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人类对失败与挫折的畏惧,恰是夭折成功的最大凶手。
1.
成陌落汤鸡一样站在一群熊孩子中间。
两分钟前,他见义勇为地跳进公园的小湖里救起了三个打闹落水的熊孩子——虽然由于高估了这个人工湖的深度而差点摔断了脖子。
半个小时前,他接到实习杂志社主编的最后通牒,如果七天之内再交不出像样的稿件,他就要被扫地出门赶回学校。
一个小时后,成陌以“拐卖儿童嫌疑犯”的身份被人随手拍发上了微博,进而被扭送进了派出所——因为一个把他拐进KFC用他的钱大吃了一顿炸鸡翅和冰淇淋的小萝莉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用番茄酱在手掌心里写了一个大大的SOS……
果然人倒霉的时候干啥都倒霉。
成陌其实是一个特别害怕失败的人,喜欢混在人堆里和兄弟们勾肩搭背,害怕单打独斗。偏偏这份杂志社撰稿记者的实习职位就逼得他不得不一个人东奔西跑。
每次出手挖题材之前成陌都会犹豫很久,未知好坏的结局总让他感到特别恐惧。
也正因此,无数次被毙稿甚至被骂“再交不出像样的稿子就滚蛋”,这种失败体验对成陌怀揣的那点小理想与小热血简直是残酷打击。
不过是一家靠挖掘猎奇八卦印刷成火车站公厕读物骗钱的三流杂志社而已,身为多年模范好学生的自己竟然沦落到要被这种地方一脚踢出门的地步,真是奇耻大辱!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高考的时候就报错了专业,他根本不适合干这一行。
果然还是应该去辞职,然后回学校去跟老师求求情吧。早知道当初干脆赖在学校跟老师混,现在就不用这么灰头土脸的被赶回去。
成陌觉得他简直就是案板上垂死扑腾的鱼,没人一刀剁掉他的脑袋也已经要干涸而死。
成陌坐在派出所笔录室里,郁闷地一手揉着脖子一手拧了把半湿不干的T恤衫,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那个把他送进局子的小萝莉名叫夏小藜,看起来约摸十岁上下,穿着蛋糕裙扎着双马尾戴着鹅黄色的小头花,脸蛋粉扑扑的,配上一双睫毛卷翘的大眼睛,简直比娃娃长得还好看。成陌无比壮烈地一头扑进湖里差点把自己在湖底摔成三级残废的时候,小藜就和那帮熊孩子站在一起。
而成陌之所以会带小藜去KFC当然不是一时花痴对小萝莉伸出毒手。
那三个掉进湖里的熊孩子是被小藜带着的一只大木雕鸟用翅膀扇下水里去的,还外带用用尖嘴在熊孩子们脑门上啄了几个大包,成陌亲眼看见了。
从成陌看见小藜第一眼起,那只木雕鸟就安安静静停在小萝莉肩头,以至于起初成陌以为那只是一只普通的木雕鸟玩具。
直到孩子们打闹起来,那只木雕鸟忽然扑腾着把三个男孩子连啄带拍地撵进了湖里。
成陌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见过能这样攻击人类的“玩具”。那只木雕鸟发怒维护主人的模样就跟成陌小时候手贱去掏鸟蛋而激怒的鸟妈妈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不是亲眼看见那只鸟的确是木头雕制的,成陌简直要怀疑那是一直真正的活鸟。
那一瞬间,原本已经打算辞职的成陌看见了一线生机。
他觉得终于找到了绝佳的写稿题材。所以他挣扎了一下,就趁着熊孩子们落水公园里一片大乱的时候精准无误地逮住了准备脚底抹油的小藜,决定和小萝莉好好聊聊。
然后他就被小藜送进了派出所。
虽然在“好好聊聊”的过程中,小藜声泪俱下的向成陌讲述了一个关于单亲家庭的小姑娘从记事起就没见过自己的妈妈,而整日忙于工作的爸爸又不知道为什么坚决不肯让小姑娘和妈妈见面,只有妈妈留下的一只木雕大鸟和小姑娘作伴的悲惨故事,险些惹得同情心泛滥的成陌同学当场落下狗熊泪。但看看自己都已经坐在局子里喝茶了,成陌彻底怀疑起自己的同情心是不是都被小萝莉当成番茄酱沾薯条吃了。
又半个小时之后,成陌见到了闻讯赶来的小藜的爸爸——夏清时。
虽然说是爸爸,但这男人怎么看也就三十左右的年纪,作为一个十岁小萝莉的父亲,还真年轻的不可思议。而且,打从第一眼看见夏清时起成陌就明白了,小藜这孩子长得漂亮必须是遗传基因好。
夏清时中等偏瘦身量,衣着朴实却长了一张五官非常精致的脸,甚至可以说是漂亮,很漂亮,只是眉眼间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峻,将他的俊美冰封了起来,令人不敢直视。
