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仙录·宿债》(1)

【1】

“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

花荫下,竹雕的莺儿还唱得咿呀,细羽扑扇与嫩红新绿相映,自成意趣。

那银毫如雪的高头白狼正趴在一片硕大的芭蕉叶下,双目微合,懒洋洋地摊平了四肢,一副醺然模样。他身下,是一块千年寒玉,晶莹剔透隐隐泛着青蓝光泽,在这郁蒸时节,依稀似有雾气缭绕。

“才不过五月天你就成了这副德性,还是在我这里,待到六七月,回了你的狼窝,你可打算怎么活?”重华真人张明徵斜倚在沉香木雕的坐榻上,一手轻摇罗扇,一面望著那狼儿笑得停不下来。

“你就不知行行好,还来取笑我。”白晔郁郁睁开一只眼瞥瞥那地仙,又耷拉下眼皮,扭扭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依旧粘在寒玉上不肯起来。白晔是修了二千年的狼妖,体温原本便比凡人高出许多,每到夏日正是难熬时候。相反张明徵却是个得道的地仙,常年隐居深山仙府,从手到脚都凉滑得胜似丝绸。张明徵怕的是寒冬,每每冬日,他便筑起界障,将寒风白雪尽数隔绝在外,府中依旧春暖花开。但酷暑炎夏他是不管的。于是苦了白晔,只得赖着那块千年寒玉。

“说过多少次,看你那一身毛绒,跟穿了皮袄子似的,当真热成这样,不如索性剃了。”张明徵显然不肯放过这每年一次的良机,轻一挥手,掌中便多了一把锋利小刀,悠悠闲闲摇晃着,满脸狭促笑意。

话音未落,白晔已一个激灵从寒玉上滚下地来,当即化了人身,把那一身银光闪亮的狼毛藏得无影无踪。他背还靠着寒玉,一瞬不瞬地盯着张明徵,满眼被辱蔑戏耍的羞恼。想他白晔狼君好歹也是君临一方的王者,素来威风凛凛,整座天都山中的飞禽走兽大小生灵莫不听命于他,对他十二分崇敬,就连此方土地六甲也不敢欺他是个妖物便不尊不重。偏这个重华,每每到了夏日就想打他那一身俊美狼毛的主意。倘若真给这地仙得了手,英姿勃勃的狼王变了没毛的大狗,让他面子往哪里搁……白晔愈想愈觉得后脊发寒,连热也顾不上了,下意识抬手紧了一紧衣襟。

那一副“狼可杀,不可辱”的怨愤模样落在张明徵眼中,直把这充作罪魁的地仙笑得直不起腰。其实张明徵倒也没有多想真剃掉白晔的狼毛,只是忘记了多少年以前,意外发现这狼儿竟然会为那一身华丽皮毛如此紧张,于是只要逮着机会便忍不住要逗弄一番,看那个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露出窘迫又别扭的神情。但每每逗完了,却又微妙的有些懊悔惆怅。

“小狼,过来。”张明徵拂袖将剃刀藏了,冲白晔招手。

白晔哪里肯应,薄唇抿成了线,靠着寒玉一动不动。

“过来吧,和你闹着玩呢。”张明徵软声又哄。

白晔仍旧一声不吭。

张明徵无奈,只得亲自走上前去。“都说逗你一下而已了,哪里真要剃你的狼毛。裹得这么严实,你不嫌热了?”他唇角扬起一抹浅笑,俯身扯开白晔紧紧交叠的衣领,将一双修长玉手抚在那两根形状分明的锁骨上。

仙人的双手宛若滑腻的冰,玉润清凉。

白晔舒服地溢出一声叹息,忍不住又朦胧微醺般眯起了眼。“做人真是麻烦……还穿什么衣服!”他果断顺从本能地甩了两下肩膀,转眼褪下上衣袒露出精硕胸膛,“嗷呜”扑向张明徵,粘住这个冰雕一样的地仙不肯挪窝了,惹得张明徵又是好一阵发笑。他把脑袋搁在张明徵肩膀上。仙人柔滑的青丝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脸颊,微凉如绸,舒服得让他直想哼哼。他恍惚听见了心跳声。一下一下,怦然有力,牵动着周身的经络。张明徵是个得道仙人,二千多年容貌不曾有过分毫改变,仿佛生命早已静止,连心跳也从来不可触及。这心跳声却又从何而来?

白晔懵懂抬头,疑惑得连耳朵也竖了起来。

依稀听见张明徵在耳畔低语:“小狼,你可打算过将来?”

将来?什么将来?白晔还茫然不明所以。

“你也不修仙,不求飞升,便这样日复一日陪我待在山中,不觉得无聊苦闷么?”

