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侠客吟:疯子》(三)

三、濯以明清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对我而言,上青天不难,难在途遇猿猱。

所谓的猿猱,是一个人,一个十三、四岁上的小姑娘。

我第一眼瞧见她时,她正趴在悬崖边上,伸着尚且细幼的手臂,奋力拉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那少年挂在悬崖上,摇摇欲坠得仿佛一片枯叶。

我从远处走到他们近前,一路听见他们对话:

“师妹!你松手!”

“二师兄!我不松手!”

“师妹!你快松手!”

“二师兄!我不!”

“师妹!”

“我不我不我不我不我不!”

……

我觉得很吵。

这两人声音之大,我在数十丈以外的弯道时便已听见了,待我走到他们身旁,他们也没有显出丝毫疲惫。

底气十足,还有这么大力乱喊乱叫,想来,要拉个人上来应该问题也不大。

于是我皱了一下眉继续往前走。

但那小猿猱却大声叫起来:“喂!你这人怎么见死不救啊?”

我很好脾气地站下来,回头答她:“我看妳实在不怎么像要死了的模样。”许久之后回想,我觉得我那时真友善,明知被人存心戏耍,竟还停下来理睬她。

也不知是正因为我的友善才换回她一条命,还是因为我的友善害她经历一番劫难,总之,就在我站下来与她说话、而她也正趴着身子仰起脸看我的时候,她大叫一声、重心失衡便滑了下去。

她是真的掉下去了,我只得跃上前去拉住她。

但我只拉住了她一个。

确切地说,是在我去拉她时,她那位二师兄也赶去拉她,而我比她二师兄快了一招,于是,她二师兄掉下去了。

剑阁隘束,连山绝险,沿途峭壁盘旋,俯瞰只得见茫茫雾海,望不见底。

小猿猱不叫了,也不再乱动弹,只是紧紧盯着那一片悬崖深谷,我将她放下地,她就趴在崖边向下张望,沿着峭壁边缘走看,似乎想找地方爬下去。好一会儿,她站起身来看住我。“你帮帮我罢……”她在地上蹭了满身土,双环上别着的鹅黄小花蒙了灰,水绿衫裙也已有些辨不出颜色,神色却焦急又坚决,眸子里透着哀伤的倔强,紧紧咬着唇,嗓音微弱,全不是方才胡闹时的模样。

此时,她只是个哀哀求助的可怜小姑娘。

于是,我带着她跳下崖去。

她惨叫一声,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直到平落崖底仍掐着不放,紧闭着眼,脸已哭花了。我颇费了些功夫,才把那一双猿爪从脖子上拽下来,觉得有些微热疼,大概被她抓破了。

她的二师兄没有摔死,只是摔断了几根骨头,又被震得晕了过去。想来是个功夫扎实,也很沉着冷静的人,故而才能临危不乱大难不死。这样的一个人,却愿意跟着个小姑娘胡闹,到也很有趣。

我对小猿猱说:“我先带他上去再回来接妳,妳在这里等,不要乱跑。”

她眼里立刻流露出惶恐,一把死死抓住我:“……我怕!”

我只好说:“那我先带妳上去,再下来接他。”

她却又抓住我:“……不能把二师兄一个人丢下!”

我很无奈:“那妳想怎样?”

“……你带我们俩一起上去!”

我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峭壁耸白雾,层云遮蔽,一点炫目阳光投下……我大概……不该这么好心的。

那日我本可以中午到达藏剑城,结果耽搁到傍晚才到,背上背了个大的,手里牵了个小的,在众人侧目之下,毫无风度很不潇洒地进了藏剑城的城门。

出来相迎的有两人。

一个是魏伐檀,另一人是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一身玄青衣袍,发束高冠,星眸如电,很是英挺俊朗,只是我不认识。

但小猿猱却很欢快地扑了上去,一边喊:“大师兄!大师兄!你已先到啦!”