“爸爸!”夏清时的身影刚一出现,小藜就撒娇地跑过去一把抱住夏清时的腿,一刻不停地说着自己在外面受了多少欺负和委屈。显然小姑娘自有一套,盼着爸爸一心疼就忘了要打她屁股。
这个男人真的很疼女儿,从出现第一秒起就把小萝莉抱起来再没撒过手,间或伸手摸两下那只木雕大鸟的羽毛,好似在和家养的爱犬交流一般,眉目淡然。直到小藜叽叽喳喳得累了,他才起身跟着民警去办了些手续,就又抱着小藜走成陌面前,也不说什么,只是掏出一叠人民币递给成陌。成陌数了数,正正好是他带小藜去吃东西前后花出去的数目。
离家出走的小姑娘再怎么和父亲撒娇大概不会连自己用了别人多少钱也都汇报个一清二楚吧……
有那么一瞬间,成陌看着眼前这叠一个子儿不差的钱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我已经和民警解释清楚了,等会儿办完手续他们就会放你走。”夏清时冷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转身抱着小藜就走。虽然没把成陌当成人贩子,但显然对于成陌把小藜“拐骗”到KFC问东问西的事实也不怎么高兴。
“你……等等!”眼看夏清时已要走出派出所大门了,成陌才惊醒过来,猛跳起身追上去,“你你你,你,是什么人?”
哦不,为什么憋了半天他就问了这个问题?
成陌简直恨不得几个大耳瓜子当场抽死自己。
明明应该说点更有建设性的话才对啊,比如介绍介绍自己然后开始聊聊那只神奇的木雕鸟,再不然哪怕一秒抓住关键点问:“为什么你知道我刚才花了多少钱?”
但夏清时没有回答他,只是站下来,用排斥的目光审度地看着他。
“我是《世界不可思议之最》的实习撰稿记者,你女儿的那只木头玩具鸟挺有意思的,你能接受我的采访和我详细说说吗?”成陌手忙脚乱地往外掏他的实习证,刚想弥补一下自己一时被猫咬了舌头的愚蠢问话,就被民警拽回去了。
警察叔叔说手续还没办完不能放他走。
于是成陌只能一脸含恨地眼睁睁看着夏清时带着小藜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急得恨不得在派出所大厅里捶地大哭。
曾经有一个绝佳的素材案例摆在眼前,可是他没有抓住。成陌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头猪。看看外面已然黑下来的天色,交稿最后期限只剩六天了,他到底能不能搞定一份像样的稿子保住自己的实习职位呢……想到这迫在眉睫的死线,一个头变两个大的成陌半死不活地趴在桌子上,接过警察叔叔递过来的笔,在各种手续上鬼画符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有种前途一片灰暗的悲伤。
2.
夏清时的职业身份是个木匠。
确切的说,他是个专于木制工艺品手工制作的自由职业者。而他的制作范畴也真宽广得令成陌咋舌,他给一家国内的BJD娃社供单做手工订制的BJD娃娃,在圈内还颇有名气,他给本市一家COSPLAY道具社订制木制道具,他甚至还给一家以创意时尚现代而著称的家具公司订制高档限量版木制家具……感觉这个人,不管什么东西他大概都可以用木头做出来吧——比如那只木雕鸟。
成陌也不知道为什么,夏清时的出现让他原本已经低落如死灰的心情整个都复燃起来,简直好像舔了薄荷的猫,强烈而迫切地想要追查下去,挖掘出关于这个人的一切秘密。
于是他用杂志社的实习证骗过了园区保安,然后私闯民宅爬窗户偷翻进了夏清时的工作室里。
刚从窗台上爬下来时,成陌几乎被惊到不能自理。
以往他见多了外表古老内部结构完全现代化的房子,而夏清时这间工作室则彻底反过来——从外头看和现代建筑别无二致,一旦进到里头才发现别有洞天。
屋里所有的摆设都是木制的,几乎看不见别的材料。但若要说“古香古色”似乎又有哪里不太对。与其说这屋子里的东西“古”,不如说根本比成陌所见过的现代设施还要更“新”才对,有会根据光线明暗自动改变方向的百叶窗,有只需要扳下开关就能自动调换层次把够不到的书送到手边的书架,有定时自动扫除灰尘的扫帚——并没有看见任何电力装置……成陌甚至看见了一只在悠闲自得散步的木头猫。那猫扭头看见成陌,很是鄙视地扭扭尾巴跳到了书架上,全然如同活物。
而之前与小藜形影不离的那只木雕鸟则蹲在屋顶的横梁上。
成陌仰头张着嘴仔细地看。那只木头鸟何止雕工精细,每一处关节,甚至每一片羽毛,都是有单独的木头和机关雕刻连接而成,还刷着色泽通透的青漆,在阳光下隐隐泛出点银灰光泽。
