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侠客吟:疯子》(六)

六、一步江湖

我绝没有想到,我这样快就要离开藏剑城。

那火烧剑阁、杀害仆子、刺伤沈濯的真凶行踪诡秘十分狡猾,玉柱国封城戒严、命玉桃娘亲自总领搜查,一连十余日过去,也不见半点进展。凶手便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何时得以擒凶?何时真相大白?没有人知道。看似无垠的未知愈发将不安扩散到每一个角落,每一双眼,或是每一个人前人后的心底。

玉柱国每日都会与各家宗主及门派宗师们密谈,说了些什么,也无人知晓。

魏伐檀以养伤为名,整日赖在我住处不走,活像只嗅着了肉味儿的醉狗。

他有时会笑说:“索性不要寻到那小贼算了,你也不要出城去,留下来。”半真半假,依旧那般笑容,叫人捉摸不清。

我其实并不太在乎。人的适应能力实在是很强,我也渐渐习惯了有魏伐檀跟在身边的日子,只要看到他,就能很安心——我想,我可以相信他不会伤害燕倏,我只需要等,等这人何时玩够了,便会告诉我燕倏的下落。或者,我也可以拿什么东西去换。

然而,当我如是直白与魏伐檀说时,他有瞬间睁大了眼。他问我:“若要你等一辈子,你也能等?”仿佛很吃惊。

我反问他:“那又怎样?”

他却一本正经地坐直了身子望着我:“等到你我都已老了,满头白发的时候?”他盯住我好一会儿,忽然又大笑着扭过脸去,埋头只剩肩头颤动。他笑:“十九,我不能想象,那时候你会是什么模样?”

我说:“人都会老会死,有什么想或不能想的。”

他便摆出一副固执模样拽住我:“到那时候,我要先看看你。”

我说:“你可以来雾灵山做客。燕倏不会再赶你走了。如果你不惹我烦你,我便也不会。”

他陡然安静下来,双目一瞬不瞬,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问我:“为什么?”

我不知他究竟在问什么,便没有搭理他。

但他又跑到我面前来堵住我:“为什么?十九郎,为什么这样爱燕倏?”

我反问他:“你这样问过你自己么?”

他却仿佛完全不曾听见我说话,而是已然陷入自己的疯癫之中,连连质问:“就算他已经死了,也可以为他等待,可以为他一生留在山野,可以把他永远放在心里?为什么?”

他如此高声地叫嚷着燕倏已经死了,让我很是不快。我知道,在燕倏的死去这件事上,我远不像我所竭力表现出的那般从容。于是我很尖刻地回他:“是呀,他还没死时你不也娶了妻过得很是快活得意么。离开了雾灵山,就忘记了他。”

“我没有!”他跳起来,恶狠狠地抢白,做出一副想打架的模样,却又猛地泄了气。他垂着手,像个茫然地孩子般恍惚,满眼全是困惑。“十九,他已经死了,而我们还活着。我们还得活下去。”他喃喃地自语。

“我们为什么活着?”我问他。

“你呢?你为了燕倏活下去么?为了他能安心,替他活下去?”他眼底声中忽然又涨满了嘲弄。

我想了一会儿:“我只是为了活下去。”

他怔了好一会儿,笑得几乎淌出泪来:“十九,你却也爽快直白。”他双手扣住我肩膀,盯住我的眼睛,用一种低缓的语声问我:“不,你是在嘲笑我,把你的纯粹显摆给我瞧,好让我见识见识什么叫作‘为之而生,失之可死’么?”

“你想事情真复杂。”我拧眉。

“嗯,我心中有佛。”他自嘲地嗤了一声,“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何带走燕倏罢,以后我会告诉你,但现在不是时候。”

“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只关心你几时将他还我。”我如是道。

他只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那是十余天来他唯一一次主动离去。

魏伐檀走后,下午,沈濯来寻我。

他的伤还远未痊愈,却独自一人跑来,走得很艰难。

“你若有事,叫一人来让我去找你就可以了。”我将他扶入屋里坐下,颇为不解。

他苦笑着微微摇头:“我要亲自来谢谢你。多谢你……没把我有雀蒙的事告诉别人。”他薄唇还泛着失血的灰白,声音很轻很薄,说得吃力,仿佛很疲倦。

我闻声呆了一瞬,忽然感觉说不出的古怪。“这是什么很严重的事么?”我问他。

“不,但是我……”他顿了好一会儿,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说,“我不想成为别人的麻烦……”

那声音很苦涩,会让我错觉他在压抑哽咽。

这种错觉实在匪夷所思得可怕。

我觉得很是生气。我问他:“这‘别人’是谁?”

