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

《寒山志》018

18. 这个人,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连番质问得俨然在审犯人,嘴上好像挺为难,其实半点不好意思也没有。 明棠直接被问住了,好一阵语塞,脸色不禁难堪。 “寒山你别这样——” 皇帝陛下还想拦着。 一直不远不近跟着的昭王嘉绶却微微一笑。 “无妨。小女失踪以前,确实是我使人在院外守着了。不止是要守她的安全,我还特意下了令,不许她出这内院半步。” 他说话时一脸坦荡,毫无惧色地直视着宋葭的眼睛,停顿片刻,也不等盘问,就径直自己解释下去: “因为小女自幼性格执拗泼辣,一向不服管束,听说家里要为她择婿,当日便要离家出逃。我只能禁她的足,免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在外闯出祸端来。” 宋葭闻言心情复杂:“……郡主不愿盲婚哑嫁,也是人之常情。王爷如此疼爱郡主,为这个就要把郡主关起来,也太严厉了吧?” 昭王嘉绶摇头:“小女当日提刀牵狗,扬言要去把家里为她挑选的夫婿一刀杀了,永绝后患。我若不把她关起来,此人现在,凶多吉少。” 说这话时,昭王殿下还特意用怜悯同情的眼神多看了宋葭几眼。 宋葭好一阵无语,想起这倒霉催的“夫婿”正是他自己,后颈都凉了,下意识抬手捂住。他扭头去看明棠,见明棠正看天看地,一副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 这皇帝陛下,明显对他多有隐瞒,诓他来查明华郡主的下落到底为的什么,可还不好说。 宋葭心里愈发起疑,面上仍然不表,就先又往明华郡主的卧房去看。 这卧房屋中明显是精心打扫过的,瞧不出半点异样,就算曾经有过,如今也早已没了。 这小郡主并不是自己一个从王府里逃出去的,必是有人里应外合帮了她。 只是这帮她的人究竟是谁?又为的什么?倘若他就此把事情戳破了,究竟合适不合适? 宋葭下意识又多看了明棠好几眼。 皇帝陛下仍是一张“朕什么都不知道”脸。 “……你妹要杀我这事儿,你之前也不知道?”宋葭凑近过去,小小声和明棠咬耳朵。 明棠耳根子顿时红了,眼神一阵慌乱。 “她说气话,当不得真的。” 他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如何,情急之下,竟然一把抓住宋葭的手,嗓音都软下来。 “她就是个刁蛮丫头,你别和她较真儿。有些事儿,我回头再跟你解释。” 宋葭心道:我哪里是和一个见都没见过的郡主较真儿,明明是和你较真儿来着。偏你这回满嘴里半句真话也没有,把我骗来也就罢了,心里究竟什么打算一样也不和我说。 如是一想,越想越气。 宋葭干脆冷着脸,直接把被明棠抓住那只手抽回来了。 明棠一怔,眼中顿时溢出许多委屈,又追着想把他抓回来。 宋葭看也不看就一巴掌拍开这只龙爪,半点面子也不给。 明棠还想再拉扯。 宋葭狠狠瞪他,示意他扭头往一边看。 明棠下意识顺着一望,就看见自家跟来做大家长的四皇叔正黑口黑面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那只不安分的爪。 四叔明显是又在嫌他了。 这情形叫明棠瞬间猛醒过来,连忙缩回手不敢再闹,可心里总又不甘,于是又偷藏在身后从袖子里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拽住宋葭衣角。 这孩子脾气的举动顿时让宋葭哭笑不得,有再多气恼也没办法冲着这祖宗来了,只得兀自深深吐息一轮,强按下去。 然后,他又转面去问昭王: “既然如此,不知昭王妃殿下现在何处?能不能请来容我问几句?” 话音未落,昭王嘉绶脸色骤然微变。 —TBC—…

《寒山志》017

17. 这语调与说辞,一时也分辨不出皇帝陛下是认真说,还是随口胡扯。 宋葭一脸狐疑。 明棠见他很不信的样子,便又补道:“明华养的那狗乃是草原上的猎犬,训练有素,莫说能与人一战,便是与狼群也打得,还曾搏杀过山中野熊,和你见过那些柴门犬吠的普通黄狗不一样!” 虽然不曾见识过这位明华郡主和她麾下的猎犬,但昭王妃有御战犬冲锋陷阵之能,宋葭倒是听说过。 他又想起入院前在墙上看见的那些痕迹,的确像是狗爪在墙壁上抓挠踩踏出的印子。 以高度判断,这两条猎犬至少也是高大矫健四爪有力,一跃翻过高墙去也未必是什么难事。 “……那狗在哪儿呢?” 宋葭略顿了一瞬,脱口而出。 “这么厉害的狗,个儿不能小吧,跟着郡主一起凭空消失了?” 根本说不通。 院中寥寥数人,似乎全没有在意过这狗在没在、在何处的问题,都明显怔了一瞬。 旋即,昭王嘉绶便露出个饶有兴致的表情,微笑不语。 荣王殿下的眼神就嫌弃得多了,也不知到底是嫌弃狗,还是嫌弃宋葭。 明棠眼珠转得飞快,开口解释:“忠犬护主,明华不见了,那狗肯定找她去了。” “……是吗?”宋葭只好还给皇帝陛下一张“信你我就是真傻”脸。 那两个小婢女一直低着头,见状主动应话:“昨日清晨,我们进院来给郡主送洗漱用的清水,才打开院门,巴特和多吉就自己冲出去了,还险些撞翻了珍珠手里捧的水盆。之后我们去郡主房中,才发现郡主并不在。” 巴特和多吉,是两个十分常见的蒙族名字,但对江南汉人来说,该是罕见的。 宋葭不禁盯住这两个青衫少女细看。 虽然她们一直恭敬颔首,并不抬起头来东张西望,但也依稀能瞧出些轮廓——这两个女孩儿都长着满月似的圆润脸庞,颧骨饱满,眉目谦恭却并不见卑微。 他一直站在那儿打量两个小婢,明棠在一旁打量他,多瞅两眼就不乐意了,故意用力清了清嗓子,拿胳膊肘撞他:“你不是要去看‘案发现场’吗?还去不去了?这院儿里有什么那么好看啊?” 宋葭不由笑出声。 “好看的可多着呢。” 他也不立刻与明棠解释,就抬腿又往前走,穿过小校场,先到了西边的书斋。 见他并不径直去看那间据说郡主是在其中消失不见的卧房,而是要进这书斋,两个婢女对视一眼,双双上前躬身拦他。 “宋大人,这是郡主的书斋,郡主起居的卧房在东边。” “我知道。就先看书斋。” 宋葭毫不在意,直接伸手推开这书斋的门。 “你们昨天清晨进院来之前,还有其他的仆婢整夜留在院内伺候吗?”他一边踱步走到正对着门的书架前,一边问两个婢女。 少女们沉默片刻,摇头回答:“郡主一向不喜留人在院内守着。前天夜里郡主乏了说要休息,我们伺候郡主沐浴就寝,之后便离开了,并没有留人值夜。” “那不就对了?” 宋葭随手在书架上摆着的书面上摸了几下,看看指腹,果然并不见灰尘。 他又从书架上拿起两本明显常被翻看的书本,发现其中一本是汉文版印的《唐书》。另一本却是蒙文手抄的,封面上没有书名。宋葭匆匆扫了一眼,见其中赫然写着“苍狼白鹿”之名,便又不动声色把书合上了。 “前天夜里你们离开院子,留下郡主一个在院内,待到昨日清晨,你们再进院子里来,就发现郡主没了踪影。如果这就是全部的经过,那最多只能确定,郡主是在这个院子里不见的。至于那一晚这个院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郡主是否又重新起身离开过卧房、是否到过别的房间,至少要先把整个院子、每一间房都查看过一遍,不然根本没法说。我现在倒是很好奇,为什么你们众口一词,全都那么笃定郡主就是在她起居的卧房里消失了踪影呢?而且——” 他把那两本书原样放回书架上,转回身先看了一眼两个婢女,之后又看明棠,最终目光停在书斋外负手而立的昭王嘉绶身上,叹了口气: “陛下既然硬要我来查郡主失踪这案子,那恕我必须直言,王府上怎么知道郡主没有自己趁夜离开?难道郡主所居的这内院外头,其实有人眼不错珠盯着,只瞧见郡主进去,没瞧见人出来过,所以才说,郡主就是不声不响说不见就不见了?” —TBC— 返回目录

《寒山志》016

16. 明棠显然在幸灾乐祸,站在院门口,背着手笑话他被两个婢女吓得整个人都贴在院墙上。 宋葭一向懒得和皇帝陛下争强好胜,就由着他高兴,自己黄花鱼一样贴着墙根溜回院门口。 “由此门往内院,就由婢子们来带路吧。” 两个婢女拢着袖子垂着头,话倒是说得恭敬有加,其实一副不想让宋葭这个“外男”到处乱跑的模样。 这两个小姑娘身材娇小,一口江浙之地的口音也婉转柔软,与顺天府人脆生生的腔调完全不同。 宋葭伸手在门板上摸了几下,没吭声,就第一个抬腿迈进院内去。 这明华郡主的内院,也与其他皇亲贵女的闺阁十分不同,没什么花花草草,也没有那些琴棋书画女工刺绣的玩意儿。 才进门,宋葭就瞥见一左一右两边,各有两间半人高的小屋,也不知是干什么使的,但看得出用材都是上好的黄檀木,工艺也很是精巧。 宋葭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 明棠在身后拍他的后背,催他:“你干嘛呢?这有什么好看的。明华养了两条狗,这是狗屋。” “……”宋葭缓缓回身,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皇帝陛下,好一阵无语凝噎。 普通人家,便是给自己做家具、盖房子,只怕也用不起这样的木材和工匠。但郡主养的狗,就可以睡在这样的狗屋里。 “这院外头的草坪,也是特意修给狗玩的吗……?” 宋大人用“朱门酒肉臭啊,老天爷怎么没先把你全家冻死”的眼神凝视当今天子。 明棠毕竟了解他,立刻咂摸出这个意思来,顿时心虚,赶紧往回找:“……七婶是从草原上嫁过来的,明华随母,有些习惯跟咱们汉人不一样!” 昭王妃是蒙元可汗的亲妹妹,关外大草原上的公主,与昭王爷乃是两国联姻之美,成全了南北十数年休战通商的和睦。 但这位蒙元公主即便南嫁,也依然保留着许多蒙人的习俗,并不以为自己有什么需要“出嫁从夫”的,便是在战场上也照样弯弓骑射,功勋卓著远胜她的夫君。 宋葭从前听老师说过一些昭王妃的事情,一向敬之为真豪杰,闲时还曾与明棠说过好几回,哪曾想如今明棠会搬出昭王妃来堵他的嘴。 明棠自己倒是有点得意,一副“可算堵着你一回”的暗爽模样。 不远处跟来“看热闹”的荣王和昭王二位殿下,已是真的在看他俩的热闹了。 尤其是昭王嘉绶,总用观察审视的眼神盯着他打量,让他心里毛毛的,说不出得古怪,就好像他不是被明棠叫来昭王府帮忙解决问题的,而是……他自己,才是那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宋葭也没什么心思抓着明棠教训,只好默默自己翻了个白眼,继续往前走。 这内院的正中,乃是一个用来习武的小校场,四周架上陈列着各种兵器,刀枪棍棒斧剑叉戟,长兵短刃,一应俱全。 明华郡主尚武,一看便知。 既喜欢养狗,又喜欢打架,还会原地消失,也难怪明棠说起这个堂妹,亲近归近亲,总难免露出个被欺负习惯了的表情…… “……我能问个问题吗?” 宋葭伸手摸了摸兵器架上的一把九环金背大砍刀,确定这玩意儿是真的。 明棠的眼神有一点警觉:“我说‘不能’有用吗?” “别怕。我不问奇怪的。”宋葭咧嘴一乐,“其实我就是想知道,郡主和萧指挥使要是放开手脚公平一战,谁胜谁负?” 萧明月原本影子一样安静跟在明棠身边,仿佛从未存在,忽然听见宋葭点她的名,整个人都微微愣了一瞬,倏地抬头看过来。 但她却没立刻应话,而是先看向了明棠,显然是等着皇帝陛下示意。 虽然明棠自认是一视同仁把萧明月也当作妹妹来看待的。但在萧明月的心里,明棠恐怕永远也不可能是兄长。 这几难察觉的微小细节忽然让宋葭有一点唏嘘。 明棠却似全然不曾发现一般,想也没想,就应道: “那得看让不让明华用狗了,她要一个人加两条狗打明月一个,那不好说,可如果是单打独斗,明月肯定不能输给那丫头啊!” —TBC— 返回目录

