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侠客吟:疯子》(一)

一、倏与伐檀

我头一回见到魏伐檀时,他正在我养父燕倏的榻上。

那也是我头一次瞧见那般场面。

我站在委地纱幔之后,看见他将燕倏两腿高架肩头,挺腰前后进出。半透明的纱幔层层迭迭,掩不住他赤裸身躯上泛起的光泽。他的皮肤很白,白皙得就如同初冬里的第一场降雪,纤尘不染,而那爱欲中染出的微红,便是暖阳东升时投下的稀薄霞光。

他几乎将燕倏对折压住,猛烈冲撞时,俯身亲吻燕倏颌下凸起。燕倏极受用地引颈挺起腰身,压抑呻吟时高时低。

那声音何其陌生。记忆中无论何时何地都威严沉稳、优雅从容的养父,竟在此刹那扭曲得面目全非,令我恐惧到浑身战栗,错愕非常。我瞪大了眼无声地望着,手足冰冷,做不得半点反应。

然而魏伐檀却发现了我。

他扭头向我看来。

那一瞬间,我看见他放肆的笑容。他挑眉向我扬起唇角,如同示威,一面愈发将燕倏降服身下,百般蹂弄。

燕倏双手在他背后留下几道长长的血痕,终于不能抑制的长吟出声,好似十分痛苦,却又畅快无限,而后倦极了般倒在榻上,皱着眉,阖目喘息,胸膛起伏激烈,一如终于跃出海面、又跌落回水中的鱼。

魏伐檀却起身下地。他连衫子也不披,就这么浑身精赤地向我走来,胯下那物仍不见如何疲软,剑一般悬起。他长发披散,三千青丝纠缠着雪缎肌肤,便仿佛一幅画,妖冶入骨,又不见娇娆。

他就这么与我两相对望,隔着一层朦胧又透明的纱。

“伐檀……”

我听见燕倏轻声地唤他,低哑缱绻。

他却半步不挪,只立在那儿望住我,一瞬不瞬的眸子里,有无限笑意。

“伐檀……”燕倏又在唤他,猛地,意识到什么般惊起半身大喝:“谁在那儿?!”

这一声喝,俨然又是我威仪在上的养父。

我骇得连连倒退,被身后屏风绊倒在地,脊柱顿时酸麻。

魏伐檀却忽然“唰”得扯开最后一层纱幔,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扬起唇角:“嗤,原是个毛没长齐的猫崽子。”他嘲笑我。

那笑容多么可怕,我僵得几乎瘫在地上,以为此生再也不能忘记。

燕倏却已向我奔来。“狸奴!”他匆忙间只扯了件外袍胡乱披上,眸色慌张又混乱,一面系着衣带,一面又想伸手来扶我。

我却大叫一声,嫌恶转身,落荒而逃,手足并用地,几乎连滚带爬。

之后,便听说燕倏打了魏伐檀,将他重责了三百大杖,浑身是血得扔进雾灵山中那满是狼虫虎豹的谷地。而魏伐檀却一直在笑,大笑着被人抛下山崖,整座山里都是他尖刻的嘲讽。

那一年,我才八岁。那样的魏伐檀,也不过十九岁的少年郎,尚未行冠礼。

没人知道魏伐檀是怎么从山谷里活着回来的,但他还是活着回来了。他伤痕累累地站在云鹤堂前,不弯腰,不低头,傲然仰面盯住燕倏的眼睛。“你当我是一条狗,玩得厌弃了,便可随意生杀?”他忽然又匍匐下去,爬到燕倏脚边,抱住燕倏的靴子亲吻。他抬起头来,笑着问:“我是否就该学做狗的模样讨你欢心?这下你可满意么?”那样明亮的皓眸,竟也能流淌出谄媚颜色,那是最锋利的讽刺。

我默然站在一旁,只觉得寒冷,说不出缘由。我不愿见魏伐檀,尤其不愿见他做下这狗一般的嘴脸。

燕倏也低头看他,忽然,抬脚将他狠狠踹了出去。

于是我看着他纸鸢般飞了出去,撞在门柱上,又从高高的台阶滚下去,几乎以为他会摔得粉碎。

但他却又爬了回来。他似乎断了肋骨与腿骨,嘴角染着血污,却笑得愈发飞扬跋扈。“阿郾呀,你为何不索性杀死我?你可以杀死我,只需一只手便可轻易的杀死我。”他用力地抓住门柱,几乎倚在上面,以此撑起整个身体,像个狂妄的疯子。他用这陌生的名字直呼燕倏,那连我也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只在他唤出这名字一瞬,燕倏便扑了上去,一把锁住他的咽喉,如有疯魔,快得令我看不清身形。

