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顾沧溟说不会让他死,这种话,宋葭其实打心底根本不信。
不是不信顾沧溟,而是不信他自己。
人固有一死,何况又身在这等修罗场。
他自幼年得老师相救,到十七岁金殿高中,从此常在君侧,着实是天底下少有的离这不可撼动更不被允许撼动的至极权力最近的人之一。
寻常百姓只道这是泼天的富贵。
他少时以为这是老师留给他的道,是他身为老师的学生唯一回报大德的途径,亦是一个读书人为天下黎民不容辞之义。
然而眨眼八年过去了,如今的他只觉得,这不过是一场逃也无益的死劫。
他到底与老师不同。
老师至死,仍是赤子心,少年志,一生无悔,更不曾改。
而他却在这短短八年之中迅速地就苍老了,再回头,看许多从前热血,只觉得幼稚可笑。
“我不会让你死”这种话,从前当然也有人对老师说过。说这话的人,金口玉言,天下至尊。又如何?老师不也还是走了。
真到了必要以命相博的时候,说什么,都不重要。
何况这个顾沧溟……宋葭总觉得,自己这辈子若真迈不过这个坎去了,英年早逝,不得善终,八成就是要死在这人身上。
马车摇摇晃晃,穿过许多道门,从红砖金瓦到集市街巷,最终停在一座堂皇府邸门前,正是昭王府。
赶车人没什么好声气儿,也不说话,就直接拿手在车门上敲了三下。
倒是策马随行的女将军见状下马上前,亲手摆好踏脚的矮凳,推开车门,恭迎车中人。
宋葭第一个从车里钻出来,看看恭敬行礼的萧明月,再看看满脸不爽还翘脚坐在车前头的顾沧溟,别无他法,直接上去一巴掌招呼在自家人脑袋上。虽然不重,顾沧溟毕竟不防备他,也被拍得一踉跄,从车上跳下地。
明棠跟在他后面钻出车,正好看见这一巴掌,原本还一路忐忑的脸上顿时有了明显笑意。
顾沧溟心里知道他是故意的,却又不想给明棠看笑话,梗着脖子站在那儿,脸上毫不掩饰写着两个大字——不服。
“你去把车停好,就在外头守着,等我出来。”
宋葭只好又抬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两下,放软了嗓音哄。
顾沧溟到底吃软不吃硬,听了这一声立刻气顺了,就点点头,牵马驾车去。
昭王府门前的王府仪卫看见萧明月就知道是谁来了,因为没有事先接到通传,也没见皇帝陛下的仪仗,顿时有点懵,不敢揣测这是什么情况,只好先跪了一地,又要派人跑去通报昭王。
明棠摆摆手让他们起来,直接一步跨进门槛。
虽然昭王夫妇长年坐镇南直隶,但京中的昭王府仍然留着,即便主人不在时也维持着皇家气象。而今昭王夫妇带着郡主回来,更是繁华昌盛。
宋葭跟着明棠一路走,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咋舌。
明棠自然是见惯了,边走还有意兴和宋葭说,这一处的山石是特意从太湖运来的,那一处的亭台水榭又是什么江南风景。
待到了王府上的正堂前,皇帝陛下忽然又有一点怯了,脚步也放缓下来。
堂外不仅有昭王府的家人,还有荣王府上跟在荣王殿下近前伺候的人,见了圣驾与萧明月躬身叩拜毕了,就要进内堂去报信。
萧明月自然也是一望便知,就低声对明棠道:“陛下,不然我先进去说一声?”
明棠连连点头,一点纠结不安全挂在脸上。
宋葭看着萧明月大步进门去了,扭回头细看明棠。
“不至于罢……好歹是你亲四叔,荣王殿下就算恶名在外,任他对谁残暴无情,也没对你有半点不好过。即便他管你是管得有些严苛,你这么怕他,也大可不必吧?”
明棠欲言又止憋了半晌,闷闷开口:“倒也不是……我……其实是不太敢见七叔。”
宋葭不由一怔。
与执掌锦衣卫整日里缇骑过市搞得上至皇亲国戚达官贵胄下至走卒贩夫庶民百姓各个人心惶惶的荣王嘉钰不同,昭王嘉绶是守国门靖边关的贤王,名声一向很好,为天下人爱戴。
又及先帝,与荣王、昭王这两个兄弟是感情最好的。先帝崩后,二位王爷,一文一武,一在京中,一在海疆,为明棠这个侄儿,可谓是忠心耿耿殚精竭虑,从没有任何天家争权的阋墙之事。
而今明棠竟然怕见昭王殿下怕到不敢进门,这也实在是太……不可思议。
宋葭心里犯嘀咕,嘴上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尽力宽慰明棠。
待到跟着明棠进了正堂,亲眼见着昭王嘉绶,他才倒抽一口凉气,赫然懂了明棠的一切情怯。
而今这位昭王殿下,与从前的先帝何其相似。
甚至于说,今日之昭王,比之当年之先帝,在庶几相似之外,少了许多暴戾多疑之相,多了几分温润端方,只怕才更接近于老师理想之中的明君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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