《寒山志》015

15. 他这话看似是对昭王嘉绶说,其实句句都在责怪明棠过于放纵宋葭是自讨苦吃。 昭王殿下听着,心里明镜似的,一句话不说,只笑看着明棠,俨然此时此刻皇帝陛下会作何反应,才是更重要、更有趣的事情。 这两位王爷虽是亲兄弟,性子却着实天差地远。 荣王嘉钰当年,也曾是容姿如玉的翩翩美少年,而今虽已至中年,仍有旧时绰影,风度不减,笑起来更是好看。 宋葭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这荣王爷要是能多笑一笑,不要每次一见着他,就摆出张恨他这个大尾巴狼把自家辛苦养肥的绵羊叼走的讨债脸,多好。 何况明棠……怕也未必真是只小绵羊,哪里就需要这样含着捧着。 明棠还端着茶杯瞪着他,俨然要视他怎么解释而定,这茶杯到底冲不冲他的脑袋砸。 唉,祸从口出这种事,有时候,也是没办法。老虎屁股摸完了,该不该摸的老虎头,迟早都得摸。 宋葭只好例行公事一般向皇帝陛下申辩:“……王爷说了,郡主是‘在她的房中离奇失踪’的,案发现场,不看不行,不是我自己想看!” 他嘴上好言好语,眼睛里全是:查案而已,还能不能好好查?不行我撂挑子走了。 明棠瞅着他,想了想,把茶杯放下了,站起身:“好,走吧,朕陪你去。” 这一声“朕”,是嘴上说“好”心里还闹着别扭的味道。 宋葭清了清嗓子,凑近明棠,回敬:“那不如请陛下给个明示呗?这郡主到底是要找着,还是不要?那么大个姑娘说没就没了,贵人们怎么一个也不见着急呢?” 他也没刻意压低嗓音,在场之人,全听得见。 明棠脸色变了好几变,瞬间服软,拖起他就往外走。 荣王嘉钰紧跟着就站起来,唇角带笑,“老七,宋大人查案,还没正经瞧见过吧?一起去涨涨见识?” 明棠扭头连连摇头摆手:“不用不用,四叔,七叔,您二位歇着吧,一会儿查着点什么,再让寒山回来和您二位说。” 自家这个宝贝大侄儿的意思,很明显,是只想和宋寒山两个一起,不想要长辈跟着。 昭王嘉绶看了一眼明棠,再看看宋葭,想了想,起身站在荣王嘉钰身边:“四哥所言有趣,见识见识,甚好。” 瞬间,明棠这脸就皱得跟放老了的苦瓜一样。 先帝膝下只有一个儿女,便是明棠。两位如同托孤的王爷,又只有一个养女一个嫡女。是以明棠自幼多少有些孤独。 其余皇室宗族再如何多子多孙人丁兴旺,那都和明棠走得不近,说不好到底是福还是祸。反倒是萧明月和明华郡主这两个妹妹,才是明棠心里真正的亲手足。 尤其明华郡主,又与萧明月更加不同,毕竟血脉相连。 便是明华这个名字,据说都是先帝在时御赐的,与明棠的名字连在一起,自认知道的都揣测,这是先帝与昭王“棠棣之华,兄弟情深”的默契。 宋葭却觉得也未必,也可能是先帝与昭王的另一种不言自明,寄托着某种不足与外人道的追思。 但不管是也不是,这位明华郡主无论从身份地位来说,还是从手足感情来说,对明棠都应该很重要。 因此,打从听说明华郡主竟然在京中被绑架了,而明棠脸上却一点担忧紧张之色也没有,宋葭就觉得奇怪。 待到了昭王府,发现无论是荣王嘉钰还是昭王嘉绶,竟然都谈笑自若仿佛无事发生,宋葭心里已渐渐有了一点猜想,只是需要证实。 明华郡主的住处,是昭王府中一处相对独立的内院,与府中其他房屋都不挨着,院墙之外还有大片的草坪,修剪清扫得很是精细,显然每日有人打理。 宋葭跟着引路的王府仆役穿过草坪上的碎石小路。到了院门口,那仆役便垂手退到一旁,不敢进院中去了。 这内院的院墙比王府高墙也并不见矮,虽然有人每日刷洗维护,仍然能看见墙上留有不少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抓挠踩踏过。 宋葭不禁眯起眼,好奇凑近多看了一会儿,才想和明棠说话,转身却险些怼到站在自己旁边的人脸上。 宋葭吓了一跳,本能先后退一步,背都贴在院墙上了,才定睛看清楚。 那是昭王府上的一双婢女,当是孪生子,两人容貌几乎一模一样,都梳着双环,穿着水绿青翠的衣裙。 而且这王府上的婢女……怎么走路都没有声音呢?人都已站在他身边这么近了,他竟完全没有发现。 宋葭忽然有一点后悔。 他可能还是应该,把顾沧溟也一起带进昭王府来才对。 —TBC— 返回目录

《寒山志》014

14. 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宋葭也曾跟在老师身边偷偷窥见一两眼,当年全盛时的先帝,英明神武耀眼不凡的气象。 不过匆匆一瞥,很快就被另一种记忆取代了。 如今再说起先帝,最先在宋葭脑海中浮现的,总是老师走后,那个依然高高在上却光芒不在,只剩下阴晴不定乖张无状一身孤寂的模糊影子。 是一个人的魂魄,早已跟随另一个人的离世而死去了。 宋葭擅自揣测,明棠只怕也与他一样。 或者更甚之。 因为明棠是先帝唯一的儿子,而先帝于明棠而言,是帝王,更是父亲。 明棠一定比任何人都更记得,那个他幼时曾经无限憧憬的父亲,是何等风姿伟岸。 对于一个儿子来说,这憧憬曾经多强烈,父亲的死去,就有多惨烈。 而,倘若已死去多年的父亲,突然又在眼前活了过来,如同时光倒流—— 宋葭简直无法想,此刻的明棠,面对如此酷似父亲的昭王,心里得是怎样暴风骤雨惊涛骇浪。 明棠还在傻磕磕看着难得一见的昭王嘉绶发呆,那模样全然不是天子,而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荣王嘉钰端着茶杯,嫌弃都从斜飞的眼角溢出来。 “陛下把他带来做什么?” 这荣王殿下显然是讨厌他,看见他就要阴阳怪气。 宋葭又不能当着二位王爷的面踹醒明棠这个皇帝来替他挡灾,只好赶紧低头行了个礼,“宋葭见过昭王殿下、荣王殿下。” 他这一声,倒是叫明棠惊醒过来,连忙开口: “寒山他懂一些寻人查案的办法,我信得过他,叫他来帮忙,兴许能快些找到明华的下落。” 皇帝陛下话里话外都护着宋葭,就差摆明了讲“这是朕的人,谁都不许欺负他”。 荣王嘉钰当场冷笑,茶也不想喝了,就把茶杯往旁边一放。 翠玉雕凿的茶杯磕在案上,发出好清脆一声响。 一旁的昭王嘉绶看看气到脸都冷了的兄长,再看看如临大敌俨然随时准备“拼命”的侄儿,最后看看拢着袖子站在那里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的宋葭……只好跟着一起也把茶杯放下了。 “你就是宋葭?” 昭王殿下的嗓音也比先帝柔和温暖许多,开口带着笑意。 他特意命人抬了张凳子过来,让宋葭坐下。 宋葭从前几乎没怎么见过久在南直隶的昭王嘉绶,不禁仔细多打量几眼。 恰好昭王嘉绶也正仔细打量他。 “你的老师,也曾经做过我的老师,还救过我的命。我虽然缘浅,没能多听先生讲几次学,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心里仍然十分怀念,每每想起先生的教诲,受益颇多。” 这几句话,显是思及旧人,多少浸染上些唏嘘感慨。 荣王闻之哂笑:“老七,说实话,你觉得他像吗?” 也不知道为什么,荣王殿下就是厌恶极了总有人指着宋葭说,肖似当年某人。 这肉眼可见的在意让昭王嘉绶很是哭笑不得,又不想老实回答问题,只好笑着唤了一声:“四哥!”几分无奈,几分哄慰。 许是荣王嘉钰受不得七弟顶着张酷似先帝的脸这样唤自己,又或者是从这状如不经意的寥寥数语间迅速领会了:这叔侄三人里,少说有两个都是站在宋葭那边的。倘若他执意要违拗皇帝陛下的圣意,与宋葭为难,昭王嘉绶必不会向着他。 罢了罢了,只当他们都是瞎的。 荣王殿下默默翻了个白眼,含恨重新端起茶杯,示意揭过不提。 昭王嘉绶见状,便点点头,对宋葭笑道: “小女昨日清晨在她的房中离奇失踪。半日后,一封索要赎金的手书被人用箭射进王府院内。如今王府仪卫和锦衣卫的人,俱已在京中四处搜寻,暂且还没有消息回报。你有什么需要查看的,可以在王府中随意走动。” 也算是随了皇帝陛下的意思。 明棠原本还面有忐忑,听了这话眼中立刻现出欢喜,就像个得了长辈赏糖吃的孩子,身心都放松下来,在座椅里扭了扭,换个更舒服的姿势,接过萧明月递给他的茶。…