那雪白的颈项也染了血,仿佛绣着梅花的织锦,妖色弥漫。

魏伐檀发出窒息得怪笑,抓住燕倏的手,钳在他喉管的那一只,双目灼灼清明。“我不是狗。我只是个无处容身的人。和你一样无处容身的人。你分明知道。”他模糊低吟,嘲弄地勾起唇角,“杀了我吧,再一次地杀了我。”

燕倏的确可以杀了他,只需掐断他脆弱的脖子,拧下他的脑袋。

我看见燕倏的颤抖,那高大的背影在颤抖中赫然哀戚。“阿爷啊!”我害怕地哭喊起来,不能自抑。

燕倏却猛将魏伐檀掼在地上,大声咆哮:“滚!把他轰出山去!”

仆子们齐声称“喏”,涌来,将魏伐檀拖走。他断了骨的身子在地上拉扯出长长的赤红痕迹,就像一条燃烧的火,灼得我双眼疼痛。

我奔下堂去,像个幼小孩儿该做得那样,抱住燕倏的腿。

燕倏转身蹲下,将我的脑袋搂进怀里。

那怀抱又宽阔又温暖,一如我所熟知。我闭着眼钻了进去,只觉得再不愿离开。

但我却又听见魏伐檀的大笑。“你否认罢,那只会愈发泄露你的胆怯!我已在你心里了。你杀不了我,我总会回来找你!”那笑声渐行渐远,仿佛已被山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我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下意识抓住燕倏衣襟。

燕倏却猛收紧了双臂,几乎将我勒死怀中。

他低声地唤:“狸奴……狸奴……”犹如梦呓。

狸奴。那是燕倏给我起的乳名。

我茫然地听着,忽而颈项湿热,莫名心颤。

燕倏是那样严厉的父亲。他的轻功便如同他的名字,雾灵山中的风也不及他轻灵迅捷。同样快胜急电的,还有他的剑。他教我武功,不容我有半分疏懒懈怠。他要我比他更强,十倍百倍得强过他。我那时以为,我绝没有可能做到。

他从不曾与我提起那一场纱帘后的欢爱,没有任何解释,仿佛一切都已随着魏伐檀的离去而消散,甚至,根本从未存在。

我也再不曾见他与旁的人在一起。不知缘何,我认定他是真的没有,并非没再让我瞧见。我如此相信。

他只会在月明无星的夜晚坐在院中饮酒,以父亲的身份命我坐在一旁,却又不许我沾染半滴。他起先一言不发,而后酩酊大醉,又开始胡言乱语,发出许许多多无法听懂的凌乱声响。他在月下舞剑,直到精疲力竭,便东倒西歪地席地瘫睡。那模样,与寻常时,判若两人。

我只得唤来仆子将他抬回寝阁。我总问他身旁的老仆:“父亲可是有何心事?”

那跟随了燕倏数年的老仆每每只向我躬身一礼:“待到郎君束发,主父自会告于郎君知晓。”

直到我功力见长,独自一人也能将他拖回寝阁去。

我其实喜欢看燕倏酒醉的模样。那仿佛是一种释放,是他的,也是我的,不会让我感觉到半分压力。我常坐在榻旁看着他,直到天光将明。

燕倏并不是个神仙。他是三十余岁的男人,已过而立,将近不惑,只是常年习武让他身型矫健体态轻灵,但依旧会有皱纹,那些岁月风霜留下的刻痕,甚至是华发。可我仍旧难以相信:他到底不过三十过半,竟也华发早生。莫非我印象中的养父,当是个谪仙,永远也不会倒下?

