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仙录·宿债》(3)

【3】

以往争吵时,从来都是张明徵嚷嚷着没法过了要去云游,然后走不出百步就被白晔连哄带骗拐回来。如今颠倒了个儿,白晔什么也不想,只想离这天都山越远越好。不然他又还能去哪里?诺大一个天都山承不起两千年思忆,每一寸土每一粒沙都记得点滴往昔。又何况,还远不止这二千年……

如果重华只是叫他走也就罢了,他可以耍赖蒙混,兴许赖着赖着就不用走了。但重华竟然不信他,这比什么都更叫他难过。

白晔艰难地挪着步子,走在不知何处的无名小镇里。人世是隐藏行踪的好地方,却也令他不得不收起本相维持人身,枉费许多法力。若是平常时倒不痛不痒,可惜此时身负重伤,几乎叫他虚弱的连走路都难。好不容易熬到一家客栈,才想起没有银两。他是自在散漫的山中大王,从来用不上这阿堵物,然而到了人世,偏偏就是这最叫他瞧不上的东西少一文也能憋死英雄汉。他又生性自傲,不屑学些小妖做那施法变金银的雕虫把戏,宁肯自己去寻个角落栖身,正打算调头走开,谁料忽然有人搭住他肩膀。

那发梢如火的狼女不知何时已从他身后越上台前,“啪”得拍下一锭银子,“要一间最清净的上房。我大哥不喜欢闲人来打扰。”说完,回身伸手拉着白晔胳膊就往里走。

掌柜见了银子自然欢喜,殷勤赶着凑上来问:“客官脸色不好,可需要请个大夫?”话音还未落,已被月黎一个冷眼吓得缩回柜台后头,只叫小厮速去带路。

白晔也不争辩,任她拉着到了一间僻静空屋,坐下了,才低声询问:“干吗跟着我?”想来是他气虚,又心烦意乱,竟然就这么被跟了一路也毫未察觉。

月黎眸光全腻在怀中孩儿那张稚嫩小脸上,看也不看白晔一眼,一边亲昵地细声哄逗孩子,一边随口答道:“你好歹是为救我和鸿儿伤得这么重,我当然不能丢下你不管。”

“还敢说!你这闹得算什么?要不是你没事尽添乱——”白晔不禁着恼,才想怒斥,话到嘴边却又忽然说不下去,只余满腔苦涩。“算了,反正也这样了。说吧,孩子哪儿来的?”他颓然一挥手,算是既往不咎。

“当然是我的。你以为人人都跟你家的道士一样闲得无聊喜欢捡孩子啊。”月黎漫不经心谑道,却原来是在拿当年张明徵把尚是狼崽的白晔捡回去养的事来调侃。她抱着孩子,小步在屋里转来转去,终于忍不住牢骚:“哎呦,人真是可怜,喜欢住这种小鸽笼子里,转都转不开地儿;这么两爪抱娃儿还非裹几层布,连个肉都摸不到,哪有叼住了舔两下来的便宜。”说着,她扭头用一种“你介意我现原形吗”的表情,满眼期待地盯住白晔。

你倒是自在惬意了,万一有人窗口路过不小心瞥了一眼看见一头红毛巨狼叼着个小孩儿摁地上舔……你是嫌我死得还不够快吧……白晔只觉得额角青筋已然快要爆了,恶狠狠无视月黎这等无理要求,勉强维持平静地追问:“孩子爹哪儿去了?”

“哼,不提那死鬼也罢。”月黎撇撇嘴,低头将朱唇贴在孩子白嫩额头上,似在试探什么,好一会儿才重抬起头。她忽然整个儿静下来,睁着那双斜飞如凤的明润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白晔,嗓音里已满是低到尘埃的悲切,“大哥,我来找你是想求你帮忙,鸿儿中了毒,得要十殿阎君案上的朱砂做药才能解。”

这真可谓突如其来巨变乍起。

“什么?”白晔猛吃了一惊,下意识便反问出声:“这种东西我哪弄得来?”他和月黎相识也早有几百年之久,从前只觉得这妹子虽说是常有些散漫疯癫但也不至于太离谱,谁知她今番闹腾了这么一场还不算,竟冷不丁说要十殿阎君案上的朱砂……这和说要去死又有何分别?