《寒山志》013

13. 顾沧溟说不会让他死,这种话,宋葭其实打心底根本不信。 不是不信顾沧溟,而是不信他自己。 人固有一死,何况又身在这等修罗场。 他自幼年得老师相救,到十七岁金殿高中,从此常在君侧,着实是天底下少有的离这不可撼动更不被允许撼动的至极权力最近的人之一。 寻常百姓只道这是泼天的富贵。 他少时以为这是老师留给他的道,是他身为老师的学生唯一回报大德的途径,亦是一个读书人为天下黎民不容辞之义。 然而眨眼八年过去了,如今的他只觉得,这不过是一场逃也无益的死劫。 他到底与老师不同。 老师至死,仍是赤子心,少年志,一生无悔,更不曾改。 而他却在这短短八年之中迅速地就苍老了,再回头,看许多从前热血,只觉得幼稚可笑。 “我不会让你死”这种话,从前当然也有人对老师说过。说这话的人,金口玉言,天下至尊。又如何?老师不也还是走了。 真到了必要以命相博的时候,说什么,都不重要。 何况这个顾沧溟……宋葭总觉得,自己这辈子若真迈不过这个坎去了,英年早逝,不得善终,八成就是要死在这人身上。 马车摇摇晃晃,穿过许多道门,从红砖金瓦到集市街巷,最终停在一座堂皇府邸门前,正是昭王府。 赶车人没什么好声气儿,也不说话,就直接拿手在车门上敲了三下。 倒是策马随行的女将军见状下马上前,亲手摆好踏脚的矮凳,推开车门,恭迎车中人。 宋葭第一个从车里钻出来,看看恭敬行礼的萧明月,再看看满脸不爽还翘脚坐在车前头的顾沧溟,别无他法,直接上去一巴掌招呼在自家人脑袋上。虽然不重,顾沧溟毕竟不防备他,也被拍得一踉跄,从车上跳下地。 明棠跟在他后面钻出车,正好看见这一巴掌,原本还一路忐忑的脸上顿时有了明显笑意。 顾沧溟心里知道他是故意的,却又不想给明棠看笑话,梗着脖子站在那儿,脸上毫不掩饰写着两个大字——不服。 “你去把车停好,就在外头守着,等我出来。” 宋葭只好又抬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两下,放软了嗓音哄。 顾沧溟到底吃软不吃硬,听了这一声立刻气顺了,就点点头,牵马驾车去。 昭王府门前的王府仪卫看见萧明月就知道是谁来了,因为没有事先接到通传,也没见皇帝陛下的仪仗,顿时有点懵,不敢揣测这是什么情况,只好先跪了一地,又要派人跑去通报昭王。 明棠摆摆手让他们起来,直接一步跨进门槛。 虽然昭王夫妇长年坐镇南直隶,但京中的昭王府仍然留着,即便主人不在时也维持着皇家气象。而今昭王夫妇带着郡主回来,更是繁华昌盛。 宋葭跟着明棠一路走,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咋舌。 明棠自然是见惯了,边走还有意兴和宋葭说,这一处的山石是特意从太湖运来的,那一处的亭台水榭又是什么江南风景。 待到了王府上的正堂前,皇帝陛下忽然又有一点怯了,脚步也放缓下来。 堂外不仅有昭王府的家人,还有荣王府上跟在荣王殿下近前伺候的人,见了圣驾与萧明月躬身叩拜毕了,就要进内堂去报信。 萧明月自然也是一望便知,就低声对明棠道:“陛下,不然我先进去说一声?” 明棠连连点头,一点纠结不安全挂在脸上。 宋葭看着萧明月大步进门去了,扭回头细看明棠。 “不至于罢……好歹是你亲四叔,荣王殿下就算恶名在外,任他对谁残暴无情,也没对你有半点不好过。即便他管你是管得有些严苛,你这么怕他,也大可不必吧?” 明棠欲言又止憋了半晌,闷闷开口:“倒也不是……我……其实是不太敢见七叔。” 宋葭不由一怔。 与执掌锦衣卫整日里缇骑过市搞得上至皇亲国戚达官贵胄下至走卒贩夫庶民百姓各个人心惶惶的荣王嘉钰不同,昭王嘉绶是守国门靖边关的贤王,名声一向很好,为天下人爱戴。 又及先帝,与荣王、昭王这两个兄弟是感情最好的。先帝崩后,二位王爷,一文一武,一在京中,一在海疆,为明棠这个侄儿,可谓是忠心耿耿殚精竭虑,从没有任何天家争权的阋墙之事。 而今明棠竟然怕见昭王殿下怕到不敢进门,这也实在是太……不可思议。 宋葭心里犯嘀咕,嘴上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尽力宽慰明棠。…

《寒山志》012

12. 顾沧溟见怪不怪,起身拿了块软布回来给他擦干净。 宋葭肺都差点要咳到粥碗里,“我到底好在哪儿了?说出来,我改改……” 明棠紧着帮他拍背,“这事儿四叔也说合适。还说干脆让你跟明华一起上南直隶去。” “那你还不拦着?”宋葭咳得都哽咽了。 明棠叹气:“我拦了啊。可四叔那个气性儿——” 明棠有明棠的难处。别看是个皇帝,上头还有荣王殿下和太后殿下管着,这些年为了后宫择女延绵血脉之事,也没少斗智斗勇,这会儿自是多说多错。 道理宋葭都懂,就是事出实在太突然,管不住百爪挠心,只想狂掐大腿。 “不是,这事儿就算不用在乎我的感受,难道不用问问郡主本人的意思吗?又不是两位王爷选妃,他俩觉得我好合适管什么用啊?我看这郡主不是给人绑走的,根本是被爹吓跑的!” 虽然他也知道,嘴上这么抱怨都是白占便宜,根本没用,于是眼珠一转就开始琢磨, “……那我要是,把郡主全须全尾给找回来,看在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尽心尽力的份上,能饶了我吗?” 明棠点头表示可行:“你先把明华找回来。咱们去和七婶说。七叔听七婶的。” 这……听起来就不太靠谱的样子。 宋葭按着心口,顿时觉得他的晚饭不香了。 “寒山,我不想让你走。南直隶多远啊。一年见不着两回面。” 明棠还紧紧拽着他的袖子,挂着一张明天就要送他发配岭南的苦脸。 “哎,你别这样,好歹那也是南直隶,就算真去了,也不至于说得跟我已经被判了个流刑似的吧。”宋葭只好反过来先哄他。 但明棠就听不得他说什么去不去的,牙一咬,一脸壮士断腕。 “实在不行,我就说——” “你快别说了,我不敢听!” 宋葭吓得赶紧打断他,生怕他语不惊人死不休。 可明棠显是鼓足了一口气才话到嘴边,又被这样堵回去了,只能闷闷咬着嘴唇,眼神多少有些哀怨。 宋葭便也只能看着他,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才好。 他俩谁也不说话了,就这么默默互相看着。 屋里气氛骤然微妙。 顾沧溟看看他俩,直接把刚才给宋葭擦嘴那块布一扔,把桌子也给擦了。 “还吃吗?不吃我收了。” 宋葭肩头一颤,猛地醒了。 “总之,你好歹让我歇一晚,明儿再去看看,行吗?” 他用力摸了一把脸,疲倦深深吐息一轮,开口: “抛开别的不提,你堂妹丢了!总得找。” 他又哄着劝着明棠,好容易哄得皇帝陛下答应先回宫睡觉去了,剩下的明天再说。 起身送人出了房门,那一直猫在屋顶上的萧明月就轻灵跃下来,守在明棠身边。 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一身玄衫劲装,眉宇间没有半点温婉柔和,尽是肃杀英气,俨然月下盘桓的一只黑色雌豹,高高束起的乌黑长发正是一条豹尾。 她之前半点响动也没有,宋葭差点都把她忘了,猛见她现身,吓了一跳。 萧明月倒是面无表情,摆出一张“没听见你们都说了些什么也不想管”的脸,只是护着明棠,戒备地在明棠和顾沧溟之间站成一把不言自明的利剑。 这明显的提防之态让顾沧溟也紧绷起来,遇见敌手的狼一般弥耳摆出随时迎战的架势,就差没有威慑低吼,直到萧明月和明棠出院门上了车,走远得看不见了,仍然后背硬直,十分不爽。 “我没事先察觉。都进院了,我竟然完全没发现。” 他拧着眉,架着双臂站在院里,恨不得把明棠踩过的地都洗一遍似的。 宋葭看着这懊恼自责又嫌弃的模样,哭笑不得。…

《寒山志》011

11. 明棠年幼时曾经因为动荡跟随母亲逃出京城,在北方关外躲了三年避祸,加之先帝又是北拒鞑靼南靖海疆的善战之主,一世武功卓著,所以骑射剑技之类,明棠打小不喜欢也得学,实战虽然不行,比起宋葭这种除了搬书已经许多年没搬过重物的,总还是体格健硕得多了。 宋葭被困在榻上,挣扎扭打也没用,急了,不管不顾嚷嚷:“圣朝人才济济,少我一个不少!你干嘛非使唤我不可啊?” 但他越是这样,明棠反而越是要手脚并用地压着他,嘴里说着:“我这是为你好!明华这事儿只能你来管!” 两个人在一张榻上折腾了半天,谁也不肯顺着谁,反而闹得满身汗,除了宋葭这个本来就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之外,连着明棠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会儿房门开了。 顾沧溟一手端着食盒,另一手拎着罐小米粥,回来送饭,看见这个撕皮捋肉的画面,站那儿半天没说话,皱着眉头冷着脸的表情倒是一望便知——在琢磨直接上去把这个“狗皇帝”打死以后,怎么带人跑路的问题。 看见顾沧溟回来,明棠显然还是有点怕,愣了一瞬,徐徐躲到宋葭身后。 宋葭牙都疼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冲顾沧溟笑,“那个……没事儿,闹着玩的……都是自己人……屋顶上还有人看着呢!”一边解释,一边下意识又拿身子把明棠挡得更严实了。 这小动作,顾沧溟根本懒得理,就把吃的往桌上一放。 “来吃饭。” 他虽然语气不善,神情也凶巴巴的,却还是仔仔细细先给宋葭盛了一碗热粥摆在面前,又打开食盒,拿出一叠已经切好的饼、一碟煮熟切片的酱肉和一碟热炒的白菜,在桌面上布置好。 短短时间,竟然也有荤有素做了一桌,看这人高高大大的武夫模样倒是看不出来。 才闻着饭菜香,宋葭就什么都忘了,赶紧凑过来抱起碗,烫得直张嘴哈气吐舌头。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顾沧溟拧着眉头嫌弃他,一边骂一边往他的碗里添肉布菜。 宋葭大约是真饿着了,几口粥吃得急,小米粘在嘴角都没察觉。 顾沧溟坐在他旁边,细嚼慢咽地啃一块饼,看见了,好自然伸手给他擦了擦,然后送到自己嘴边舔了一下,和着饼一起吃掉了,粒米也不浪费。 这情形落在明棠眼里,整个人都傻了,只觉得自己那些殷勤喂进宋葭嘴里的橘子全是白喂的。 他心里酸溜溜的,脸上也不藏着,颇有些嫌弃地看着顾沧溟做的这几样清粥小菜,撇撇嘴:“早知道你在外头忙乎这么些日子,回来就吃点这个,还不如直接进宫,好歹让尚膳监给你弄几个正经菜。” “别了。”宋葭半点不给脸,一口回绝,还反过来嫌他:“上你那儿吃顿饭还得先试半天毒,试完我早饿死了。” 明棠接连被泼了这两瓢冷水,蔫得脑袋都垂下来。 宋葭还正往嘴里塞饼,余光瞥见,顿时心里“咯噔”一下。 他与明棠少年相识,这份情义虽比不得老师与先帝,但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与外人说清道明。明棠一向待他极好极好,远胜亲手足。他就算嘴上常有刻薄,心里又何尝真想让明棠难过。 想倒也未见得想得有多明白,是心早已先软了,宋葭赶紧把饭碗一放,问明棠:“你刚才,为什么说郡主这事儿非得我来管?” 见他主动来接自己的话,明棠倏地抬起头,“你还想知道啊?” “想啊。”宋葭连哄带顺毛安抚,“你特意跑一趟,不就是说这个来了。我能不想知道吗?” 也就这么两三句话,顿时又让明棠觉着,这人心里到底还是在意自己的,眼睛都亮了。 他先把饭碗赛回宋葭手里,盯着他快吃,别放冷了,又示威似的往宋葭碗里添了好几片肉,才一边看着宋葭吃饭一边接着说: “明华今年望着也十九了,七叔七婶这回带她回京中,主要是想给她挑个相配的夫婿。” “啊,挺好。跟我有什么关系?”宋葭随口回话,其实吃得专心致志,省得吃完没下顿。 明棠叹了口气:“结果把如今京中各家适龄男子挨个挑捡完一遍,七叔谁也没瞧上,就觉得你特别好。” 宋葭本来正在努力喝粥,听见这句猛呛了一口,差点直接喷在当今天子脸上。 —TBC— 返回目录