我有时会凑上前去细细瞧看,慢慢地数那些时光的烙印。那时候,他的吐息离我很近,令我错觉有馥郁芳香弥涨。我于是便将耳朵帖在他心口,安静地听,那代表“活着”的声响,温暖又祥和。

不知为何,我很眷恋。我想我永远是个孩子,可以这样安静地蜷缩。

我十五岁生辰那日,燕倏亲自替我束发。

他将我已养长的额发也尽数梳起,却又不仔细束好,只在头顶随便缠了两道,便任由发尾垂落,像根马尾一般。我只得自己将发尾也圈圈盘起,张望着寻找幧头。他却笑着反对:“不好看。”说时,拿起一根黑檀雕做的发簪给我插上。

那发簪似乎很精致,触感滑腻,我甚至能够摸出其上细小的刻纹。我抚着顶上新成的发髻,缓声问他:“今日……这样冷清?”

我那时很犹豫,犹豫是否当真要如是问他。因为我很少能见燕倏笑,那些记忆中的温柔笑容屈指可数,而我一旦问出口,他便又要将这奢侈的笑容收了回去,我确信。

果然他便渐渐敛起了笑容。他在一旁盯着我,我能用余光扫到他眼底复杂的温度,又冰冷又火热。但我不想扭头去看。

“我真想看一看你加冠时的模样。”他的嗓音似乎有些颤抖。他走上前来,双手按在我肩头,很大力,分明说着盼我长大的话语,却仿佛想将我压回幼年。他忽然低声问我:“你也厌恶我么?也与那些人一样厌恶我?我一直记得你当时瞪我的眼神,就像瞪着一个丑陋的疯子。我向你伸手。你逃走了。”

我终于不得不抬头看向他。他的须发呈现出诡谲的灰色,仿佛已然苍老,但眸色却似水明澈,一泓如生。“不。我真心地敬爱着您。”我垂下眼去,向他俯身行礼。

“敬爱。”他忽然被戳了般复念一遍。“我真讨厌这字眼。”他慢慢地道,一面托起我的脸,用更缓慢的语声叹息:“狸奴,爱我,或是恨我,请你纯粹。”他神色十分凝重,眼底似有暗潮涌动。

那奇异的眸色是漩涡,几乎将我吸入。我半跪着向他倾身,不由自主地应他:“如此。我愿爱你。”

然后,燕倏吻了我。

他俯身安静地亲吻我,相濡以沫,何其自然。他的舌湿热柔软,似一尾妖灵的鱼,从容游走在我齿间,缠住我的生涩不放。那是我头一次与人如此亲密,很奇妙,我觉得自己渐渐浮了起来,飘在宽广水面,可以无拘无束荡去,却又沉浮着,满心不安骚痒,在渴求风浪中害怕淹没。我本能地攀住他,就像攀住一根不沉的浮木。

他将我拥上榻去,衣衫散落一路,毫不介意。一切都不必介意。

但他将他的剑放在我身旁,就在触手可及之处。“怕么?若是怕,你可拔剑。”他从上方俯视我。

我双手抱住他,望着他的双眼,仰观辰星。眼前浮现的,却是多年之前,那一幕又清晰又模糊的冶艳。

是的,我害怕,我很害怕。但我不愿拔剑。我只愿抱住他。

很久以后,魏伐檀嘲笑我:“燕十九,你是个与我一样的疯子。不,你比我更疯。你对着比你年长二十余岁的养父,像只春情初动的猫般不知羞耻。”

而我已习以为常。

我想,或许我真是个不知羞耻的疯子,才能与养父做下这等事来,甚至不觉得自己有不是。

燕倏比我年长了二十一岁,不算很年轻了,没有光洁如玉的肌肤,但依旧精硕,一丝赘肉也无,散发着成熟男子的气息。我一直都记得,那时他的手如同柔韧又灵活的藤叶,缠绕包裹住我,搓揉抚弄,令我不自禁地火热、喘息。那感觉便似被拔起了,悬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接地。我抑不住哆嗦得痉挛,多想哀求:生或是死,给我个痛快罢!但我说不出话来,那些呼喊从喉管里钻出来便碎了,碎作吟喔。

他却嘲笑我的稚嫩与脆弱。

他毫不矫揉地撑开自己,将我深深吞没。我仿佛又看见那个半隐于纱帘后的沉魅男子,看见他在魏伐檀那片雪白裸背上留下的血痕。我环抱住他,吮吻他心口的味道。汗水与肌肤,是咸的,心跳怦然。