他静默片刻,没有应话。

我又问:“是袁越?”

“燕贤弟,”他忽然凝重了嗓音,“请你不要这样直呼我师尊名讳。”

我看见他不由自主攥紧的拳,那些凸起筋络将他绷紧的情绪暴露无遗。尽管他的神情仍就平和安静。

于是我只有笑了。“嗯,或许我也不该管你的事。”我与他对面而坐,将茶末盛入漏中,舀一勺花果翻滚的沸水冲下。茶饮的清香渐渐馥郁起来,恍惚似又回到幼时燕倏手把手教我煎茶的情形。我又渐渐安静下来,觉得其实我可以体会,沈濯那无论如何也寸土不让的心情。

我将茶盏递到沈濯面前时,他依旧紧绷着,茶水仍有些烫,即便只握住盏身也能感觉出来,他却完全不曾发现,急急地饮了一口,咽下去后便闷声不响地将茶盏端住,看着盏中轻晃的细小水纹,宛如雕塑。

“我的雀蒙眼是天生的。”良久,他轻声开口,“我母亲在我五岁那年没了。我对那个家的记忆也只停留在五岁。那一年,师父和师娘收留了我,教养我成人,直到现在。所以……”他静了好一会儿,将盏中余下的茶水一口一口缓缓喝下去,呼出一口长气,轻笑,“你大概不能理解。你应该是个幸福的孩子,才会有这样单纯的眼神。”

我想了一会儿。是的,在燕倏死去之前,我的确可以算是个幸福的孩子。

“你知道么,”沈濯却像醉了茶,继续笑道:“刚见到你那天,我本想叫你离我师妹远一点。其实你那天若不插手,以玉也不会摔下去。师妹很淘气,打小就是以玉一直陪着她玩陪着她闹,从没出过什么差错。我觉得,有以玉守着她,就足够稳妥了。可是,那天我看见你坐在山崖上哭,所以我没好意思说出口。看,我其实是个经常会临阵退缩的人。”

“你是个很温柔的好人。”我摇头。

沈濯似乎轻哂一瞬。“我能问你么?为什么肯相信我呢?其实对你而言,我也不过是个陌生人。”他问我。

他也这么问我。和魏伐檀一样。

“你见过离群索居的野狼怎样获得一头豹子的信任么?”我反问他。

他微怔了一瞬,只望住我,没有说话。

我对他说:“我看见过。它一声不响地走到豹子前面,先把裸露而脆弱的后心敞开。然后它们连手战胜了一头熊。你要问那头豹子为什么信任它呢?或许也就是一瞬间的直觉罢了。”

他呆了半晌,仿佛有些难以置信地,问:“若是信错了呢?”

“信错了,大不了再打一场。”

几乎在同一时刻,我与他一起拔了剑。

他的剑也很快,即便还身负重伤,也完全不输给我。我们看着彼此掌中的锋芒抵在对方颌下,于是互相微笑。

“我不能让人把我有雀蒙的事说出去,那会有损家师的颜面。”他惆怅叹息。

我拧眉:“我不觉得这是什么丢人的事。你真不值得。”

他依旧苦笑:“其实我现在还是很想临阵退缩。我真的不是那么有魄力的人。”

他的伤口因为动作的牵扯又裂开来,血渐渐在衣衫上浸出颜色,那鲜艳赤红灼目的令我难过。

“你的伤——”

“别管我!”他截口打断我。

这执拗俨然困兽,那怕驮着伤,在满是迷雾的深谷徘徊,依然有骄傲又孤僻地怒吼。我放下剑向他伸出手去。那样靠近心脏的伤口,他总在为别人顾虑,却对自己如此狠绝,这个人……我抚着他的伤口,觉得想要落泪。“你的血明明还是热的。”