《寒山志》010

10. 皇帝陛下说的这个明月,乃是荣王殿下的义女,北镇抚司独一无二的女指挥使,萧明月,如今常在御前行走,负责皇帝陛下的侍卫。 可荣王殿下的义女,毕竟是荣王殿下的义女。 “……明棠,我啥时候得罪你了你直说,你这是怕我还死得不够快吗?” 宋葭警觉地往屋外张望了好几眼,根本看不见萧明月人在何处。 倒是顾沧溟耳朵一动,就听出来了,拿眼神示意他——人在屋顶上。 “你真是……烦死了。我才刚进家门,连口热乎饭都没吃上呢。你到底有什么危及社稷动摇国本的急事儿,一定要大晚上来找我?” 只要一想到萧明月回头肯定得把明棠连夜跑出宫来找他的事告诉荣王嘉钰,宋葭心里就拨凉拨凉的。 明棠大约都没想过这个。 “你怎么还没吃饭?”他先是盯着宋葭仔仔细细看,忽然伸手拨开那些散乱垂落的发丝,在宋葭脸颊摸了两下,不满嗔怨:“才几天没见,你就瘦了。通县而已,离京中又不远,没饭吃的嘛?” “我是去办案,不是去吃饭。”宋葭毫不客气,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他回看住他片刻,神色一敛,就反问:“通县要真没饭吃,圣上您打算怎么办啊?” 私底下没外人的时候,宋葭一向对他直呼其名,阴阳怪气骂他损他埋怨他了,才把“圣上”、“陛下”挂在嘴边。 明棠没意料,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明白是自己关心则乱,顿时脸都红了。可他却不想听教训,就抿着嘴不说话,只偷偷拿眼角瞄宋葭。 宋葭也懒得教训他,扭头问顾沧溟:“厨房里是不是还有些肉和饼?” 顾沧溟明显不想放他和明棠两个人在屋里独处,满脸的不情愿,但又不能就让他饿着,到底还是点点头去弄吃的了,还没忘了端走他的洗脚水。 这边前脚才关门出去,那边明棠就撒欢儿似的凑上来,强行挤上宋葭的贵妃榻。 “你们家沧溟是不是讨厌我啊?我老觉得他看我那眼神,凶巴巴的,跟瞪仇人似的……” 皇帝陛下真心觉得委屈。 宋葭本来想把他踹开,见了这委屈模样,也没辙,只好缩了缩腿脚,给他让地儿,哄着:“他就是长得凶,看谁不像瞪着谁啊。再说了,你有正事儿赶紧讲,没事儿就回宫睡觉,别在这儿招他瞪你不就得了?” 明棠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太满意,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他于是在宋葭这书房里东翻西找了一通,从书堆里找出两颗已经放了好几天有点干瘪了的橘子,闻闻觉得没坏,就动手剥开来,一边剥橘子皮一边说: “你不在京中这几天,七叔七婶带着明华回来了。然后就……出了点事儿。” 他把剥好的橘子一瓣一瓣喂到宋葭嘴边。 宋葭习惯性张嘴把橘子叼住了,眨了眨眼,又有点后悔起来。 这会儿可不是什么吃橘子的好时候。 明棠口中所说的“七叔七婶”,乃是指的他的七皇叔昭王嘉绶夫妇。 一向坐镇南直隶的昭王忽然进京,还“出了点事儿”。 这要是不知道也就算了,都已经被迫知道了,宋葭顿时觉得嘴里这橘子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无奈看着明棠,感觉心好累。 明棠对他这个表情十分熟悉,赶紧解释:“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明华她突然被绑架了。” 这个叫明华的,看名字也能知道,正是昭王夫妇的独生嫡女,当今天子的亲堂妹。 亲王独女,一朝郡主,突然被绑架了…… “这事儿还不大?” 宋葭觉得自己还是被橘子噎死比较轻省。 明棠就不这么想。 “她那么厉害,肯定没事儿。倒是绑她的人,就不好说了。” 皇帝陛下撇撇嘴,似乎回想起了某种被堂妹这样那样的恐惧。 宋葭心说“你这个想法有问题”,又懒得逮着他说教,只好算了,就问他:“郡主被人绑了,那你先找刑部找大理寺,不然找北镇抚司也行,找我干嘛?我们都察院干的是谏言弹劾纠察的活,他们抓错判错了你再找我啊。” 一听他说三法司各司其职,明棠就露出个“太复杂了不想听”的表情,“你不是还兼领着顺天府尹呢嘛。明华怎么说也是在京中被人绑的,这事儿找你正合适!” 宋葭直想翻白眼:“这还不都是你逼着我非让我干的苦差事吗?我就想每天上文学馆看看学生看看书。不然你现在就把我给放了吧!” 他一说到“放”这个字,明棠立刻先下手为强,死死抱住他一条腿,说什么也不撒开,唯恐这人抬腿跑了。…

《寒山志》009

9. 宋葭整个人还半瘫在榻上,正被侍弄得眼睛都眯起来,脑子里转了一下,察觉这人原来是惦记他之前随口说的一句“天冷脚麻”,顿时有点开心,反而来了精神,就把湿淋淋一只左脚抬起来,委屈诉苦: “在外头折腾几天了才回来,累着疼着呢。你看你看,这儿,都快起血泡了。” 精壮汉子闻言还真信,抓住他那只被洗得滑腻腻的脚仔细查看,又小心翼翼拿热水给他泡着,待发现这人正一边爽得哼哼一边坏笑,才知道自己又被戏耍了。 “……原来你家不要丫鬟,是尽把我当丫鬟使呢?”被作弄的不悦甩手,不干了。 “没有啊。”宋大人一脸君子正色,“哪儿能呢,哪儿有你这么五大三粗的丫鬟。” 精壮汉子直接还他一个白眼,差点没把擦脚布扔他脸上。 “宋葭,你可别忘了,我是来杀——” 他一句话眼看脱口而出。 “嘘!”宋葭手快,一把捂住那张嘴,做了个噤声手势。 屋里骤然一静。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凝神屏息地听了片刻。 宋葭眼神流转,先开口喊出来: “你不要老这样偷偷摸摸跑到我家来也不吱声好不好,回回吓我一跳!我才二十五,大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不想突然英年早逝啊,我的好陛下!” 这一声,果然从门外喊出个人来。 当今皇帝陛下一身宝蓝绣金的常服,犹犹豫豫探出半个脑袋来看了一眼,又没眼看似的缩回去了,等再转出来,才重重叹了口气: “寒山,你怎么又叫沧溟给你洗脚?都说挑几个会伺候的宫女给你了,你偏不要。可你老这样……也不合适啊。” 屋里宋葭和顾沧溟还保持着刚才一个瘫在榻上一个蹲在地上的微妙姿势。顾沧溟湿漉漉的手上,还搭着块擦脚布。 场面确实,不太合适。 “咳!”宋葭脸皮比较厚,清了清嗓子,理直气壮:“我没叫他给我洗啊。他自愿主动的。” 话没说完,顾沧溟手里那块擦脚布到底还是砸他脸上了。 顾沧溟人高马大,站直了比他足足高出大半个脑袋,冷着脸在那里冲他生气的样子还是相当有压迫感。 宋葭见好就怂,赶紧自己把脚擦了,盘腿在贵妃榻上正了正身子。 眼角余光一瞥,见顾沧溟仍在不悦地瞪着他,目光所向,脖子往下一寸。 宋葭心虚低头自己看了一眼,赶紧拽一把敞开的衣领子,心里愤愤埋怨:谁回家了刚歇上半口气就知道要被皇帝找上门啊…… 他伸手在榻上摸来摸去好一会儿,幸好,摸着一条自己也不记得何年何月随手扔在这里的腰带,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囫囵把衣裳系好。 低头系腰带的时候,他问皇帝陛下:“明棠你又上我这儿来干嘛啊,回头被荣王殿下知道了,又要生气了变着法子寻我的晦气。” 他也不起身迎圣驾,还在这里直呼皇帝的名讳,一副嫌弃被搅了清闲的模样。 皇帝明棠竟也不跟他生气,反而熟门熟路在他这个乱七八糟堆满书卷的屋子里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了,“我听说你回来了,等不及,就直接来找你啊。” 宋葭语重心长:“你出门遛弯儿兴致好,上西安门外那些人家里吓唬吓唬他们得了!我这儿多远啊!你也不嫌累?” 明棠托着下巴:“不远啊。不都在西城嘛。坐车一会儿就到。” 宋葭只好无语凝噎了:“别这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懂了,可西城也挺大的,你这一个人大晚上到处遛弯儿也……不安全!” “我不是一个人。”明棠满不在乎,“我带着明月一起来的。” 宋葭顿时一阵窒息。 —TBC— 返回目录

《寒山志》008

8. 好容易捱到议事罢了,来蹭橘子吃的终于走了,荣王殿下语重心长问皇帝陛下: “这宋葭除了模样长得确实还可以之外,到底有什么好?你这么稀罕他做什么?你贵为天子,要真是稀罕模样好看的,比他长得好十倍百倍的,普天之下,四海之大,要多少我给你找多少!” 皇帝陛下欲言又止,企图搪塞:“父皇遗诏,命我重用——” 荣王殿下皱眉:“别拿你父皇敷衍我。你父皇再怎么让你重用他,也没让你重成这个样子。你给他剥橘子,你——” 皇帝陛下实在躲不过去了,不好意思抠手指,“四叔,那我真说了,您可别生气。我其实就是……觉得有寒山在,就好像老师还在一样,特别安心。” “你也觉得他像?”荣王殿下眉皱得更解不开了。 皇帝陛下用力点头:“四叔觉得不像吗?” 至此,荣王殿下终于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连形象也不要了,直接爆出四个字: “他像个屁!” 关于先帝和今上都觉得他像极了他的老师这件事,宋葭心底里感想复杂极了。 他其实知道,先帝临到终了还惦记着,指名把这明灯胡同里的旧宅邸给了他,只是一缕执念,以为只要他还在,就能维持住某种老师还在的当年气象。 包括他的这个字,寒山,也是先帝亲自给他起的,寄托了许多不与明言。 可惜都是妄想罢了。 他的老师,也是今上的老师,先帝最倚重的阁中近臣,乃是一个……一腔孤勇不惜舍命去捍卫理想的人。 这样的人,在有些人眼里是傻子,在有些人眼里是疯子,在另一些人眼里,却是圣人,是谪凡的神仙。 可他宋葭既不想做傻子、疯子,也不想做圣人、神仙。 他觉得自己只是个俗人,也只想做个俗人。 俗人来此世间走这么一遭,短短数十载,能够平平安安还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已经大不易了。 要成为老师那样的人,此等宏愿,他当真从未想过。 虽然,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究竟是为什么,每次回到这明灯胡同里的宅邸,推开门,他总会有一瞬恍惚,觉得老师仍然还在这里,仍在看着他,叫他不由自主就紧张起来,如有千钧重负压在肩头,半点也松懈不得。 大概只是年幼与老师一起住在这个家里时的一点烙印罢了。 他总是这样安抚自己。 他跟在老师身边与老师一起生活的时日虽然不长,但却从此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与他也算是再造了,想不留下诸多痕迹也难。 只是,这里如今已是他的家了。 连回了自己的家都不得自在,这人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如是想着的宋葭,推开家门,一路穿过院子,才进了自己的书房,就甩掉靴子,扒掉腰带,往屏风下的贵妃榻上一歪,长长松了一口气。 从通县一路策马还京,原本整齐束起的头发都有些散乱了。 他也懒得梳,干脆把发冠发簪什么的摘了一扔,就披散着一头青丝,敞着怀,靠在榻上,歇了一会儿爬起来把灯点上了,随手抓来前几日没看完的书继续看。 也不是什么正经圣贤书,不过是些民间风靡的话本,讲些志怪演义才子佳人的故事罢了。 他那个身材精壮健硕的护卫勤勤恳恳把马拴好喂好了回来,推门见他这么副模样,就默默站在门口盯着看了会儿,扭身又走了——再回来,一手端着个木盆,另一手拎着一桶热水。 这人也不说话,就进屋把木盆放下,倒好热水,把宋葭那两只在榻上不安分乱晃的脚抓过来,除去袜子,按进热水里。 许是水有点烫,宋葭立刻叫了一声,挣扎着蜷起脚趾。 那精壮汉子哪能放手容他逃走,死死按着他双脚,在热水里揉搓。 起初宋葭还扭捏一下,企图逃避,很快被捏得舒服了,就不装了,把手里的书一扔,任凭伺候。 精壮汉子仔仔细细给他洗脚捏脚,直把他两只脚都烫得熟虾似的通红,才低声问他:“好点儿没有?还觉得麻么?” —TBC— 返回目录