那初次的人事并没能有多久,我几乎尚未完全明白,便已不能自持,但触感却残留了下来,无法形容,甚至令我恍惚。

然后,他也进入我。

他动作的极慢,小心翼翼推进。可我仍惨叫出声来。

很疼。被强行充满的胀痛。

以至于那之后许久我都在困惑,如此难耐的痛苦,为何偏有人沉迷?我永远记得燕倏那玄色眸子里,熏然痴酣的涟漪。

然而,那时,燕倏却对我说:“有时候,苦痛便是欢愉;有时候,欢愉才是真正难以承受的苦痛。待你何时懂了,你便懂了我。”他双手捧住我的脸,俯视时热汗从鼻尖坠下,落在我眼睑,竟如泪水潸然。

“我真想看一看你加冠时的模样。”他又如是说,分明是在笑着。

他笑着握住我的手,执剑贯穿了他的身体。

冷厉剑锋也穿刺了我抚在他背脊的手掌,可我却直到热血溅了满脸,才猛地张大了嘴,只是发不出半点声音,终于察觉:真的疼痛,原是叫人喊不出的,如此剖心彻骨。

燕倏死了。他杀人从不失手,杀自己也一样。

我拖着一身血污在山庄里独行,耳畔全是燕倏最后那一声柔软的呻吟。

他和着血倒在我身上,阖目长声叹息。

他唤:“狸奴……”

我却忽然觉得,他分明不是在唤我。满心里,一洼潮冷。

天开始下雨,山中湿地冰一般滑。我在其上疯走,偌大雾灵山,再寻不见半个活人。

我只寻见了一连片坟墓,就在燕倏从不让我靠近的溶洞中。那老仆死在一旁,跪地,垂头,双手握刀坼膛,肚肠红血流了满地。

他是在我眼前自尽的。就在他与我对面的第一瞬,他一刀剖开了自己,精狠得没有半分犹豫。

我看见他展眉扬起的笑脸,那仿佛解脱的笑脸。他模糊又安详地对我说:“郎君来了,那便好。”

我愤怒地嘶吼,扑上去掐住他,也只得看着尸身渐渐僵冷。

死了。都死了。

那洞中的许多坟头,还是新的。

手里,是燕倏的剑。剑柄戳磨着掌心伤口,血肉模糊得露出森森白骨。

我猛抽出那尸身上的寒刀,高高扬起,却不知该向何处落去,终于狠狠扔在脚下。

那一声闷响,在深邃洞穴里回荡,久久不绝。

有何意义?

毫无意义。

我将溶洞封起,巨石坍塌的轰隆声里,再没有子猫鸣泣。

但我却又见到了魏伐檀,就在返回的刹那。七年光阴,他已长成了轮廓分明的峻拔青年,瞬息错眸,几乎叫我不敢相认。

他拥着燕倏的尸身,盯住我的眼如有火烧,嗓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仿佛含笑。

“为何不拔剑?”他问。

“为何要拔剑?”我反问。

魏伐檀愈发神采飞扬地笑起来,眼角似有粼光泛过。“燕拂衣,十九郎,你当真便从不曾好奇么?燕倏只你这一个养子,他更未有宗亲,为何你却是十九郎?” 他扬眉问我,便如同在寻常唠嗑中开启一个新的话题。

我亦安静步上前去,缓声请求:“魏君,请你放开他。”

“嗳,猫崽儿竟也忽然变作个小君子。”魏伐檀眯起双眼,狡黠在他眸中闪动,如同狐目。他忽然拥着燕倏纵身就走,身形影动,如鸢鹰展翼。他的轻身功夫,与燕倏如出一辙。

我点足追去,剑尖在他颈下划出一道红痕。“放开他。”我再次要求。

“你的剑竟也这样快呀。”魏伐檀毫不掩饰地嗤笑,任由血水浸透衣襟,“燕拂衣,你来,我便给你答案。”他抱紧燕倏,从山巅一跃而下。

瞬间惊震,我却觉得,他拔向了云端。

我不拔剑。我却杀了燕倏。

魏伐檀回来又走了。

“燕拂衣,你来,我便给你答案。”凌空一跃前,他如是说,抱着燕倏的尸身。

山上飞雪山下桃,我真是要从这静谧无人雪海步向三月桃花缤纷么?

那时我不曾想。

那时我什么也不想。

我也从山巅跳了下去,风声呼喝里,伸手撷一片微薄云光。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