这简直堪称成陌有生以来所见过的工艺最复杂最巧妙的木偶——虽然成陌其实也没见过多少木偶就是。成陌承认自己是外行看热闹,但这个热闹足够他瞠目结舌。他愈发坚定地相信起自己的直觉,跟住夏清时这条线一定是没错的,搞不好他真的挖到了不得了的好料。
那只木雕鸟也看见了成陌,瞪着圆圆的眼睛盯住成陌好一阵,拍拍翅膀从打开的天窗处飞出去了。
然后成陌就被一阵凶猛狂吠撵得从后屋一路逃出了前院,差点没被咬掉半边屁股。一只体型硕大浑身漆黑的大狗——当然也是木头做的——忽然不知从那儿钻出来,恶狠狠追着成陌又叫又咬,吓得成陌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去见他姥爷了。
直到成陌被大黑狗扑倒在地抱头打滚,终于被叫声惊动的夏清时才姗姗来迟的露了面。他一手安抚住那只大黑狗,看着吓得瘫在地上的成陌,依旧精致漂亮却冷漠疏离。
“你来做什么?”他看着成陌,问得很是平淡,语声里满是恕不远送的逐客之意。
第二次与夏清时见面,成陌忽然产生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他觉得很哀伤,又很寂寞,很想哭。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只要他一看见夏清时,就好像感应到了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场,那种深入骨髓的沉重的孤寂,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然而他偏偏就是不能把视线从夏清时身上挪开。
“你昨天多给我一百块钱。”成陌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来醒神,怀疑自己的表情假得像纸花一样。
“不可能,阿青记录的数字不会出错。”夏清时立刻就反驳了。但下一刻他就明白过来,“你故意套我的话。”
“所以那果然不是一只普通的木雕鸟而已吧。你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阿青啊。”成陌奸计得逞地坏笑了一秒,赶紧收起得意忘形的嘴脸,再次掏出实习证说明来意,“我看见你屋里那些东西了,那全都是你做的吗?那是什么原理?为什么他们都会自己动?材料真的全是木头吗?你能接受我的采访吗?我想做一个关于你的这些木工制品的专题——”
但夏清时当即冷冰冰的拒绝了。
不但拒绝了,还直接放了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黑狗追着成陌狂咬了一百米——虽然知道那只是只木头做的狗,还是给成陌吓得手脚发软。
好不容易甩掉了大狗的追击,成陌还不死心的摸回去。他看见小藜在院子里玩耍的身影,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企图引起小藜的注意力,想寻找可乘之机。可是在院子里玩的小姑娘似乎根本看不到他,衣裙一晃就蹦蹦跳跳的不见了。
一直等到月上中天,成陌才不甘不愿往回头路上走。
再这样无意义的耗下去,就要赶不上回市区的最后一班车了。夏清时态度如此坚决,大概是绝不可能接受他的采访。所以,果然只有放弃才是唯一的出路吧。内心深处的理智这样抽打着成陌的脸。成陌沮丧地趴在最后一班公车的椅背上,勉强舒展了一下酸痛的筋骨,打起辞职信的腹稿。然后……毫无意外地因为太困而睡过了站……
3.
但小藜并不是真的没注意到成陌在院墙外头堪比跳大神的手舞足蹈。
当成陌顶着后半夜的月光和宿管大妈的咆哮精疲力竭地回到学校宿舍,小藜的那只青色木鸟已经在宿舍的窗台上不耐烦地等候多时了,还毫不客气地两下啄破了成陌寝室的窗玻璃。
木鸟给成陌带来一样东西——一只木制的手镯,上面镶嵌着碎宝石,在黑暗处依然隐约闪着粉色的光华,十分精致华美。
和这只手镯一起的,还有一张小纸条:
大哥哥,对不起,害你被当成坏人抓了。但是我真的很想见我妈妈。你能帮我找妈妈吗?这只手镯是妈妈留给我的。
落款人是夏小藜。
看着这张纸条上歪歪扭扭的生涩字迹,还有稚嫩的道歉与恳求,成陌呆了足足一百八十秒。
接二连三的失败打击之下,夏清时的冷淡拒绝则毫无疑问地给成陌添上了雪上加霜的致命一笔。
他几乎真的要放弃了。但小藜的这张字条让他整个人又重新精神起来。
也许他死皮赖脸翻窗户最后被狗追咬一百米的诚意虽然没有感动夏清时本人,但至少还是被这个小姑娘看在眼里了,所以才会拜托他帮自己找妈妈吧。她甚至还特意让木鸟把妈妈留下的手镯给他送过来呢,这是否代表着自己至少得到了小藜的认可呢?