《寒山志》007

7. 督察院左都御史、文渊阁一品大学士、先帝朝的金殿探花、当今圣上的内阁辅政、领顺天府尹……以及,文学馆的“馆主”,宋葭宋寒山大人,一个头衔长得有点讨嫌的男人,住在京西明灯胡同里的一处宅院里。没有女眷,也没有家仆,只有一个贴身的护卫。 宅子不大,就一进,据说从前曾是先帝做靖王时的别院,后来又住过当今圣上的老师,再后来,就在先帝崩时的遗诏里,御笔钦命,留给了宋葭。 不过是普通宅邸一座,没半点了不得的繁华,时人各个好奇,猜不透先帝为什么临到最后还惦记着,指名要让宋大人住在这里。 对此,宋大人本尊总解释说:“主要是因为先帝念旧,怕这旧宅没人打理,空置得太久,破败了,就要被荣王殿下拆了。” 话传到先帝的亲四弟今上的亲四叔荣王嘉钰耳朵里。 荣王殿下冷笑一声,特意派了两个锦衣卫上门去给宋葭传话:“你住在这,我想拆一样拆,再得瑟,我就连你一起拆了!” 宋大人听完当场自己给自己嘴上贴了个封条,以后再遇上人好奇,就摇头摆手一脸难色,表示这事儿荣王殿下不让他说。 结果时候一久,就没人再好奇先帝为什么特意留宅子给宋大人的事了,大家的兴趣重点纷纷转移到了——听说荣王殿下放话要把宋大人“拆了”?为什么啊?打算怎么“拆”?什么时候拆啊? 传到后来,连今上也知道了。 皇帝陛下十分惊恐,连夜亲自去向四皇叔求情:“寒山这个人就那样,四叔您又不是不知道。您别和他计较,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荣王殿下肺都要炸了,怒极反笑:“他多有能耐啊,哪里轮得到我饶他?毕竟是你父皇稀罕的好人儿,我难道还能把他拎到你父皇陵前一把火烧了送去恭请圣裁吗?” 原本也就是个气话。 谁知皇帝陛下很较真,听完这话,害怕极了,赶紧拽住荣王殿下的袖子,央求:“别别别啊!四叔您还是把他留给我吧!我也挺稀罕他的!!” 气得荣王殿下当场旧疾复发。王府上下慌成一团,皇帝陛下手足无措,从镇抚司到内阁大气不敢喘,连人在南直隶的昭王夫妇都被惊动了,还以为要变天。 这个时候,宋葭宋大人,还在家里边看话本边吃橘子,高兴了拍桌子狂笑,惬意得不行。 后来荣王殿下好不容易缓过来了,内阁议事来得早,正撞上宋大人,难免提点教育两句,说:“不要仗着先帝和圣上都偏爱你,就整天胡咧咧。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的我见多了。比你更深受圣恩的,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什么下场,你也知道。” 宋大人看看天,一边从皇帝陛下的书案上偷橘子吃,一边回话:“如今煌煌盛世,圣上英明神武,让我‘胡咧咧’几句天又塌不了。倒是因言获罪,乃是亡国之兆,王爷,咱好好的说什么呢!”说完吃完,还没忘了把那剥下来的橘子皮伪装成一个整橘子的样儿,又放回皇帝陛下的果碟里去了。 荣王殿下哪听得这种话,尤其见了这偷吃橘子竟然还敢把皮儿还给皇上的光景,真是两眼一黑,忍不住大骂:“谁跟你‘咱’来‘咱’去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宋大人把颗橘子核从嘴里吐出来,托在手掌心里来回看了好几眼,表情竟然还有点小委屈。 “王爷,这狗嘴里,要真能吐出象牙了,您不觉得有点慎得慌吗?” 幸亏这会儿皇帝陛下进书房来了。 这天天儿不错,皇帝陛下心情挺好,看见荣王殿下和宋大人竟然没有横眉冷对打冷战,而是有说有聊,太高兴了,赶紧乐呵呵问:“寒山和四叔聊什么呢?” 宋大人说:“闲着没事儿,和王爷讨论一下狗嘴里到底能不能吐象牙的问题。” “啊?”皇帝陛下困惑极了,“狗嘴里怎么可能有象牙呢?那还不成妖怪了。” “对吧!”宋大人连连点头,“我就说嘛,王爷,俗话说得好,国之将亡,才有妖孽横行,这狗嘴里吧,还是老老实实吐狗牙就行了——” 荣王殿下咬牙切齿:“宋!葭!偷吃圣上的橘子也堵不上你那张嘴!” 宋大人赶紧往皇帝陛下身后躲。 皇帝陛下咧着嘴乐,亲手把果碟抱过来,“偷什么啊,我不爱吃橘子,这本来就是给寒山备的,他爱吃!”一边说着,一边还亲手挑了个大的,剥好了塞进宋大人手里。 荣王殿下眼睁睁看着从小疼到大的亲侄子给宋葭剥橘子,一口血涌上喉头,心如死灰啊!恨不得立刻把这姓宋的拖出去剁成肉泥!!! —TBC— 返回目录

《寒山志》006

6. 通县陈氏夫妇逼奸婢女杀人夺子一案,女犯斩监候,男犯斩立绝。通县知县贪赃枉法,为陈氏隐瞒逼奸杀人的重案,被革去官职,下狱待审。 案卷快马半日直送入京大内,吏部派来通县接任的新县台业已在路上了。 宋葭站在县城外的亭子里,看着前来送行的陈兆祥,长叹:“你想好了,确定不再回文学馆?” 陈兆祥先是摇头,想了想,又点头:“上文学馆读书的多是有志于仕途。我家里出了这种事,也没什么指望了。不如回家,安稳做人。” 宋葭一笑:“你替玉娘雪了冤,没有包庇家丑,已经做得很好。你父亲作恶是他作恶,不代表你不能做个顶天立地的好人。” 陈兆祥眼神恍惚,沉默片刻: “我还是觉得亏欠她。现在回想来,总是我一厢情愿心悦于她多些,她其实从没喜欢过我,只是喜欢我教她读书识字,喜欢有我在家中庇护她。就连我离家上京读书以前,她问我能不能不走,其实也只是在向我求救罢了。可笑我竟自以为是,没能懂得她心中的恐惧无助。否则她也未必就会遭此厄运。” 他似乎又回忆起玉娘生前的许多事,红了眼眶。 宋葭见状宽慰他:“国法只治了你父亲和庶母的罪,又没有抄你的家。你还有万贯家财,总能找点让自己良心得安的事做。” 陈兆祥低头抹泪:“玉娘仍有宗亲家人在——” 没等他说完,宋葭已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 “猪脑子!她那些宗伯叔族早把她卖了一道敛财了,你还打算再给他们送钱?” “我……”陈兆祥捂着脑门,懵了一瞬。 宋葭无奈:“你不是说她喜欢读书识字吗。你就以她的名义在县里捐几所学校,让那些读不起书的穷苦孩子也能有个机会。她知道了,会开心的。” 陈兆祥闻言脸上一亮,茅塞顿开:“多谢宋馆主指点,学生受教了。” 不远处,那精壮汉子一人牵着两匹马等着,直拿催促眼神不耐烦地往这边瞟。 连两匹马儿都感知了这份焦躁,不停打着鼻响。 “走了走了。再不走有人要骂我的。” 宋葭赶紧摆摆手,算作道别。 才走出亭子,他忽然又顿住了,回头问陈兆祥: “那个孩子——” 话他没说完。 陈兆祥会意,便答他道:“兆瑞是我的弟弟,更是玉娘的孩子,我会好好照顾他,尽长兄之责。” 宋葭于是点点头,大步往还正牵马等着他的人身边去。 催马要走以前,他看见陈兆祥在亭子前向着京城的方向跪下叩拜,口中高颂: “草民陈兆祥,叩谢圣恩浩荡!” 这画面忽然让他心尖刺痛。 他知道为什么。 然而他无从说。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嘲弄:谢他做什么呢?他受不起。他若还要脸,该去景山上吊。 但这刻薄话,倘若不能当着那人的面骂出来,就也没有任何说给其他人听的意义。 策马并行之人似乎毫不掩饰地冷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见了陈兆祥那模样。 宋葭侧脸盯住他看了好一阵,末了也没说什么,只是一扬马鞭,向着京城方向,绝尘而去。 —TBC— 返回目录