他的剑慢慢垂了下去。终至砸落地面,发出似乎清脆又沉闷异常的声响。他忽然跪下去,像个孩子一样拦腰抱住我,将脸埋在我怀里。我听见他压抑的哭声。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哭泣,从那以后,我再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

我俯身搂住他。他身上的血腥气就像酒的味道,浓烈而诱人,让我觉得我应该抱紧他,并且从此不再松手。

然而,我却被惊得不得不松开手。

我看见玉柱国,她就站在院子里,一句话也不说,无声得宛若一抹透明魂魄。我完全不知她是何时进来的,只能看见她瞪着我们的眼神。惊恐又憎恶的眼神,就似瞪住最痛恨的仇人,衬着她满头华发,森森可怖。

我甚至察觉了杀气。

我那时很困惑,不知她为何莫名其妙便要这样。不待我有所动作,沈濯已一把将我推开。他上前一步,立起身时投下的影能将我全部遮蔽起来。他似乎想解释什么。

但没有人想听他的解释。

只是呼吸一瞬,玉柱国已欺身闪上前来,犹如幻影移形,掌中不知何时多出双尺长短剑,剑尖已迫在沈濯咽喉一寸。

沈濯似半点也不打算反抗。我欲举剑相护,却有人快我一步出招。

只见青影如虹,一道寒光掠过,袁越已插身在沈濯与玉柱国中间,将那银发持剑的女人逼退三步。“玉柱国,这孽畜还是交给袁某来处置比较好罢。”

“师父……”沈濯眸光一震,如有涟漪颤抖。

然而袁越却暴起一脚将他踹开了。“别喊我师父!”那声音听来如此陌生,浸透了厌弃与冷漠。

沈濯无声地向后倒去。他摔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歪歪斜斜撑起半身,鲜血从口中喷出,他竭力抑制了很久,终于摁住心口开始剧烈地咳嗽。可他仍固执地仰起脸望着袁越,眼底流动的蓝散射出幼兽将死的依恋。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看见的不是一个男人,而只是一个无助的孩子,明知锋利扎手也悲伤地想要握住那些碎片,再不能承受失去。

袁越铁掌携风劈下。

沈濯没有躲闪。他只是呆呆仰望,保持最虔诚的姿态。

我举剑迎上前去,将之护在身后。

“燕小郎君,请你让开,这是袁某宗内事,不需外人插手。”袁越拧眉喝斥。

“十九郎,你过来,不要与那人站在一处。”玉柱国却用诱哄孩子的语调催我,似乎充满了怜悯与情切。

我静盯着他们,持剑而立,一句话也不想应。

不知何时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过来,院内院外,挤得满满的,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我抬眼扫视,瞧不见魏伐檀身影。

袁越愈渐焦躁不安,我瞧见他的脸色一点点的变,由紫红变得青黑,仿佛油彩翻倒。“我真不明白你们的道理。”我觉得真可笑,这些神经质的人。

“这不是我们的道理。十九郎,这是天理。人不可以悖逆天理。”玉柱国肃然看住我。她向我伸出手来,那姿势如同一个迎接的怀抱,迎接我回归天理正途。

我骤然发现了,他们根本就是一群疯子。

呵呵,谁知道呢,或许在他们眼里,我们才是疯子。

一群疯子与另一群疯子讲天理,这的确很有趣。

我终于渐渐开始明白,为何魏伐檀常挂着那样嘲弄的哂笑。

然后,我与他们动了手。

那以后的江湖传闻总说:年方束发的燕十九郎逼得藏剑城的玉娘子与汝南袁氏宗主这两位顶尖高手不得不合力对阵……而事实上,我输得很彻底。若不是他二人貌合神离又在围观众人面前端着前辈高手的架子,我想我恐怕还要输得更惨烈。

败阵时,玉柱国问我:“你到底是谁?”她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紧紧盯住我,呼吸急迫。

我说:“我是燕十九。”