一点温暖安慰从那只手镯上传导过来,顺着指尖渗进跌至谷底的心里。成陌往肿得跟猪头一样的脑袋上加了个冰袋,默默给自己打了一针鸡血。无论最后能不能赶在死线前交出稿子,他都决定要帮小藜找到妈妈,不为别的,只是单纯的不想辜负这个小姑娘的认可与期待。
4.
成陌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关于这只手镯的一点蛛丝马迹。
确切说,并不是成陌找到了什么,而是有人找上了成陌。
有个叫陆清辰的原木鉴定师听说成陌在打听这只木雕手镯的消息后主动联系了成陌,约成陌见面一谈。
原木鉴定师这种职业,成陌还是第一次听说,从前他只听说过珠宝鉴定玉石鉴定还从来不知道木头这种东西也需要鉴定。然而,当成陌依约来到了陆清辰位于J市著名湖岸社区的家,看见这人住的湖景花园小别墅还有停在院子里的新款跑车,成陌开始在心底哭喊,教练我也想学鉴定木头……
这个名叫陆清辰的原木鉴定师似乎是个很新潮时尚的人,家里有各种高档数码产品和现代化装置,简直让成陌怀疑这人是不是有收集癖,更与他对木材与木制品的嗜好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更令成陌惊奇的是陆清辰会客室里一整面墙的大书架。那书架上奇特的机关轴承与他在夏清时的工作室里所见过的异常相似。
这个发现顿时令成陌整个人都绷紧起来。
陆清辰找上自己真的只是巧合吗?
然而陆清辰却只说希望成陌能出让这只木镯,价钱好商量。
成陌当然不可能把手镯卖给他,警觉更让地不愿意细说夏清时和小藜的事。
陆清辰也并不强求,只是惋惜地留了联系方式让成陌如果回心转意可以随时再来。
只是在送成陌出门的时候,陆清辰忽然问:“你听说过偃师吗?”
成陌吓了一跳。他当然听说过“偃师”,据说偃师是周天子时代传奇的木甲机关匠师,其所制作的机关威力雄劲木甲堪比活物,任何木材原料一旦经过偃师之手皆如被赋予了生命一般。但那只是传说中的存在,对现代人而言,所谓的偃师大概和弥勒佛二郎神一样,只是虚构的神话而已吧。
可陆清辰为何忽然提起偃师呢?
成陌不由自主的想起在夏清时的工作室里所见到的种种奇异装置,那些精妙绝伦的自动机关,活灵活现的木雕大鸟、木甲猫还有那只追着他狂咬了一百米的大狗……
难道夏清时其实……
成陌忽然产生了一个连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猜想。
偃师……或许是真实存在的。
5.
陆清辰似乎对那只木镯志在必得,坚持不懈地一天三个电话,游说成陌出手,价码一次比一次开得高。
而成陌决定再去一次夏清时的工作室。
小藜的委托让他无法放下,而关于偃师的猜想更是时刻煎熬着他的好奇心,再次挑起了全部残存的斗志。他不死心地缠着夏清时追问能否答应自己的采访、是否认识陆清辰这个人。
夏清时最开始还肯冷冰冰施舍两个字表示拒绝,到最后干脆直接彻底无视,完全把成陌当成不存在的空气。
直到成陌问出:“其实你是个偃师吧?”
当说到“偃师”时,成陌清楚地看见夏清时精致冷淡的脸上刹那晃过的动摇,就好似面具的轻裂。虽然只是一瞬,但成陌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夏清时果然是个偃师。
就在那一刻成陌确定了自己这个猜想。然而一个能以木头创造生命的偃师明明有这样不得了的本事为什么反而要把自己藏起来?成陌无法理解。
然后,成陌就和夏清时结结实实吵了一架。
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是成陌单方面激动地在大喊大叫。夏清时依然是那副冷漠疏远的模样,多半个字都不肯说,只是眼睛里的不悦与排斥愈发强烈。
除此之外,还有不欲言说的悲伤,成陌看到了。
那种平静打破之下暴露出的强烈情绪令成陌感觉到压迫,更困惑至极。
他觉得他真的不懂夏清时。
终于是小藜忽然从工作室的主屋里跑出来。“你干嘛骂我爸爸!你走开!不许你碰爸爸!”小姑娘大哭着冲上去,一次又一次双手狠狠把成陌往外推,哪怕只能推到大腿的高度,哪怕根本推不动。
成陌一瞬着了慌,下意识后退两步。
小藜见他后退了,立刻反身用力抱住了夏清时。“爸爸,小藜不找妈妈了!小藜再也不找妈妈了!”她把哭得满是泪痕的脸埋在夏清时身上,小手紧紧抓着夏清时的衣角,却是怎么也止不住得越哭越凶了。
夏清时蹲下身去,将小藜搂进怀里,擦去那张小脸上的泪珠,不断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低声哄慰。
那大概可以算是成陌人生中最难堪的时刻,没有之一。
成陌觉得自己简直糟糕透了。
他看见夏清时把小藜抱起来,听见夏清时对他说,“我们的事和你没关系。别再来了。”那语声依旧是冷冷的。
他看着夏清时抱着小藜转身要往主屋走,忽然喊了一声。“这个……还给小藜。”他把那只手镯递过去。
夏清时沉默地接过手镯握在掌心,低头看着摩挲了好一会儿,那颔首一瞬的眸光倾泻,似有无限记忆的碎片满溢而出。那是一种对过往美好的眷恋,深浓又强烈。而后,他抱着小藜头也不回地走了。
成陌呆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句“对不起”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莫名鼻腔一酸,差点自己也掉下泪来。
6.