《寒山志》005

5. 陈老爷整张脸都要被按进棺材里,半晌瘫软在地,止不住发出阵阵干呕声。 “来人!都赖在地上干什么?还不把这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公母俩抓起来!” 王知县立时嚷嚷起来,责怪仍瘫在地上解不开绳索的衙差们没眼色,远不如自己懂得弃暗投明。 宋葭闻声转脸看过来。 “贵县这会儿倒是积极了?三个月前训斥陈兆祥为一个婢女竟敢控告其父实在忤逆不孝的气焰去了哪里?” 王知县瑟瑟筛糠,“这……下官也是一时糊涂,毕竟这陈家产业颇多,每年本县的税贡总是他家占着大头——” “怎么他陈家上缴国库的税钱,原是用来买命的贿赂吗?只要有钱,上缴得够多,就可以为所欲为草菅人命?” 宋葭哪听这种狡辩,截口反问。 他盯着王知县头上那顶象征官身的帽子看了片刻,看薄如蝉翼的乌黑双翅随着戴这纱帽之人的颤抖而抖个不停。 一个方才还自鸣得意要打他二十大棍的人,眨眼在他面前哆嗦得要尿裤子,也并不是因为当真知道错了,悔过了,而只是臣服,臣服在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足以叫所有人恐惧的存在之下。 这的确是什么可以让人快慰的好事吗? 宋葭遽然一阵唏嘘。 “贵县大不仁,真是白叫了这好名字。既然没有为一方父母官的才德,不如就自己把这顶乌纱摘了罢。” 他把手伸到王知县面前,安静等着。 王知县仍舍不得,双手紧紧抱着头上的帽子。 那跟着宋葭的精壮汉子终于忍无可忍,抬腿一脚就把这狗官踹翻在地,一手摘掉官帽,在一扯,连官袍也一并扯下来。 “宋大人,下官的确只是为本县的赋税忧心呐——”王知县衣不蔽体,仍在叩首哭喊,撕心裂肺得委屈。 宋葭只觉得厌弃。 “不急,你在通县三年,收了多少脏钱,办了多少冤案,手上有多少枉死的人命,咱们来年秋决以前,有的是时间一条一条慢慢算。” 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陈府前那一双太祖御赐的玉狮子。 两尊精雕细琢的狮子威武雄壮,坐在此地,一声不吭。 “这玩意儿说能镇恶避邪,也没见什么好事儿啊。不如干脆砸了罢。” 他说着扭头看向身边的精壮汉子。 精壮汉子等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回瞪住他:“……叫我砸?” “不然呢?”宋葭比了比两人身量,理直气壮。 精壮汉子无语白了他一眼,只好把手里刚扒下来的官帽官袍扔在地上,上去照准狮子头就是一拳,回身再飞起一脚,踢在另一只胸前。 两尊白玉狮子寸寸裂开,眨眼碎了一地,宛如好一张大幕轰然坍塌。 一直倚着玉狮子的陈夫人就似那幕上的皮影,跟着一起跌落,终于在一地残破中发出凄厉笑声。 而围观至此的众乡邻却没有什么动响。 所有人都用同一种姿势直直看着宋葭,看着这个方才扒了县台大人的官帽官袍,甚至连太祖爷御赐的玉狮子也敢说砸就砸的青年,仿佛是看见了什么神明降世般的存在,或是越过他看见了自己想要看见的光,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不同的脸上,全是同样的神情。 是兴奋,是茫然,是惊愕,又或是恐惧。 不好说。 —TBC— 返回目录

《寒山志》004

4. 原来这青年不是陈少爷的同窗学子,而是陈少爷在京中就读的那文学馆的主掌人。 京中文学馆怎么说也是与国子监并立的国学,主掌之人竟不是白胡子一把的老学究,而是这么一位芝兰玉树的青年。 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不甚信服地重新盯住这青年打量。 “京中文学馆的‘馆主’,姓宋的……宋,宋……你是宋——” 王知县最先醒过来,一拍大腿,就地滑跪了个脸着地。 “宋大人!下官有眼无珠,不知是宋大人到了!” 陈老爷还犹在梦中,不明所以,忍不住面露困惑。 王知县赶紧偷偷拽他衣角: “这位就是督察院的左都御史、文渊阁一品大学士、先帝朝的金殿探花、当今圣上的内阁辅政、领顺天府尹——宋寒山宋大人!” 这一长串头衔,青年自己也听见了,直接皱眉:“贵县当我是个菜啊,在这儿一样一样报配料呢?” “不是,宋大人,下官这个……惶恐,惶恐!”王知县手忙脚乱,只能擦汗。 但青年已懒得再多搭理他了,只向陈老爷一颔首:“不提那些乱七八糟的。重新介绍一下区区在下,文学馆馆主,宋葭,乃是令郎的——校长。” 儿子从京中还乡,原不是带了同学来家中玩耍,而是带了校长来家访来了…… 这可真是,事出突然,变化太快。 陈老爷显然还没捋清楚,琢磨不明白这宋葭宋馆主究竟是什么人物,满脑子已经搅了浆糊。 倒是陈夫人渐渐明白了,当即腰杆一挺,站在陈府门前那玉狮子旁大喝:“慌什么?我们陈府门前这一双镇宅辟邪的玉狮子,好歹也是太祖爷赐下的!” 这一声喝,倒是提醒当场,陈府也算有祖上荫蔽。 宋葭闻声点头。 “对。就好比王大人腿软这一跪,跪得也不是我,而是当今天子。陈夫人仗着太祖御赐的狮子,自认不必慌张,好像也确有几分道理。只不过——” 他说着竟就大剌剌伸手,招猫逗狗似的在那太祖御赐的玉狮子爪上拍了拍,叹息: “夫人既然深信此道,怎么就不懂得,这太祖朝的狮子再威武,哪还能咬着当今的人呢?” 他说得兀自感慨,听者却只觉得他是在威慑敲打,又或是暗示什么上意。 陈夫人瞬间白了脸,倒退一步,险些跌在曾经引以为傲的玉狮子脚下。 宋葭同情地看着她。 “令郎三个月前返乡探亲,再回文学馆,就似变了一个人,整日生无可恋,险些投缳自尽。幸亏被我撞见了,救回这条命。一问之下,才知其中曲折。” 他说着缓缓扫了陈少爷一眼,见人垂手低头安静站着,才继续说道: “来贵府以前,我已带令郎面过圣了。也寻得了被尊夫人藏匿起来的婴儿,还有乳母、小婢等一干人证。圣上亲自看了令郎的诉状,很是生气,说你们陈家配不上这双玉狮子,怎么处置,听我的。” 那陈夫人听了此言,竟然冷笑:“宋大人既是奉旨而来,径直拿下我们便是了。何必大费周章?” 宋葭摇头再叹一声:“我来贵府数日,本以为你们就算没有冤枉,总也该有为人的悔愧。实在是没想到,你们不但不悔,竟连最基本的敬畏之心也半点没有,这可是一条人命——” 听他又说到玉娘,陈老爷忽然跳起来,急急剖白: “我……我是打算要将玉娘收房的!都是这个毒妇悍妒,才做下这等恶毒之事,害死了玉娘,还把孩子藏了起来,胁迫于我,要我把兆祥从家里赶出去,家财都交给她来管!” 这男人一边说一边恨恨瞪着自己的夫人,眼神确实不是恩爱佳偶,而是多年仇敌。 但宋葭却不吃这一套。 “陈老爷怎么好意思说别人恶毒呢?” 他索性上前一把揪住那姓陈的,按在地上停放的棺椁前,痛骂: “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着她!她才只有十五岁,却已被你逼奸致孕,还产下一子,更因此为人所害,丢了性命!你仗着家财权势,淫辱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女,竟还厚颜无耻地妄图将责任推到夫人身上保全自己?夫人唯恐失了地位而起念夺子,竟将活人沉井,着实恶毒,杀人偿命,依律逃不了一个斩监候。你却是丧尽天良禽兽不如,当斩立绝!” 晴空里骤然有惊雷响。 初见时人畜无害的一个俊秀书生,此刻竟也有金刚怒目之势。 —TBC—…

《寒山志》003

3. 这个女人正是陈老爷的续弦。据说从前也是元配夫人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婢女。元配夫人死后,就被陈老爷扶了正。 青年见她出来应话,只当没有听见她的嘲讽,含笑回她:“夫人这意思,孩子在哪儿,陈家确实知道。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就把孩子交出来让我领走罢。” 他竟然连这种难听话都认领,唾面自干的才能实在也是一绝。 但陈夫人明显不愿把孩子交出来,顿时脸都绿了,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拂袖指着地上的尸身大骂: “这个贱婢勾引少主,还痴心妄想要母凭子贵。但我们陈家怎么能让这种下贱丫头做未来的主母?自然要去母留子。她自己想不开投了井,是她活该短命。怎么还赖到主家头上?你与这贱婢什么关系,偏要替她出头?” 按这么说,原来奸夫不是这青年,竟是陈家少爷。 围观人群一片哗然。 陈老爷似有许多不满,恶狠狠瞪着陈夫人。 陈夫人毫不气短,当场恶狠狠瞪回去。 青年笑眯眯看这俩夫妇一圈,转目望向陈府尚未关闭的大门,高声问:“是这样吗?兆祥兄?” 话音未落,从陈府大门内又缓缓转出个人来。 这人一身落拓,容颜憔悴,连头发也披散着,衣袍皱皱巴巴显是许多天不曾换过了,竟是陈府的少爷陈兆祥本人。 这陈家少爷从前在本县也颇有才名,家世又殷实,还能送他上京城的文学馆读书,本以为将来就算不考中状元,也可官运亨通财运发达,谁知现在竟变成这个模样。 十里八乡来围观的百姓见了这样的陈少爷,各个伸长了脖子。 陈老爷见儿子竟出门来了,第一反应,就想把人再塞回门内去。 那陈少爷却幽幽盯着地上棺椁中的尸身,忽然哽咽: “不是。孩子不是我的。” 陈夫人当即厉喝:“陈兆祥你想清楚再说话!” 陈少爷游魂似的摇晃了两下,抬起头: “我去年离家,到文学馆读书,直到三个月前回来探亲,才知玉娘已经死了。她是枉死的。我为她抱屈,上县衙报官,可是县台大人不接我的诉状,反而斥责我不孝。” 青年当即问他:“事发时你既然不在家中,怎么知道玉娘是枉死的?” 陈少爷仍有哭腔:“玉娘死后,二娘怕她有怨气不散,将她的尸身停在柴房七天七夜,请了附近观里的道长来做法镇压。我趁夜里看守不严时偷跑进柴房看过,玉娘她……她的十根手指全被折断了!” 他说到此处,骤然发出一声呜咽,嘶声嚷开来: “她不想死!是有人一定要她死,为了把她推下水井,连她的手指也全折断了!” 青年便又问仵作:“死者的手指是否确实全被折断了?” 老仵作不说话,只将那棺椁中的女尸一只手抬起,验给众人看。 一具腐烂的尸体,手指骨是好的还是折的,不必说,一看便知。 青年脸上的笑意已不见了。 他正色高声问陈少爷:“陈兆祥,你去县衙报官,县台大人为什么骂你不孝?你所要状告的,是何人?” 陈少爷上前两步,走到那停在地上的尸骸跟前,垂目又看了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回身指住陈氏夫妇: “一告我父,逼奸少女;二告庶母,杀人夺子!” 以年龄算,这陈老爷做死者的叔伯也绰绰有余。 哗然已经不足以描述现场的气氛。 大户内斗,主仆成奸,弱女产子,悍妇杀人,要素如此齐全。 围观群众各个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王知县用力咳嗽两声:“咳,这个案子归本县管辖——” “已经不是了。” 青年打断他。 “三个月前,陈兆祥往县衙鸣冤,贵县拒收了他的诉状。之后他的诉状递到了京中,所以这个案子现在归顺天府管了。”…

