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那阴司鬼界是不见半点阳火的去处,入关长桥上,寒风呼啸,步步冰封,将两侧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金刚愈发衬得凶恶外露。
白晔一缕生魂轻巧避过了守关鬼差,一路小心翼翼往铁城山外阎罗殿去。
他立在殿上摇曳青灯头下的影子里,朗声向着空空荡荡地殿上宝座问道:“阎君别来无恙,一晃许久不见,可还记得玄青?”
这一声却问得十分奇异。
明昧交错中,似有青玄二色灵光从他心口处散出,环绕在他周身。光华笼罩下,那一袭银白衣袍渐渐变作深黑,袖缘衣摆上的青色鳞纹如同符咒,隐隐如有法力浮动。在他前额,两只龙角已现出形状来,却是几乎被连根斩断,颔下一道青红伤疤划过颈项一直延伸至肩头,形状甚是可怖——这分明已不是天都山中银毫如雪的狼妖,而是被斩角剜筋摘去了颔下灵珠的龙!
他站在阶下,负手静静看着空落王台。
凉风从金屏之后灌来,浮动帷幕,重重叠叠恍如幻影缭乱。
须臾,有声音凭空传来:“你已重伤在身,还要作此等生魂出窍的冒险事,即便本是天龙魂魄,也毫无胜算。真真胡闹。”三分责难,七分叹息,轰隆如同悠远雷鸣。
白晔纹丝不动,泰然应道:“所以玄青不敢放肆,诚心来跟阎君讨这朱砂。”
霎时,一道天光从云顶降下,那身披乌金袍的阎摩罗王在金光笼罩下现出身形,赫然睁开赤红天目。他怒瞪着阶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生魂,厉声呵斥时,直震得殿梁颤抖:“你该知道,生死有命,阴阳制衡,即便多纵容一个也是不可。”
白晔半步也不退,依旧昂首陈情:“月黎那孩儿才刚学会喊娘,就眼睁睁看他去死岂不有违上天好生之德。”说到此处,他略顿了一顿,眸光愈发灼灼,“我留下,求一味解药替他续命,一命换一命,公平得很。”
此言一出,殿上骤然沉寂。
“你就不怕死么?”高高端坐的阎君按着火玉流光的界方,将白晔好一番打量,末了,问得意味深长。
白晔却反而牵起唇角,“我自受了刑罚被投下这红尘中,已死过六回:上回是路边的野狗,找去他家门前只想能多看他一眼,正赶上他初诞天寒,于是被捉去炖了一锅狗肉,宴了来贺宾客;上上回是他家后院山上的蛇,看着他与家人来游春踏青,还没敢靠近已被家丁一棒打在七寸当场毙命;上上上回是他爹打来的鲤鱼,被他养在缸子里三日,终逃不过一个剐麟剖腹……阎君明知那位通天的大神正是要我堕在这畜生道中生生死死全记得清楚明白好受此永无天日之苦,何必还拿难为寻常凡夫的话来问我?”所述桩桩件件,皆是前生凄楚,他眼中显出一片深邃碧蓝,浓稠沸腾着,无垠无疆恍如幻海,傲然直视裁罚生死善恶的平等阎君,字字掷地有声:“既然生死有命,不过早晚,但求一个痛快值得。”
阎君垂目沉吟久久,复问:“你自获罪下界,熬了六世苦难,难得今生有此道行,何必急着再堕轮回?”
白晔摇头,“我厌了,不想再入轮回。阴司鬼界留我也好,不留我也好,便是做个孤魂野鬼,也没所谓。”
阎君喟然,“玄青,你可是在负气,怨怪公子重华早已把你忘得一干二净,每每辜负你情深义重?但你若就此自甘放弃,从此便是阴阳两重天,再无相见之时。”
应声,一道精光从白晔眼底掠过。他竟反而扬眉露出轻蔑神色,“什么阴阳阻隔六道轮回,说是这天地间的法度,但我为何一定要守?就算我噤噤喏喏恪守这所谓的法度,换来的不也还是一句‘妖仙殊途’么。总有一天那些以‘法’自居的还是要来找麻烦。”他阖目一瞬,再睁开眼,赫赫光华已然大盛得再无法遮掩,“我早就厌了。妖也罢,鬼也罢,骊龙也罢,神将也罢,白晔或是玄青,我只想做回我自己。阎君你也知我好容易得了如今的道行,那么依阎君之见,我当真不可能跳出界外?”
“你莫非——是想成魔么?”阎君神色一震,如刀双眉倒立,衬得额前怒张天目易发骇人,“也罢。孤王便予一颗朱砂去救那狼女之子,但你须得应诺永留鬼界镇魂塔。”话声未落,一双镇塔金刚已踏着赤云业火而来,一个手持三尺戒刀,另一个捧七层浮屠,睚眦迸裂,须发皆张,山一样立在眼前,几乎要将这阎罗殿的顶也掀飞出去。
白晔站在金刚投下的硕大阴影里,仰天爆出一阵大笑:“我与阎君也算相识二千余载,到今日才知你竟如此怕我!”
“你太执著。”阎君长声叹息,挥手在座后通天金屏上显出一面鎏金宝鉴,“凡举苦难、冤孽,概因执妄而生。你几时放下,几时可以出塔。孤王自会守信令你安心。”
灵华缭绕之下,镜中映出的是抱着孩子正烦乱不安地走来走去的月黎,还有他自己盘膝而坐的丹鼎真身。就在近前案上,一盏长明灯正兀自顽强燃烧,散发出微弱光芒。白晔静静盯着那一株不时微微跳动的火苗,好一阵眸光明灭不定,似有无限思量。末了,他又微微牵起唇角,长身而立,昂首看定那肃穆以待的阎君,沉声道:“好,我答应便是。”
应声风影一摇,那灯火便“扑”得倒在油里,灭了。
“阎君且把那镜子撤去罢。灯灭了月黎那丫头一定慌得又要胡闹,我不想瞧见。我既然应承,便是信你。”白晔背过身去,扬眉睨一眼镇塔金刚掌中浮屠,阖目轻笑,“来,带路。”
镇塔金刚躬身合十,口中念念不绝,那一座七层浮屠瞬间悬浮而起,在半空旋转不定,无数金光从塔身八角散射而出,将白晔笼在其中。
一时,竟似有千钧之力从天顶压下。白晔只觉得浑身酸麻,僵直得再动弹不得半分。
但他却忽然听见有人唤他。
“小狼!”
那声音何其熟悉,透着说不尽的焦急怨怒。
重华!
白晔霍得睁开眼。 金光遮障外,只见张明徵一身青衫白袍,从远方浓黑之中飞身前来,在这暗界幽域之中,宛如天降白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