夏清时摸着那只镯子时的眼神叫成陌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会露出那样的神情,他其实并不是冷漠,并不是毫不关心,而是有所原因,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可那又会是怎样的故事呢?
成陌无法揣测,也不敢再回去找夏清时问个明白。一想到夏清时最后看他的表情他就莫名的害怕。
他实在害怕再被拒绝。
交不出稿也没办法,只能辞职缩回学校去也没办法,他真的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一次被夏清时拒之千里的挫败了。那种感觉让他非常难过。
但成陌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再次见到夏清时竟然是在陆清辰家。
虽然之前成陌也曾怀疑陆清辰与夏清时之间的关联,真正眼见其实还是让他震惊非常。
那天正无精打采地敲着辞职信的成陌接到了陆清辰的电话。陆清辰说小藜和那只木镯都在他手上。几乎受到了惊吓的成陌立刻就狂奔到了陆清辰家。
然后就见到了夏清时。
陆清辰是故意将成陌和夏清时两个人同时引到自己家里来的。
他不让夏清时与小藜见面,只把那只木镯扔到夏清时脚边。
此时的陆清辰丝毫也不觉得自己刚做了诱拐未成年少女这种惊天“壮举”,反而一脸无所谓的轻松。
然后他就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出了足够掐住成陌拨打110的手的那句话:“其实我是夏清时的同门师弟。”
夏清时与陆清辰是同门师兄弟,而他们还有一个小师妹名叫顾清颜——也是那只木镯曾经的主人。
当陆清辰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对成陌说这些事时,夏清时始终保持着那张冷淡平静的脸,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孤高模样。
只有在顾清颜这个名字出现时,成陌看见夏清时眉心明显拧了一下。
那是一种强忍痛苦的表情,因为实在太痛了,才终于无法掩藏。只有无论如何也不愿提及的过往,才能让一个冷淡疏离的人动容。成陌骤然惊觉自己的贸然闯入就好像在夏清时尚未痊愈的伤口上粗暴地一刀剜了下去,将依然疼痛的鲜血尽数带了出来。然而夏清时从没给过他任何解释,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回避。
成陌无所适从地呆愣在当场。
陆清辰见状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眼底射出的光锋利得令成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全然不像初见时那个温文尔雅的鉴定师,“师兄你其实多少也有些察觉吧,这种满腔热血死缠烂打的小朋友不是你能控制的类型,让你很为难,所以你才特别害怕他锲而不舍盘根问底的查下去,害怕他会发现真相——是你的固执害死了小师妹和师父,你内心有愧。”
“你以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在保护偃术,保护她的纯粹、高贵。可是师兄,回答我,你收的到徒弟吗?你还能找到合适的传承者吗?”陆清辰毫不客气地直指着夏清时的鼻尖质问,语声冷硬中满是嘲讽,甚至自哂。然而他的眼神却格外凌厉,犹如刀锋,足以剖白灵魂。
“你只是在害怕而已。你害怕自己保护不了她,所以你拒绝改变,拒绝所有人靠近,宁可固步自封地让她被埋没、被遗忘一点点变成了不存在的东西!”他似乎深深叹了一口气,“可是时代变了,师兄,这个世界是很现实的,只有利益才能让人趋之若鹜,只有让偃术创造利益,甚至变成利益本身,才能重振门楣,扬威天下,永世流传!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这就是现实。”
说这话时的陆清辰义正辞严,俨然是在指控凶手。
而夏清时只是冷笑,一如既往地不解释,不反驳,如同默认般静若平湖。
如斯态度简直叫成陌抓狂,恨不能揪住这家伙狠狠揍一顿,直到他出声为止。
成陌并不了解夏清时,甚至于他们连面也总共就见过那么几次而已还一直被吃闭门羹,正如夏清时所言,成陌完全是一个无关的外人,所以连成陌自己也不十分明白他为什么就是相信夏清时。不论面对怎样的指控,他的心已经偏向了夏清时。
因为他太理解夏清时的心情。那种想要执著,想要坚守,想要牢牢抓住干净纯粹的理想,却又忍不住患得患失,感觉孤立无援,害怕自己踏错一步就会满盘皆输的心情……不就和每次踟蹰不前时的他自己一模一样吗!