《寒山志》002

2. 死者玉娘,本是佃户独女,父母双亡后被宗亲叔伯做主卖到了陈家为婢,死的时候,才只十五岁,刚过及笄之年。 “回县台大人话,这……这死者确是淹死的……” 陈府大门前,老仵作战战兢兢。 王知县很生气:“看,陈家人所说属实,这婢女确是投井自杀的!你还有什么话可讲?” 青年却摇头:“仵作只说死者是淹死的,可没说是自杀啊。” 王知县翻个白眼:“不是自杀,难道还能是被人扔进井里杀死的?” 青年微妙一笑:“这可是贵县自己说的。” 王知县条件反射捂住自己这不争气的嘴,扭头就见边上的陈老爷正用恨不得亲手给他嘴里塞俩白薯的眼神瞪着他。 青年看向仵作:“老人家,依您的验看,这死者究竟是投水自尽的,还是被人所杀?” 那老仵作低头垂手,看一眼青年,再瞅瞅王知县,显然还犹豫。 青年看出来了,便又说:“老伯做了一辈子仵作,心中当有敬畏,要替枉死者言所不能言。” 这一句,让老仵作呆怔刹那,缓缓挺直了腰板。 “从死者下身骨骼验看,她生前,曾有过身孕——” 围观人群顿时发出议论怪声。 远近皆知,陈府这婢女死时,当还尚未婚配。 一个未婚配的少女,又怎么会有过身孕呢? “她背主私通,还怀了孽种,眼看纸包不住火,于是就羞愤投井。”王知县做出一副很懂的样子。 陈老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声量顿时小了好几圈。 “出了这种丢人事,我们也还是看在主仆一场的份上好生与她安葬,可谓仁至义尽。”他咬牙切齿瞪着那把死人又抬回他家门前的青年,“就不知宋公子究竟为何要与我们为难啊?” 如斯怨恨眼神,青年也全不以为意。他只问仵作:“那依仵作老伯所见,这死者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害怕有了身孕无法隐瞒,所以才投井自尽的呢?” 老仵作神色凝重,沉默半晌,叹了口气:“仵作只能说从尸身上验出来的结果:死者的骨盆撑开,是已经生产尚未恢复的骨骼,这棺椁中也没有胎儿遗骸,说明她死时应是已将孩子生下来了,且刚生产不久。” “这就奇了。”那青年似是早已知道结果,“若她是因为害怕事情败露而羞愤投井,为什么等到孩子生下来才自尽呢?这个孩子她是在哪里生的?生下的孩子又现在何处?不知贵府上可清楚?” 接连数问,所指皆是陈府。 王知县满脸尴尬,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陈老爷更是黑气罩面,却不答话,一副“大男人怎能当众说些什么生不生孩子的下流话简直伤风败俗”的嫌恶模样。 甚至围观百姓们也都开始窃窃私语,觉得这青年看起来是个读过圣贤书的模样,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追着些女人生孩子的事刨根问底,实在不大体面。 只有青年自己毫不介怀。 跟着青年的精壮汉子见状,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悦戾气,才要动怒,那陈府的大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衣着华美打扮贵气的美妇人趾高气昂走出门来,昂着脸扫视全场,目光在陈老爷身上停留一二,便转向那仍然负手等待的青年,开口奚落: “宋公子原来是上门找我们陈家要孩子来了。既然如此,早说便是,何必让人看笑话” 她这是有意讥讽,意指这青年除非正是玉娘的奸夫,否则怎会纠缠不放? 围观众人的议论声顿时更大了。 —TBC— 返回目录

《寒山志》001

1、 陈家婢女玉娘都已经下葬三个多月了,又被人挖出来,抬回了陈家宅院的大门前。 尸体已腐烂得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方圆百里的百姓全跑来看热闹,把陈府门前的路都堵死了。 而那把玉娘挖出来的人,一身素色袍服罩青衫,乌发束得齐齐整整,正大光明站在陈府门前的玉狮子旁,丝毫也不觉得自己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陈老爷面子挂不住,指着此人破口大骂: “姓宋的竖子!看你与我儿同在京中文学馆,有同窗之谊,我们陈家请你进门,把你当作上宾招待,究竟哪一点对不起你?你要这样羞辱于我?!” 那青年被当众淬了一脸,竟也不生气,只气定神闲看了一眼日头:“都这会儿了,也该到了吧。” 话音未落,围观人群外已有开道的人声呼喝响起。 来人是这通县的知县王贵仁。 这王知县显然与陈家熟识,下了轿子径直上前,先和陈老爷叽哩咕噜咬一通耳朵,就扭脸摆开架子质问那青年人:“你这个后生,既然在陈家做客,何故对主人家不敬啊?” 那青年听完看他一眼,“贵县稍安勿躁,人还没齐。” “……?”王知县惊得眼睛都圆了,“大胆!本县亲自来主持公道,你还要本县等谁?!” 青年谦恭一笑:“贵县若真能主持公道,三个月前有人上县衙为玉娘鸣冤时就该主持了。哪至于让我这个‘后生’有机会来‘对主人家不敬’呢?” 呔!伶牙俐齿,阴阳怪气! 王知县气得想跳脚,又怕形象不好坏了官威,只好咬牙切齿瞪住此人: 这青年人看起来不过廿五上下,还年轻得很,模样虽然俊俏,打扮却甚是朴素,虽说是与陈少爷同在京中文学馆,想来也不过就是个读书人,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家世? 反观这陈家,可是通县首富,地方上的纳税大户,祖上出过好几任京官,瞧瞧门口这一双玉狮子,可是开元时太祖爷爷御赐的呐! 王知县暗暗两厢比较完毕,已经有了决断:“来人!先打二十大棍,治他个侮辱朝廷命官之罪!” 没有人来。 眼前这个青年听他这么一声吼,竟没半点害怕的样子,还看着他笑,眼神甚至有一点怜悯。 王知县觉得自己又被辱了一次,就算不跳脚,官威也难保。 “人呢?把这小子给本县抓起来!”王知县只能狂怒。 这回有人来了。 虽然是被扔过来的。 五个衙差跟老百姓门前挂得蒜一样串成一串,手脚都被粗麻绳捆着,从围观人群后头一气儿飞过来,“噗”得一声,全摔在地上,龇牙咧嘴,哀嚎成一团。 王知县吓了一跳,甚至还用眼神确认了一下,自己带来的人,已经只剩下轿夫。 轿夫站得笔直,假装自己没看到知县大人求助的眼神:县台大人啊!我们只是抬轿子的!毕竟术业有专攻,求放过啊! 这一下,连陈老爷都跟着一起有点慌。 毕竟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都跑来围观了。 这本县首富的脸,以后还怎么要? 陈老爷稳住阵脚一声吼:“反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什么贼人敢对县府衙差行……行如此这般大逆不道之事???” 这话说得,跟谁当街对衙差大哥们做了什么不可描述之事似的。 倒是据说应该被衙差们抓起来打二十大棍的青年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开口:“别玩了,到了就赶紧领着人过来干正事。大冷天的,站久了脚麻。” 一听这话,那姗姗来迟之人才终于从人群后头纵身跃上前来,人高马大面堂黝黑的一个精壮汉子,像是行伍出身,手里还拎鸡崽儿一样拎着个干瘦小老头。 那小老头身上穿得却是仵作的衣裳。 精壮汉子把仵作放下,就抱臂往旁边一站,看着那青年,黑口黑面也不说话。 青年见了仵作,立刻转身向王知县一躬:“人齐了。贵县,请开验吧。” “验……什么啊?”王知县整个人都深深地困惑了。 青年无奈,正色指了指那还停在地上的遗骸。…