月黎见白晔这等反应,也不再多说,当即眼泪就淌了下来,只紧紧抱着孩子嘤嘤得哭。

那幼小孩儿似是知晓母亲悲伤,反而摇晃着伸出一双肉团小手,咿咿呀呀地去拭她面颊湿痕。

“嗳……你别哭啊……最受不了你们这些母的哭哭啼啼,整得我头都大了!”白晔有些招架不住,撑着桌子,扶额自认倒霉地长叹一口气,“到底怎么回事,你先慢慢说清楚了,咱们再想法子。”

“三日前天热得不行,我带着鸿儿去溪边玩水……”月黎抹了一把泪,竭力收起哭腔。

其实详细她也不太记得明白,只记得忽然拂来一阵香风头就有些晕沉起来,等发觉不对,鸿儿已经坐在水里大哭,脖子上还有几道瘀青掐痕。她慌忙把孩子带回家去,谁想到她那个没正经的夫君看了看孩子的脖子却乐呵呵地说:“没事,反正肉身不过臭皮囊,万一这个不行了,回头我再给他做一个,保管比现在这个还要好哩。”气得月黎当场暴怒,一狼爪把那死男人从前屋抽飞到后院,二话不说带着孩子就离家出走了。她带着孩子去向自幼熟识的万年老树仙求教。树仙看了孩子受伤的颈项惊呼这是百尸百鬼之毒,必须得要十殿阎君案上的朱砂方能解救,否则七日之内这孩子必然从咽喉毒发起浑身溃烂而死。月黎一听顿时慌得六神无主,自知若凭一己之力绝无可能弄得这朱砂来救孩儿性命,无助之下想起了白晔。

说到他俩的缘分,当年白晔为了给张明徵酿桂花酒,苦寻醴泉之水而不得,正无奈时遇见了月黎,是月黎为他引路又助他往广寒月宫偷盗桂花,这才顺利造成仙酿。这一份恩情白晔实实在在铭记于心,曾允诺月黎无论何时何地但有所求绝不推辞。只是月黎也自有骄傲,转眼几百年从未当真开口要求过什么。然而这一回却不同往昔,牵扯到爱子性命,月黎不待多想,只瞧见一线曙光,已奔往天都山通天崖向白晔求助。

月黎说得简单明晰,白晔听着却是满心疑浪翻涌。百尸百鬼之毒乃是用尸骨与游魂野鬼的精魄炼就的剧毒,每百尸百鬼方可炼得一粒砂,莫说十分罕见,寻常妖类恐怕也都不能有这等本事,只能是道行精深的鬼仙所为。白晔从前也只听说过,并未亲眼瞧见。“你们得罪了哪一路的鬼仙,要对这么小一个孩子下手?”他不禁问。

“我若是知道,早杀上去跟那厮拼命了。”月黎恨得獠牙都呲出来,脸却一直贴着孩子前额不肯放。

那幼小的孩儿半人半狼的模样,细嫩脖子上几道乌黑抓痕已然爬到了下颌。但他却没再哭闹,只是睁着圆润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白晔伸手去摸他脑袋,他也不躲不怕,反而凑上来皱着玲珑的小鼻子嗅了嗅,忽然咧嘴“咯咯”笑了。尖尖的狼耳敏锐抖动,缕毛绒赤红如火,与母亲如出一辙。

白晔忽然觉得心酸。纵然此事的确疑窦重重,但他信得过月黎绝不会骗他,何况鸿儿中毒也的确摆在眼前。这样机灵可爱的一个幼小生命,却眼看着就要流失殆尽。百尸百鬼之毒七日毒发,算上之前耽搁的,这孩子也就剩下四日不到了……