成陌像个木头人一样呆磕磕望着沉默的夏清时,觉得自己突兀地犹如刺进心底的钢钉。
不知沉寂了多久,成陌听见夏清时轻笑了一声。“别打着现实的旗号替自己的懦弱开脱。你又真正为偃术做过什么?”他用一种打量小孩子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师弟,之前那些或伤痛或沉郁的暗色统统从那双好看的眼睛里一扫而光,只剩下笑意,澄澈的笑意。
成陌忽然发觉,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夏清时真真正正的笑了。
陆清辰被反问得怔了一瞬,下一秒眸光立刻又强悍起来。
他向夏清时下了战书。
以师弟的身份,不,或者该说是以一个偃师的身份向夏清时发起了挑战。
条件只有一个,夏清时只有赢了才能将小藜带走,但如果输了从今往后一切都要听陆清辰的摆布。
“我不会任由你浪费才华,暴殄天物地把自己变成一个默默无闻的木匠,让如此伟大精妙的神技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历史之中。”陆清辰这样对师兄说。
夏清时无言地盯住师弟看了好一阵,接受了。
陆清辰要求成陌作为这场比试的见证者。
成陌觉得很危险。并不是不相信夏清时的实力,他是不相信陆清辰。为什么要让他这样一个贸然闯入的外人来做见证者?他完全猜不透陆清辰到底意欲何为。
但成陌也没办法拒绝这个邀请就此甩手走开。
这是他的机会。
成陌很清楚,留下对他百利而无一害,无论最终胜出的是夏清时或是陆清辰,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足以让他拿到第一手材料,赶在死线之前写出一份新鲜的稿件交差,即便夏清时依旧拒绝他的采访也无所谓。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他放心不下夏清时。
成陌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想留下来,甚至他执著的追着夏清时,努力想了解关于夏清时的一切,并不止于他在杂志社实习的需求,而是因为夏清时这个人。他想亲眼看着夏清时获胜,看着夏清时证明他的坚持。
如果此时此刻他走了,所错失的东西,大概会让他此生再难释怀吧。
他下意识就望着夏清时,觉得自己似乎该说点什么,偏偏脑海一片空白。
夏清时回看他一眼,只是俯身默默将那只木镯捡起来,摩挲了片刻,愈发紧紧握在掌心。
7.
陆清辰扣下书架左侧的开关,在一阵轻微的机关转动声中,整个书架贴着墙壁向一侧滑开,露出一个宽敞但幽深的入口。
陆清辰点了一盏琉璃灯在手中,率先走进去。
成陌跟在后面,目瞪口呆地几乎挪不动步子。
原本看起来只有不到一米厚的书架下面,竟然似有无限空间,沿着长得看不见尽头的曲折台阶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一座宽敞的平台上。
那平台四四方方,东南西北四边每一边都立着一根以实木雕刻的柱子,尽是些难以辨识的花纹,仿佛是什么文字,又好似图腾。
穿过近乎透明的阶梯,成陌看见了无尽的深渊,熔岩一样翻滚着,仿佛随时会涌上来,将一切吞噬殆尽。
而趴在平台正中央的一个小小身影正是小藜。
夏清时两三步跑过去,将小藜抱在怀里。
小藜不知怎样了昏睡得十分沉,小小的脸显得特别苍白。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反正又不会死。”陆清辰看着夏清时担忧的脸,冷不丁吐出这么一句。
这种冷酷简直令成陌目瞪口呆,愤怒地几乎跳起来。
陆清辰却反而用一种少见多怪地眼神嘲弄地瞥了成陌一眼。他似乎懒得和成陌多说什么,只将那盏琉璃灯搁在平台的正中央,回身看着夏清时,“以这一盏灯烧完为限。”
夏清时请成陌帮他抱住小藜,上前一步,挽起衣袖,将手放在琉璃灯上方,手刀一划便干脆利落地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成陌吓得跟被拔了毛的乌鸦一样大叫。