那位大师兄一把钳住师妹还在挥舞的胳膊,将之拉在身旁,不轻不重应了一声:“师父、师母也已先到了。”

下一刻,那小姑娘便给唬住了,顿时安静下来,一面偷偷拍着衣衫上残余的泥灰,猿猱作处子,也不过瞬息变幻。

那大师兄见师妹已老实了,便向我走来,微微躬身一揖:“多谢。”说着,将还被我扛在背上的师弟接下,简短二字,干脆利落,决不拖泥带水。而后,他领着师妹先走了。

那小猿猱乖乖跟着师兄走了几步,忽然一溜小跑回来。“小阿哥,多谢你。我姓袁,你一会儿打听汝南袁氏就能找到我。”她很腼腆地向我笑笑,返身又跑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名叫袁以柔,小字阿闹,顿时觉得,很贴切,只不知究竟是她爷娘有先知,还是她应了这好名字。

而她那位二师兄叫顾以玉,大师兄姓沈、名濯、原字明清,入师门后改作以清,本是吴地诗书世家子,不知缘何离家在外,做了江湖游侠。这样的人物,本应该读书入世、安享太平。

据传,沈郎原是藏剑城主看中的佳选,本已备齐六礼、定下婚约,不料城主的女儿却青眼另加,城主疼惜爱女便也只好做罢。

藏剑城主的女儿,正是玉桃娘。而那个夺人新妇的男人,正是魏伐檀。

魏伐檀,这人仿佛天生就与这些违背常理、为世人诟病之事有各种斩不断的联系。

而他本人显然也并不以为耻。

说起与沈濯这段往事时,魏伐檀一直都在笑,很是开心得意。

我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炫耀够了罢。燕倏在哪里?”我来这剑门关上藏剑城,当然不是为了来听他强夺人妻的丰功伟绩。

“燕倏在城中剑阁。但你现在去不了。”魏伐檀眸中掠过一道波光,就像一只狡黠的狐狸。“十九郎,别这么扫兴,你不觉得沈濯是个很有趣的人么。”他似乎在怂恿我。

“我只看出他是个与人疏离的人。并且——”我瞥一眼身旁这眸色狡猾的家伙,直接道:“他显然只是不愿与你计较,否则不可能与你相安同行。当然,这并不妨碍你自说自话、自以为是以及自鸣得意。”

魏伐檀闻言大笑起来。“小十九,月余不见,你竟学会了刻薄!”他更开心了,伸手勾搭在我肩头,故作委屈道:“可你怎能这样胳膊肘向外拐?”

“原来你是内?我可从不知道。”我皱眉将他甩开。

他却又将手勾回来,掰住我肩膀道:“当然是。我是你师兄,你是我师弟。”

“魏卿,你该先去找一找你的脸,别不知扔在哪里被狗叼走了。”我觉得我彻底嫌恶他了。

他却很理所当然地望住我,用一种俨然正陈述事实的口吻道:“你的养父是我的师父,你当然是我的师弟。我就是这么与主母和桃娘说的。”

“我没工夫、也没义务帮你圆谎。”我举剑将他隔开,“将燕倏还我,我马上就走,也碍不着你。”与他如此近距离对面说话,让我感到不适与不悦。

但魏伐檀并不理会。“我说过了,燕倏在剑阁,但你现在去不了。”他又开始露出那种狭促笑容,挑眉盯着我,“既然来了,为何不去看看?十九郎,你总是要在这世上活下去的,就算你刻意闭着眼睛,也没有用。”

“我会和燕倏回雾灵山。”我冷道,“你不想被揭穿便立刻将燕倏还我。”

“嗳,小十九,你在威胁我么?”一瞬,魏伐檀的目光冷了下来,嘲弄之色却愈发浓烈。

我当然知道,威胁对这人从来无用。因为他是个连死也不怕的疯子,我也并不怕死,但我怕再不能寻回燕倏。我只是不甘至极。

“好了,这才是个乖孩子,现在跟我走。”见我不再言语,魏伐檀又笑起来。他又将胳膊勾搭在我肩头,便好似我与他是多么情义相投的两兄弟。

但我想那时我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那一刻,我在心里赌咒,待我寻回燕倏,我要把这个叫做魏伐檀的家伙戳成一张筛子。