《青蛙在唱歌》

“你听过青蛙唱歌吗?”“没。好听?”“好听。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干净的歌声。”他展颜一笑,露出一对虎牙,憨憨的,一点不像个成年人。*手指一疼,叶朗猛抽一口气,甩掉手中的烟头。“看看!看看!烫手了吧!我就说他非给烫着不可!灵魂出窍一样……交钱啦交钱啦!”“蔡姐就是料事如神噢!”“人家心有灵犀嘛……唉唉,下次说什么也跟着蔡姐混了!给你,拿去吧!”“哇……不是吧!蔡姐,你属猪的啊?”“哎?料事如神,跟属猪什么关系啊?”“‘猪’葛亮咯!……搞什么啊!又没拒付赌资你还打我?我警告你啊,凶巴巴的小心头儿踹了你!喂!别以为你是头儿老婆我就不敢告你袭警啊!”…………不远处,一帮弟兄闹翻了天,只差把屋顶掀下来。啧!果然警匪一窝,做警察的也好聚众赌博。叶朗站起来,狠狠踩灭地上的烟头,拍巴掌吼道:“胡闹起来一个二个都这么High!赶紧做事儿!”“头儿啊!都已经结了,要不要这么紧张啊!蔡SIR刚说要增加警员福利——蔡姐可以作证哦,你不好这么快虐待我们吧?”抱怨归抱怨,一群人仍然哗啦啦散下去忙碌,间或有大胆地偷眼抬头,笑得贼奸贼滑。老实干活!叶朗瞪他们一眼,转回自己办公室,拿起那份已然写好的结案报告。死者封青,三十一岁,重型运输直升飞机驾驶员。二零零七年一月一日,被人发现死在自己家卧室里,心脏处有一处刀伤,深十二厘米,鉴定为致死原因。凶器为死者家的菜刀,发现时握在死者手中,刀柄上只有死者一人指纹。鉴定为自杀。死者生前风评甚佳,无精神病史,自杀动机暂不明……叶朗恶狠狠把报告甩回桌上,面对着窗户,又点上一支烟,冷笑。重型运输直升机驾驶员。就这么给老子直升西天了!好嘛。反正,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里没有你爱听的青蛙唱歌,你他妈滚到佛祖面前听个饱吧!有种下辈子别回来,投胎作青蛙去好了!狠狠一脚踹在椅子腿上,黑色的转椅立刻吱吱哑哑疯转起来,终于撞在墙上。“喂……不是火气这么大吧,我的叶督察!”叶朗闻声回头,看见女友蔡小包正站在桌前,手里拎着外卖饮料。她把饮料搁在桌上,扑身上前抱住叶朗:“阿青的事我也很难过。我知道你们是哥们,可你这个样子他也不会开心啊。呐,案子已经结了,你们组又刚受了表彰,还是我爸亲自颁的,警察总署副署长亲点的你们组耶,很有面子了,你不要黑着脸搞得大家都不好过嘛。”叶朗皱眉:“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总在警署钻来钻去的,你都不用上班的吗?”“哈!”蔡小包撅嘴撒开手,“一点都不关心人家!我三天前就告诉过你,我把老板炒了的嘛!”她把饮料递到叶朗面前,“呐,你最喜欢的炭烧。进财了要请客嘛。”“讹了别人的钱来请人喝饮料,你这一招借花献佛不错哦。”叶朗接过来喝了一口,立刻皱眉捂住了嘴。“怎么了?”“…………好苦……”“不是吧……以后不去这家买好了。”蔡小包拿过咖啡也尝一口,立刻尖叫,“你搞什么啊,这就叫苦?那你自己在家煮出来的就叫砒霜了!人家好心好意买给你喝,不领情直说好了!”叶朗依旧捂着嘴,皱眉,半晌不语。“你再这个样子,小心我到国际金融中心跳楼抗议!逼得自己女朋友跳楼自杀,到时候你这个好督察就该名震天下了。”蔡小包还在抱怨,叶朗却猛地站起身。桌面上的笔筒一阵摇晃,啪啦砸落地面。他随手抓过挂在墙上的外套,一边穿一边往外跑。“喂!到钟点下班了,你又干什么去啊?”身后传来蔡小包追问的声音。“去现场。花皮跟我一下!”“……说好了今天陪我跟爸爸妈妈一起吃晚饭的嘛,你老是放鸽子小心我爸妈不认你这个女婿啊!都结案了还去什么现场,你……”跟上去的花皮听见蔡小包的惨叫,一边开车门一边吐舌头:“头儿,你也该上点心了,不是我八卦,最近小六跟蔡姐打得很火嘛……”“少废话,开车。”叶朗皱着眉,冷冷地吐出一句。自杀动机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死……*下车。上楼。戴着手套打开这扇已不知打开过多少次的门。屋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过,只是人没了。叶朗闭目深吸一口气,睁开眼,一步一步走进去。小狼,到冰箱拿两个鸡蛋给我。比你小不了几岁,用不用在我名字前面加小字啊。嘿,那怎么称呼?叶督察?阿SIR?还是长官啊?去死!搞错没有!人家飞刀你飞鸡蛋啊?别闹!别……乖了乖了……别闹……要糊了……糊了算了,你煎蛋什么时候不糊过?我想……吃别的……面上酸麻,叶朗别过脸去,又皱起眉。早知如此,那天就把你红烩了吃干抹净,死也死在我手里。“头儿!”花皮在叫。叶朗揉了一把眼睛,快步走过去。“哇,看不出来青哥养的宠物都这么与众不同噢。”花皮趴在水缸前面,瞪大眼睛傻笑着扭过头,“头儿,结案之后,这青蛙你拿回去养么?要不然准死啊。”青蛙……叶朗微微眯起眼,看着绿油油的蛙在鹅卵石上懒洋洋地蠕动。那只青蛙,是他专门跑去乡下给阿青抓回来的,抓了他一整天,闹得全身都湿透了,害得阿青笑他,抓贼的抓不住只青蛙。记得有次吵架,还差点被他拎去剁了烧田鸡。青蛙啊青蛙,不知那时候,你有没有唱歌送他一程……叶朗把手伸进缸里,想捞那青蛙上来。青蛙扑腾一蹦,便闪到水缸的另一角落。鹅卵石被踢得一乱,露出一片玻璃缸底。叶朗怔住了。在那片新鲜的缸底上,赫然躺着一个小小的物什,水波下亮闪闪的。原先被鹅卵石遮掩,却是什么也看不见。“哎……青哥干吗想不开呢……航空署的福利不是挺好的么……听说好多人想跑青哥的位置呢,这下好了,空出个肥缺……”花皮摇着脑袋长吁短叹。叶朗顾不上理睬他,一把抓起那个闪亮的小东西。那是一只白金挂坠,衣架的形状,他也有一个,不过是件小衣服,圣诞节时阿青送的,作为那只青蛙的回礼。那时,他瞪了老半天眼,真怀疑阿青那小子脑子进猪油了,捣腾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阿青只是笑,露出两颗虎牙,憨憨的,半点不像个大人。他说,傻瓜,这样你想歇着的时候我就可以撑你了嘛。是了。没了衣架的衣服,要怎么办?叶朗心中一涩,呆呆盯着那挂坠。“头儿,这什么呀?”花皮探过脑袋来,瞧了一会儿,突然叫道:“上面好像有字儿!”叶朗一惊,忙把小衣架凑到光下细看。果然有字。19132177125-41821719-1416-4·3。细细密密一行小字,刻在衣架的横杆上,很工整。什么意思?“头儿?”花皮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叶朗抽出一张便签,边抄那行数字边说:“这案子还不能结。”“哎?为什么?”“这个……可能是密码……”*所有人都说,叶督察简直疯了,每天什么也不做,对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数字发愣,说在研究什么密码。蔡小包来找他,拼命把他往外拽,叫着:“不吃不睡,想成仙吗?”叶朗人还是坐在桌前不动,写写画画。蔡小包心疼地捧着他的脸,扎手,豆大的泪珠从她眼睛里滚出来:“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她抱着她心爱的男人,喃喃地说:“你别勉强自己了,谁说这些数字就一定是密码?”“一定是。他不会什么都不对我说就走。”叶朗嗓子已经哑了,一双眼里全是血丝,红得怕人。你到底要对我说什么?你这混蛋为什么不直接来告诉我?你为什么……出事儿了也闷在心里不找我商量……他撑着额头,喉结上下滚动,手中的笔狠狠插在桌面,忽然就有冲出去痛扁某人的冲动。可是,现在打你,你也不会一边笑着东躲西藏一边皱眉叫我别闹了。“FA大街那边新开一家法餐据说很不错啊,要不要去试一下?你有好久没好好陪陪我了……”蔡小包拉着叶朗的胳膊,不死心地摇着。“你别烦我了。”叶朗随手推了蔡小包一下,很轻,无意识一样。蔡小包却猛地后退了两步,呆呆地瞪着叶朗。“你到底想怎样啊?”她喊,“封青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你无意义地纠缠在这个案子上他就能活过来了吗?”叶朗抬头,忽然便站了起来,猛地一把抓住蔡小包,狠狠地扬起巴掌。蔡小包吓得尖叫,本能地闭眼。她不敢看,面前这个男人从来没有露出过如此凶悍的表情,那双充血的眼中满是杀气,真好像獠牙狼目,她以为,自己会被撕得粉碎。但那一巴掌最终还是没打下去。“你走。”叶朗颓然垂手,吐出两个字。死了就是死了,真的,无论如何,再也不会活过来。但,至少要死的清楚明白。蔡小包走了。第二天,上面下了意思,让叶朗自己放自己长假,回家修整。大家都说叶朗傻了,蔡小姐是蔡SIR的千金,长得又漂亮,钓住了就是一个升字,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组里的弟兄每天轮流给叶朗打电话。“头儿,你别跟蔡姐闹啦,蔡姐也是紧张你嘛。”“头儿,弟兄们闲得慌啦,你不回来谁带我们?”“头儿,小六那没种的竟然蹭着蔡姐出去玩了!头儿你别气,他敢动蔡姐一根头发弟兄们把他踩成地毯!”“头儿啊,你也回个话呀,别总录音留言啊,我们都想你了……”叶朗倒在沙发上,抬起一只手,盖住自己的眼睛。他其实不是和蔡小包怄气,他是气自己,没用,没用到简直可以直接去死。他竟然连阿青要和他说什么都弄不明白。后来蔡小包也给他打电话。“你真的爱过我吗?”电话里蔡小包的声音听来很忧伤,带着软软的哭腔。叶朗模糊地笑。那时候,全警署的人都知道,蔡SIR的千金在倒追他。他问阿青,有女人追我,答应不答应啊?阿青一气儿地笑,哪个女人这么没眼光?瞧上你这白眼狼。说谁白眼狼呢?好好好……你不是白眼狼,你是大尾巴狼……他于是有些怨怒,说真的呢。阿青只是怔了一怔,便淡淡地说,你喜欢就接受啊,为何要问我了?然后,蔡小包就成了他的女友。他第一次带蔡小包去见阿青的时候,一路上都在想,想阿青会怎样说,至少也要给点反应意思意思吧。可是,阿青没有。他一直都是微笑的,眯着眼睛说,好啊,挺可爱的嘛,结婚抱儿子的时候要请我吃糖。真他妈比哥们还哥们……蔡小包还在说。叶朗随手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大,望着乱七八糟的画面发呆。他心烦时就开着电视,随便打一个台,也不看,只是望着屏幕发呆。有次对着幼教节目发呆半小时,被阿青取笑得死去活来。乖小狼,跟哥哥一起念,1是A,2是B……那小子笑得满地打滚的模样,到现在他都记得一清二楚。1是A,2是B……叶朗猛地坐起来,或许……或许那组数字代表的是……字母?他拼了整整一天一夜,寻找有意义的单词。19-S、13-M、21-U、7-G、7-G、12-L、5-E4-D、18-R、21-U、7-G、19-S1-A、4-D、1-A、6-F4-D、3-C叶朗觉得自己在忍不住地颤抖。SMUGGLE。DRUGS。航空署专用的重型运输直升机,只出指派任务,拥有特派免检权,甚至有时候,连阿青自己都不会知道,上面要他运的是什么东西。所以……是谁在利用阿青的直升机航线走私毒品?ADAF-DC代表什么?后两组数字到底什么意思?他抓起电话,想打去警署,拨号到一半,却又挂了。航空署的重型直升机不是能随便调用的,什么人能这样做?至少,绝不是小人物。这个风声,不能露了。他甚至后悔,连存在密码这样的事情,也不该透露出去。这个案子,他早该结了。叶朗回警署了。他交了结案报告,领回了阿青的遗物,把那只青蛙也连缸搬回了家。蔡SIR很高兴,专程电话他,叫他好好干,还说,什么时候一家人一起吃个饭。蔡小包还在和他赌气,一直都没像从前那样跑来警署窜门子。花皮说:“头儿,蔡SIR那意思还不明显么?都‘一家人’了,你赶紧哄哄蔡姐去啊!”叶朗笑:“怎么哄?”小六插嘴:“带去吃好的啊。蔡姐上次不说想吃法餐?”“去你的!瞧你那没品位的主意!”花皮白眼,“头儿,你还不赶紧买婚戒求婚去呀!定制婚戒,可以在内圈刻字的吧?Bonnia·C Love u forever!蔡姐准给美疯了!”叶朗眯眼瞧着花皮手舞足蹈,忽然一拳捶在花皮肩上。“臭小子!”花皮一边揉着肩,一边龇牙咧嘴望着头儿大步而去的背影傻笑,自鸣得意。他自然不晓得叶朗为何给他一拳,大概还以为,自己的妙计很讨喜。但是,叶朗知道。一路飙车回家,差点三次跑错道。是缩写!最后两组数字代表的一定是缩写!ADAF是什么?DC又是什么?D·C……红灯了,他猛地一个急刹车,僵在当场。或许,1416并不是ADAF,14是N,16是P,NP就是NATION POLICE……小包的英文名缩写,是B·C,而蔡SIR是……川流不息的都市街道上,叶朗兀自趴在方向盘上大笑。“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这里不可以停车。”混乱的喇叭声尖锐刺耳,过来查看的交通警敲着车门。叶朗狠狠揉了揉眼睛,摇下车门对交警笑了笑,“不好意思,刚接了个急电。我现在要改道。”说着亮了亮警官证。重新上道后,他给蔡小包打了个电话。“小包,是我,还在生气?好了好了……别气啦……你上次不是说,想去FA的法餐?嗯?哪有,是真的,我来认罪啊,总之是我错,你就……原谅我嘛……嗯,我订了座,周末晚上,乖,到时候我去接你,我……还有东西要送给你。”然后他便去了全城最有名的珠宝店,订了一对婚戒。他说:“我想在这枚女款的上面刻我女朋友的名字,Bonnia·C。”店员小姐问:“先生还要写别的吗?”叶朗淡淡的笑着:“不用了。”回到家后,他没有开灯。他在黑暗中取出以遗物名义领回来的小衣架,又把挂在脖子上的小衣服取下来,串成一串,呆呆的捏在手里。屋里很黑,很静。忽然,沉寂黑暗中便传来一声清脆的蛙鸣。他浑身一颤,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把链子小心翼翼放进去,合上盖,终于,捂住脸,嘶声痛哭。 “下面插播一则最新消息:“今日午时,特区总署刑事侦缉部总长叶朗于结婚十周年庆的筵席上忽然拔枪,将其岳父——警务处副处长蔡德维枪杀,蔡德维身中十数枪当场身亡。“叶朗之妻叶蔡小包受到严重惊吓,疑患创后解离性记忆障碍,已送医看护治疗。现场没有其他人员伤亡。“目前,全区已调配最佳警力追捕凶犯。据有关人士透露,近年来几起警界高官离奇遇害悬案均疑似与叶朗相关。具体情况正在调查侦破中。” “特区警方今日宣布,之前警官枪杀案之凶犯叶朗被确认已自杀身亡。“刑侦部警员于一处乡野稻田外公墓中的无名墓碑前发现叶朗遗体,经鉴定为饮弹自尽。“警方声称,经详细调查于附近找到叶朗名下宅邸一座,从中搜出大量相关物证,证明叶朗正是近年来屡屡枪杀警界政要之凶手。“另有匿名公众向媒体举报,包括警务处副处长蔡德维在内,近年来被枪杀之警界高官均涉嫌经济问题,疑似利用职务之便运输贩卖毒品中饱私囊,但有关详情警方拒绝透露。” “据悉,今日凌晨,前特区总署刑事侦缉部总长叶朗之遗孀叶蔡小包于家中自杀身亡。叶氏夫妇身后并无儿女,有律师出面公示遗书,称其家财将全部捐做公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