“放心,只是一个小小的仪式而已。”陆清辰显然特别享受惊吓成陌带来的快乐,笑得十分愉悦。他也割开右手手腕,和夏清时的贴合一处。
两位偃师的血融成一股,顺着手臂淌下来,滚落在琉璃灯的火焰上。灯火在一瞬间蓬勃而上,烈烈地映红了两人的眼睛。
陆清辰望着夏清时,游戏人间的狭促如云雾般退散,眼底泛出精硕强悍的光,“师兄,如果这回我赢了,今后你什么都得听我的。”
“等你赢了再说吧。”夏清时用绷带将手腕上的伤口缠住。
还未包扎妥当,陆清辰便已先出了手。
随着陆清辰本人的身影疾速向平台西侧的柱子退开,一只通体雪白纯黑斑纹的吊睛猛虎咆哮一声,直扑夏清时而去。
以一只机木甲老虎的程度来说,未免也太凶猛了。
夏清时不断闪躲着那只猛虎的左扑右剪,速度之快如同夜空幻影。
陆清辰倚着足有一人粗的柱子,盯住夏清时的眼神愈来愈阴沉。“师兄你瞧不起我吗,为什么不还手?”他冷冷将手搭在身后的柱子上,“这是我的主场,你逃是没用的。”
成陌隐约听见什么咔哒咔哒的声音,就好像家里曾经一台老式钟表里的机关齿轮转动发出的响动。那声音虽然细微却仿佛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犹如关节磨擦的震颤,激得成陌汗毛倒竖。
他看见原本平滑如冰面的平台出现一个又一个凸起和凹痕,好似钢琴的琴键,突然出现的机关锁扣将夏清时牢牢钳住。猛虎俯地发出一声闷吼,向夏清时扑过去,而夏清时的双手仍被机关桎梏,眼看已不能全身而退。
“喂,比试而已,不是该点到为止的吗?”成陌震惊地冲着陆清辰嚷嚷。
但陆清辰似乎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全部注意力都只倾注在夏清时一人身上。
夏清时的目光依旧冷冽,半点没有危机之下的情绪波澜,更勿论慌乱。就在锋利虎爪几乎要搭上他肩膀的那一刹那,两条细小锯齿从他双臂外侧弹出,轻巧一下便切断了锁扣。衣袖被划出的破口之下,隐约露出藏着机关囊的护臂。他整个人从高空坠下来,轻灵一个转身,疾速退开三尺。与此同时,一颗青色小球从他掌心飞出去,迎着猛虎追来方向,急剧伸展,宛若一道电光,狠狠撞在猛虎颌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而后两两被反弹开去。
那看起来像匹身披战甲的马,浑身泛着碧玉般的青绿光泽,只有四蹄踏雪,鬃毛与尾巴也是雪白,一双眼睛却赤红如火。在他的前额上,有一根银色犄角,锋利如尖刀匕首。他紧紧徘徊不前的猛虎,挡在夏清时身前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猛然引颈跃起,发出奇异的鸣叫。那声音与其说是战马嘶叫,又有些像是鹿鸣,但更低沉,隐隐自有威严。
麒麟!
这个名字猛然跃入脑海,成陌用力地揉了好几次眼睛。
“我师兄的偃灵是不是很美?”他听见陆清辰和他说话。
成陌紧张地扭过头去,完全不知这人又在盘算什么。
那副神经兮兮的警醒模样又惹得陆清辰好一阵愉快大笑。等他欣赏够了成陌犯蠢丢脸的小模样,才重新把视线转回夏清时身上。他盯着夏清时那只高大俊美的青色麒麟,似有惋惜地摇头轻叹一声,“偃灵是偃师最接近于自我灵魂的杰作,可是师兄,像你这样的人,在这种丛林世界实在很难活到最后——”
“清辰,你着实精进了。你的白虎从前做不到这样迅猛灵活。”夏清时低声打断了陆清辰,却是给了一句实实在在的夸赞。然而他眼中没有笑意和欣慰,只有一股火,在静谧之中坚毅地蔓延,“但是你始终没明白,清辰,我和你……不一样。”他伸手,轻抚了几下麒麟后颈上垂下的鬃毛。
那麒麟兽有所感应地厮磨着他掌心,低吟一声,摆出迎敌之势。
陆清辰的那只吊睛白虎当真非常骁勇善战,不仅敏捷与活物无异,更是杀机暗藏,每每迅猛出手总是杀招,丝毫不留情面。而夏清时的那只麒麟则显然对战斗伤人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而更偏向于自我保护,处处只守不攻,虽然也是滴水不漏,但总难免处于被动。
那样美丽的存在,却又如此高傲,固守在原地,捍卫着自己的世界,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更勿论入侵与破坏。这简直就是夏清时本人!