七月初七的天河洗剑大典,是藏剑城的盛事。

剑门关藏剑城,因其藏铸天下名剑而名震江湖,因其占尽地势天险而威慑朝野。

当年高祖太原起兵征天下,曾多倚仗游侠世家之力,藏剑城玉氏也曾鼎力支持,蜀中取重,剑阁守险,立下汗马功劳。

天下初定,高祖封赏功臣,玉家人不愿入世,只愿留在世代相居的藏剑城中,守护祖宗基业。高祖便封藏剑城主以柱国勋,其母妻皆为郡君,世袭荫封。

自开国后,藏剑城历经四代,传到玉桃娘的母亲时,只此一个独女。老城主便招赘了一名女婿,继承城主之位。但这位城主却许多年不露面了,十分神秘,大小事宜一应由主母出面主持。这个强悍的女人一肩担起了一个家族,也担起了武林纷争与江湖是非,颇受神皇陛下赏识,曾亲诏宣见于她,封她作女柱国,其夫婿为郡公,大有英雌相惜之义。

如今,玉柱国膝下又只有玉桃娘这一个独女。想必在许多人眼中,做玉家的女婿,是一条博取名利的捷径。而这条捷径,终于被魏伐檀占了去。

魏伐檀确实是一个能做出这种事的家伙。反倒是沈濯,那个曾经差一点就要娶玉桃娘为妻的男人,却毫不在意到令众人惊诧。

七月初七,天河洗剑,又上藏剑城,猎奇的目光随处可见,无数人切切低语,等看这两人会否终于翻脸一争。

但魏伐檀不怕。他把我领入城中,逢人便说:“这是我的师弟,燕十九。”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交到沈濯手里,一脸无辜愧疚:“沈兄,我师弟年少,初出远门,我又要去与主母、娘子帮手,分不开身,烦劳你替我照顾他。”

这人若去做个优伶伎子,大概演什么也能活什么。

我不满地想要抗议。但魏伐檀却盯住我。那眼神笑意深凉,分明在问:你不想寻回燕倏了?

于是我只有妥协。只要燕倏在他手中,我便只有受他挟制。

倒是沈濯依旧很无所谓,点头应了声:“好。”就在我身旁站下来,好似的确打算要照顾我了。

无数视线投来,赤裸裸地解剖,比那些不恃武力的寻常人更肆无忌惮,我又感觉到被探究的灼痛。

“我要出去。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我低语一声,转身向外走。

“好。”沈濯又应了一个字,跟着我向外走。

藏剑城很大,依山而建,与燕倏雾灵山中的居处很是相似,原本该是个清净之处,只因为到了天河洗剑的日子,诸多游侠世家前来观礼庆贺,短短数日之内,几乎塞满了人。我在城中游走,只想寻一处僻静角落待着。

沈濯一直不远不近得跟着我,保持三步距离,很稳。当我发现我甩不掉他之后,便也放弃了,仍由他跟着。

我终于在藏剑城最西面的一处断崖找到了宁静。那断崖高而窄,崖身倾斜,立足之地也不过方寸,状似一柄从天插下的利剑。从这个地方,可以远目夕阳西下的余晖,金红交错,一览无余。

我轻身纵上崖顶去,盘膝坐下。

沈濯也跟着我跃上去,轻灵矫捷,落步时,几乎听不到声响。他一直很安静,只是跟着我,决不出声打扰。

我说:“在这里待一会儿罢。”

他便应:“好。”仍旧是一个字。

从初见时起,我听他说了四句话,一个“多谢”,三个“好”。

“你还会说别的么?”我忽然问他,几乎不经思考。

他似乎怔了一下,片刻安静过后,反问:“说什么?”

“算了。”我轻呼出一口气,不再说话。

沈濯,他果然是个与人疏离的人,刻意保持着距离,不会贸然靠近旁人,也不会让旁人贸然靠近他。

其实这样也很好。就好像,我也会讨厌人多的地方,讨厌那些猎奇的目光,讨厌和不喜欢的人说话。

我向着霞光熏染的天空微微仰面。山风的味道很好,闭上眼会有种错觉,觉得我还是在雾灵山里,等到那一轮红日彻底沉下天际,燕倏便会来找我。他会从身后将双手扣在我肩头,用柔软低沉的嗓音在我耳畔说:“回去罢,天黑了。”