白晔当即就想站起,不料竟是一阵气虚腿软,还未长好的伤处猛被撕扯得锐痛,冷汗已哗哗得爬满后背。“让我歇一天。”他闭着眼,咬牙苦撑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吐出一口气。

“你做什么跑出来,天都山里自有千年的药草万年的灵物,就留在山里好生疗养岂不事半功倍?”月黎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不过是些皮肉伤,还死不了。何况我要往阴司十殿也只能行诀让魂魄出窍而去,歇一日,蓄足元气就够了。”白晔应得轻描淡写。他盘膝正坐,运气调息一阵,只觉周身血脉一点一点回暖起来,丹田之内也渐渐重新有气凝聚,这才重又睁开眼,静静看定了月黎,低声道:“但我帮你弄来这朱砂,你得给我去和重华说个明白。”

月黎怔了一瞬,眸光闪烁似有片刻犹豫,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其实……我早就想说,大哥你身为狼王是何等的尊贵,何必偏要受那道士驱使?我看他今番不问青红皂白就斥责你,根本对你没半点信任,更不谈了解你的品性。我真不明白你跟着他是有哪点好!反正都已这样了,不若干脆一拍两散,从此逍遥自在。你怎么还想低头回去找这份气受?”

“所以你才一句话不说就由着重华误会我特意想我被赶出来?”白晔眸色一凛,已是盛怒毕现。

“呸,我才没那等小心思呢。是那道士自以为是误会了,我又没说过鸿儿是你的。何况你俩吵得忘乎所以,也得有我插话的份儿啊。”月黎毫无惧色,也不管她此刻正是有求于人,兀自嘴硬。

白晔良久沉默,终是喟然轻叹。“你不懂。”他也不想多做解释,只是重闭起双眼,仿佛沉入冥思,再也不动了。

其实白晔心里知道。莫说月黎,恐怕通天崖下的那些大小狼儿们,连同天都山里的飞禽走兽也都是一样的想法。重华是个道士,他却是千年的妖物,明明本该是水火不容。只有他自己明白。他自幼就跟在重华身边,若没有重华,又哪会有现在的白晔,就连白晔这名字也是重华给的。重华自说与他亦师亦友,但在他心里,与其说是师友,不如说是至亲。不,还远远不止这些,他与重华之间的情义,还要上溯得更久远、更久远一些。于他而言,重华是特别的,是此天地间与他最亲的人。纵然重华总爱对他多方管束,纵然天宽地广自由再好,可若是没了重华,就只剩下他独自孤零零一个,游荡在茫茫尘海,再也不知家在何处,还有什么逍遥快乐可言。

只盼下这鬼门关一趟回来能救还小鸿儿,重华气也该消了,我还是回去与他解释清楚,求他别撵我,不然接下来的日子可该如何是好……白晔一时在心里如是想着,恨不能即刻飞回天都山去,转念细想却又不由心思渐沉。

地府阴司又不是野地菜园子,如何险恶他再清楚不过,哪是那么便宜说去就去说走就走的地方……

思及此处,顿时满心里就似刺满了冰渣,一洼湿冷。白晔呆了好一阵,直觉得胸腔里有一株火,不冷不热绵绵得烧,既不蓬勃炽烈,亦绝无法熄灭。他便静静地任由那火烧着,好一会儿,低声对月黎叮嘱:“万一我回不来……你就不要再去天都山了。别看重华凶起来那样,其实他心软得要命最是个柔肠纠结的性子,若是我死了却又让他知晓他误会了我,他一定再难释怀。不如就让他当我是真不争气被他撵出门去的算了,免得枉他难过。”

“大哥你……”月黎喉头一热,旋即立刻仰起脸,把那些又要涌出的泪水全都拦在胀痛眼眶里,咬牙切齿地骂:“你敢不回来!你可是答应我要救鸿儿性命,堂堂狼君岂可言而无信?”

白晔什么也不说,只是牵起唇角,微微笑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