是他真的是个善良的好孩子。看得出他很信任你。谢谢你这么照顾他、担待他。他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夏清时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秦川却似已然满足了,依旧含着笑,彻底消失在烟雾缭绕的黑暗尽头。
9.
成陌是被一连串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的。
电话来自秦川的母亲。秦阿姨哽咽着说,秦川的情况突然恶化了,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希望成陌能尽快赶来医院,或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顿时,成陌脑子里“嗡”的一响,来不及细问,便跳下地匆忙往医院赶去。
秦川的生命维持耗资巨大,而秦阿姨不过是普通的工薪族,根本无法长期负担如此高昂的医疗费用。其实早在半年以前,主治医生就已经委婉地劝说秦阿姨考虑停止生命维持。然而母亲又如何能够轻易放弃自己的孩子?在秦阿姨的坚持之下,秦川的生命机能又额外维持了半年,但如今也已到达极限了。
成陌赶到医院的时候,秦川还被隔离在重症监护室里,不允许任何亲友探视。
成陌把自己全部的现金资产和仅有的一张信用卡全都翻出来,“我的卡大概可以透支一万……能坚持多久?”
“政府的见义勇为奖金大概还够支撑半年,但是半年以后呢?”医生无奈地看着他,惋惜地摇摇头,“先争取把这一次抢救平安度过吧。可你们还是得做好思想准备啊……”
成陌无言的透过玻璃看着躺在一堆医疗仪器包围之中的秦川,简直恨透了自己为什么没有钱。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有点绝望地问医生。
医生面色很重地看了他很久,“这种情况大多数家属都会希望倾尽所有的抢救患者,但是,被拖垮的家庭也是大多数,最后家财耗尽往往也还是不得不放弃。除非本身家境十分富余,或者有稳定的捐助提供者——”
说到这里,医生忽然停住了。一个行色匆匆的年轻护士走过来,附耳对医生说了些什么。医生的眼神明显亮起来。
“有一位陆清辰先生是你们的朋友吗?”他问成陌,“这位陆先生刚才致电我院,说愿意长期为秦川同学支付医药费,直到他痊愈为止。你们家属接受吗?”
成陌呆了好一阵才终于反应过来医生在和他说什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惊叫着跳起来,险些把手机摔在地上。
他给陆老板打电话,激动地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结结巴巴“你你你”了老半晌,终于憋出一句:“陆老板从今往后我就是您的人了!我给您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陆老板在电话那边笑得乐不可支。“我要你何用?下锅炖了都不够塞牙缝的。”他管理嘲讽完小记者,顿了一下,才静声道:“别谢我了,是师兄拜托我的。”
成陌猛扭过头,看见不远处正独自站在窗边等他的夏清时。
当时天光才微微亮,阳光穿透层云从玻璃窗外打进来,落在夏清时肩膀上,仿佛一团柔和温暖的灵光,把那个原本就近乎遗世独立的偃师映衬得愈发与众不同,耀眼非凡。
成陌两三步奔过去,紧紧抱住夏清时,像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神经质一样反复说着感谢的话。
夏清时只是安静地听着,直到成陌终于又哭得累了说得疲倦了,才轻轻拍了一下成陌的左腕。
“戴好这手串,别弄丢弄坏了。你这么蠢,保不齐什么时候还用得上。”
“夏清时,你这算不算是终于接受我做你的‘朋友’了?”成陌感动得眼泪扑扑掉,趁着耍赖发疯的劲头,鼓足勇气问了一句。
“你本来就是。”夏清时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
“那你为什么老嫌弃我蠢还对我那么冷淡?亏我还一直担心,秦川现在变成这样,万一你再讨厌我了,那我可怎么办啊……总之,我保证以后尽量不闯祸,你相信我!”成陌一边揉眼睛,一边又要咧开嘴。
已经有不少来来往往的病患和医护在好奇地笑着往他们俩身上张望了。
偃师皱起眉,毫不客气地堵住小记者那张还在吱哇乱叫得嘴,低声说了一句:“我不和我不信任的人做朋友。”
成陌骤然心头一震,抬头定定看着夏清时,再回头向写着大大的ICU三个字母的玻璃门处望了一眼,懊悔的眼泪又无声地落下来。
10.
但凡地久天长的友谊总能经历许多考验,恰因为信任朋友,便是信任选择朋友的自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