我忽然惊觉自己流了泪,忙抬手擦拭。

我一直背对着沈濯,我想他应该没有看见,或者,我可以当作他不曾看见。

但我却听见他开口说话。“真是个好地方,你对山林很熟悉。”想来,这才应该算是我真正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罢。

然而,此时却换我不想应他。

我不想开口,喉管里全是泪水的味道,又苦又涩得发紧,只怕一旦开口,会要泄露了哭腔。

沈濯并没有勉强我。他只是从身后轻轻抚住了我的肩膀。他的双手宽厚有力,掌心的温度很暖,竟有种可以依靠的错觉,仿佛即使我此时向后倒去,他也能撑住我,不会让我坠落。他轻声对我说:“回去罢,天黑了。”

瞬间,我浑身颤抖,被那西方投来的红光灼伤了。

可是那徘徊未去的幽魂,在此瞬间莅临?

我猛回身,盯住身后那男人。

残阳里散出的最后一抹余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调和成温暖从容的色彩。

可他不是燕倏。容貌,神情,都不像。

我不在雾灵山。燕倏也已经不在了。不会再这样唤我回去。

那只是,瞬息迷失的错觉。

我深吸一口气,纵身从断崖高处跳下。

落回平地时,沈濯忽然在身后问我:“你颈上的伤是被我师妹抓出来的么?”

我略怔了一瞬,想起当时似乎确实是被挠到了。想来小猿猱已经绘声绘色复述过当时情形。“小伤,已不疼了。”我下意识摸了一把脖子。

沈濯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踟蹰着说:“抹些药罢,天热,不要落下疤。”

我不禁微笑了。原来他其实是个温柔又细心的人。我对他说谢谢,两人一起往回路走。沈濯依旧跟着我,始终保持三步距离,不同的是,偶尔可以搭上两句话。

半路上,天便已渐渐黑了。

那天的月色很黯淡,显得天幕河汉尤其光洁莹白,长长划过,将苍穹一份为二。

“该快些走了。迟了中天祭典不好。”沈濯抬头看了眼天色,微微皱起了眉。

虽然说了要快些这样的话,他却反而越走越慢起来,虽然并不十分明显,但也不再能够从容得跟定我三步。我发现我忽然可以甩开他一大截,惊讶地站下来等他。他在夜色下走路的模样很奇怪,仿佛并不是在用双眼视物,而是在听声辨别。按理说,习武之人神清目明,黑夜视物并非难事,即便寻常人不惯黑夜,也不可能到了需要靠耳朵认路的地步。“你……看不见?”我折返回去扶了他一把。

“抱歉。我有雀蒙。”他脸上浮现出歉意来。

这并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我只是惊讶于他方才为何不说。我曾在燕倏教我的医书上见过,雀蒙眼的人夜里是看不见东西的,莫说是黑夜里,便是傍晚时,或是在光线不明的地方,也会有视物障碍。但他方才非但没有说,反而跟着我在险峻断崖上来回。

“你敢跟着我走么?”我抓住他手腕问他。

“你也可以先走。”他安静地说。

看来比起我,他还是更信任他的听觉。“那我陪着你走。反正我对什么祭典不感兴趣。”我便也缓下步伐来等他。

“你不是为了天河洗剑来的?”他的声音听来似很意外。

我答:“我是来找人的。”

“找你师兄?”他问。

我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他是指魏伐檀。

“算是罢。”我敷衍了一句。不知缘何,我无端端觉得,不该将燕倏的事说出来。

“我可称你作燕贤弟么?”他忽然如此问。问时,他脸上的表情严肃而凝重,双眸不见焦点,却依旧明若星辰。

“当然可以。”我很意外。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什么要紧事,不管他称我燕十九或是燕贤弟,只要让我知道是在喊我就好。

但沈濯却似乎认为这很重要。“燕贤弟,你带我走罢。天已暗了,我该早些回去,不叫师父师母担心。”他反而一把抓住我手臂,语声依旧沉稳安静。

于是我拉起他在山林里穿梭,从僻静偏远处回到山城。

夜晚的山风微微泛着凉意,湿润而柔软,几乎又要让我想起雾灵山中那无数的过往。 我忽然觉得,我想这样一直奔跑下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