“你姓燕!你竟然姓燕!”她明明早就知道我姓燕的,可她却恶狠狠地瞪着我,紧攥着从我手中夺去的剑。燕倏的剑。我觉得她似乎很想将那把剑砸在我脸上。但她终于没有。她把它带走了。

我那时完全不明白,为何玉柱国如此憎恶我与沈濯的拥抱,以至于非要杀了我们不可。他们把我和沈濯关在藏剑城的地牢里,反复商讨该如何处置。

袁越到底还是抛弃了沈濯,当着众人又狠狠踹了他一次,宣称与他断绝师徒关系,将他逐出师门。我看见袁以柔的母亲在人群里别过脸去低头流泪,她把张牙舞爪的女儿死死掐在怀里。而沈濯那时的神情却是模糊的,或许,只是我本能的不想记住那样的神情。

沈濯的伤势加重了,开始发热,全身火一般滚烫。但他不说胡话,他紧抿着唇,眸色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明澈。

他唯一对我开口说话,是在我将胳膊伸过牢栏握住他的手时。他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对我说:“谢谢你。对不起。”

牢内昏暗飘摇的灯火把他的侧脸投作剪影,在条条囹圄之间,愈发显得削瘦单薄。

我看着他的头渐渐垂了下去,陡然,满心恐惧。

我想他或许早已不想活了,所以才能那样毫不手软的在自己要脉处刺下三剑;他去找我,想让我杀了他;他不反抗袁越,只想死在师父手上……那种生无可恋的眼神,明明含着笑,却仿佛空无一物,无端端让我想起燕倏,想起那一刻我从燕倏的眼底看见的、无力的自己。

我竭力用双手抱住他,托着他的下颌。栏杆缠着铁索,勒得身子生疼,木刺锉磨血肉。我对他说:“活下去。请你活下去。”听得见自己语声中紧涩的颤抖。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绕过木栏,抚在我脑后,很轻,很湿冷。可我觉得,我看见了他的微笑。

我曾经以为沈濯一定不能活了。或许我也会死,就那样莫名其妙的死去。

然而,玉桃娘放了我们,还有袁以柔和她的二师兄顾以玉一起。顾以玉也还带着伤,行动起来仍不怎么利索,但依旧可以默默地将那跌跌撞撞的小师妹看护起来,细心又温柔。他们都没有说话。沈濯也没有。仿佛这便是最至极的默契。

我问玉桃娘:“我的剑在哪里?”

玉桃娘歉疚地垂下头去,狠狠掐着自己的手指:“我阿娘藏得很紧。我偷不出来。”

我说:“我要去取回我的剑、找我要找的人。”

“走罢,留得青山在。”玉桃娘死死拽住我。她用一种哀求的眼神望住我,低声对我说:“十九,我把你当作阿弟。你也把我当作阿姊,好么?”

我不知为何无法拒绝。她的哀求柔软得令我鼻息酸麻。

半山分别时,袁以柔忽然哭喊了一声:“大师兄!”大概是顾以玉很快捂住了她的嘴,余下的哭声便成了呜咽,细弱地从身后顺风飘来。

我明显地感觉到沈濯身子颤了一颤。可他最终没有回头去望。

或许,那才是我真正踏入江湖的第一步。

许久以后,每当有人问他们眼中的游侠燕十九:“你第一次闯荡江湖时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总会想起那时沈濯拖着伤前行的身影,还有他掌心灼热的温度。

于是我回答他们:“我踩在尖刀铺下的路上,不想前行,却也无路可退。”

然后,他们开怀大笑。他们不相信。他们觉得侠客都该是豪迈的,义无反顾,热血翻涌,意气激荡。

我只有微扬唇角。不信便不信罢。其实我是一个疯子,他们不信我,才是理所当然。

我会在即将踏上新的旅途时习惯性地握起拳,告诉自己如此便可以留住,一些自以为不曾散去的余温。

那逝水浮沉里的金色花飘零何处?

我该向哪儿走去?

我仿佛知道,却又什么也不知。 我只是必须走下去,在望不见尽头的长路上,朝着第一抹晨曦,用微光,刻下那些名姓。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