若要嫌闷,又何必当初苦苦追着,一起待了二千年,忽然没头没脑问得这是什么意思?耳尖不安的抖动一下,白晔不由直起身子,莫名其妙地看着张明徵。天闷热得厉害,连着心跳鼓噪,让他脑海里煮了粥一样,呼啦啦翻滚着,却什么也想不明白。“重华,你在……赶我走吗?”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迟疑着吐出这一问。自打记事起,他便和重华在一起,年头久到融入骨血,仿佛他天生来就是该跟着重华的。除此以外,他从没想过还能干什么。

地仙默然看着他,眸色深浓间似有无限思量,一时却是一言不发。

气氛骤然沉冷得妖异,连着酷暑炎热也消退得悄无声息。

白晔只觉得一口郁气拥堵胸口,吐也不是,咽也不能,直憋得百爪挠心,恨不得一把抓住张明徵逼他说个明白。

偏偏张明徵就是不开口。

正相顾无言,忽地外头却飘来一个尖细嗓音。

“大,大王!大王!你可,可在么?小的有,有要事禀,禀,禀报——”

这口吃的货色,像是阿五。阿五是白晔通天崖下的一只赭毛小狼妖,才修了二百余年,刚得人形,连人话都还说不利索,整日介就爱粘在白晔脚跟前后。白晔只当他是个毛团儿踹过来扔过去的,倒也有几分喜爱。

然而,此时此刻却不是个好时候。

白晔正心急火燎,猛被阿五这一嗓子打了岔,火气便再也压不住了,倏地化作一道白光闪将出去。

张明徵的仙府寻常小妖近不得三里之内。

白晔一眼瞧见阿五蹲在远处一颗老榕树下还仰着脖子“嗷嗷”个没完,气不打一处来,劲风一掠便显出原相,低吼一声扑上去就是一爪子。

阿五没防备,被扇得撞在树上,摔了个跟头爬起来,正对上白晔那双杀气腾腾的血红狼眼,吓得他四腿发软,连打了几个滑才勉强站起来,却连该往哪儿逃也不知道,情急之下紧紧扒住了那老榕树,放声大哭:“大大大大大大……大王啊——张仙人救我!张仙人救我!”末了,竟开始向张明徵求援了。

天都山里的妖兽们各个都知道,倘若不仔细惹恼了白晔狼君,跪地讨饶也不如求一求重华真人来的有用。能劝得住白晔的,此世间除了张明徵再不做他人想。

但这一回白晔正被张明徵那一句没来由的问话闹得心神不宁,但听阿五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蠢话,愈发气得浑身炸毛,又是一巴掌呼扇过去。

眼看就要拍在阿五脑袋上,亏得风中陡生无穷阻力,层层卷住白晔那只巨掌。

“小狼住手!”张明徵携青莲灵光从云端来,急斥一声,伸手狠揪狼儿耳朵,怒道:“多少年收不住这野狼性子!好端端又拿阿五撒气。”骂着,扬手又在那颗毛乎乎的脑袋上用力拍了一巴掌。

被这般强行拦下,白晔一口恶气生生断在半路,吭哧吭哧粗喘了好一阵,才渐渐平复过来,收敛起杀气,显出人身,却依旧满面寒色,不痛快地瞪着阿五。那神情分明在说:有事快讲,没事且滚,若是倒不出个鸟来,就把你剐了去给重华煮狗肉锅!

阿五被这气势煞得筛糠,唯恐真被大王扔进锅子里,战战兢兢从老榕树背后探出半个狼头,呜呜哭诉:“有有有有……有个菇……菇凉……来来来,来通天崖找,找大王——”

“姑娘?凡人找我干嘛?”白晔沉着脸追问,显然不甚信服。

“错,错了!不不不,不是凡人!是,是个,母,母的,还还还,还抱着个,小,小的,她,她说是,是是,是大大大大——大王的!”说完这句,阿五便又整个缩回老榕树背后,尾巴盖住脑袋,两爪捂住眼睛,一副蜷缩等死的可怜模样。

白晔却反而怔住了,仿佛还没明白阿五这说的都是什么,呆呆如同石化,半点反应也无。

气氛再次妖异的沉冷下来,愈发诡谲。

“哦呀——”良久,张明徵意味深长地溢出一声奇叹。

听这一声叹,白晔便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猛跳起来,涨红了脸爆出一声怒喝:“胡扯!哪有这种事!你这混球舌头打结脑子也被驴踢了吧!”骂着又想去把阿五揪出来狠揍。

“你现在‘灭口’也无济于事呀,阿五是无辜的。”张明徵身手拽住他后领,念一个障字诀,不许他近阿五的身。

“重华……不要听这死小子乱讲,我什么坏事都没干过!”白晔惨兮兮扭头哀嚎。

“到底怎么回事,只要去见一见那位‘菇凉’便自有分晓。我倒也有些好奇了。”张明徵笑得如沐春风,连眼睛都亮晶晶地弯起来,语声里却是道不明的凉意,飕飕得让人脊背发寒,“哎,一不留神小狼都长这么大了,看来似乎得准备给你补办喜酒了呢。”说着竟然拈指招了一只金凤,扶风先向通天崖去了。

补个鸟毛的喜酒啊,这肯定是个误会!误会啊!白晔仰面看着张明徵和凤凰迅速的在瓦蓝青天里化成了耀眼的一点金光,满心悲愤地只想捶地长啸。

这大抵是白晔狼君二千年来所遭遇的,最冷的夏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