成陌渐渐有些懂了,怪不得陆清辰说偃灵是偃师最接近于自我灵魂的杰作,那只麒麟火焰燃烧般的眼睛里,分明映照着夏清时的执著与坚守。
然而这样的夏清时即使不输给对手,又要怎样夺回上风战胜对手呢?
成陌浑身的冷汗不由自主往下淌,早已把身上的T恤浸得透湿,一双手也满是湿冷汗水。他忍不住就会想,万一夏清时输了会怎样呢?陆清辰会做些什么?会不会强迫夏清时去做不愿做的事?而他自己呢?他又会不会为了自己的所求转向陆清辰……?成陌赫然发现,他其实在害怕,害怕夏清时会输掉这场比试。因为他害怕自己,害怕一旦面临抉择,自己心中的现实就会扼杀掉那一点残存的理想,让他一步步选择妥协,选择淡忘,选择视而不见,直至终于变成一个曾经被自己厌恶嘲弄的人。他知道自己远没有自己幻想中那样坚强。
琉璃灯中的灯油已几乎快要烧尽了,麒麟与白虎却仍战在一处分不出高下。
若是能拖到最后也不错,时限已到而胜负未分即是平局,那么各退一步也好或是择日再战也好,至少不必立刻做出什么决定……发现自己这种得过且过的小侥幸又从习惯性心底冒了出来,成陌好一阵抓狂地猛揪自己的头发。
他忽然听见夏清时喊他的名字。
“成陌!”
夏清时从来没喊过他的名字。
虽然他们总共也没见过几面,夏清时甚至连话也没和他说过几句。在他粘着夏清时死缠烂打的那几天里,总是他一个人追着夏清时拼命地说,说到嗓子冒烟嗓子都哑了,换不来想要的回应。他原本怀疑,其实他的名字夏清时根本记都没记住吧。
可夏清时突然喊了他的名字,连名带姓准确无误地喊了。
成陌吓了一跳,猛然从自己的小纠结中惊醒。
他看见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朝着自己冲了过来,才下意识收紧双臂将小藜护在怀里,就已经被狠狠撞在了后背上。顿时一阵摧心呕肝的痛,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撞碎了,眼前哗啦啦翻倒了油彩铺子。他觉着自己大概是被什么东西给甩到天上了,然后开始急剧的下落。
混乱之中,又有什么东西朝他飞去,是小藜拿给他那只木雕手镯。
他伸手去抓,就像伸手捞远方投下的一缕光芒,可怎么也够不到,只是不停地往下坠落。
然后麒麟冲过来接住了他们。
成陌听见什么东西断裂的清脆声响。
那只木镯就从半空坠下来,正正好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手指触到木镯的瞬间,似有电流沿着血脉直冲脑顶,扩散至四肢百骸。
眼前似有无数画面的碎片飞快闪过。
他看见夏清时和陆清辰还有一个容貌甜美的少女在一起,三个人似乎在争吵什么,可由于各自情绪激动,说了些什么全都听不清了。女孩儿一直在流泪,最后生气地把两个男人全都推出门去。
女孩儿有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小藜和她看起来简直一模一样,可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成陌奋力挣扎了一下,意识却如同随着空间一齐扭曲了般,与幻象融为了一体。
8.
那时的夏清时二十出头,还没有自己的工作室,和师弟陆清辰师妹顾清颜一起,在师父的工作室帮忙。
那时的生活简单平和,除了师父身子不太好,隔三差五就会病上几日,但依旧是日复一日的幸福和睦。
直到有天,师妹带回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男人希望与师父谈一笔买卖,提供了颇为丰厚的巨额报酬,请师父用机关术替他们改造一批弩箭,说是放在健身会所供射击爱好者使用。
但夏清时一看就知道,这个男人真正要的并不是什么健身运动器材,而是实实在在的武器,是军火。师父当然更明白。
以机关木甲之术做制造的武器其威力之巨大寻常人根本难以想象,甚至能够使冷兵器具有比现代枪支弹药更强大的杀伤性。这也正是偃师之术令人畏惧的所在。这股力量犹如双刃之剑,从善可以安邦,从恶则可覆国。而这个打着定做健身器材名义出现的男人,无异于向医者求购荼毒生灵的毒药,身为偃师绝不能接受。
所以师父断然拒绝了,并且狠狠责罚了师妹。
师妹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她说,她是为了要这笔钱替师父治病。
那天夏清时才知道,其实师父的病情已相当严重,如果不做手术治疗随时都会恶化。
师父一生没有用偃术牟利赚钱,生活虽不穷苦却也并不宽裕,拿不出如此庞大的治疗费。但师父坚持不肯答应军火交易。师父说,师门一派正宗,自周朝而始传至今日,门中弟子不论专修木甲或精于机关,决不许替人制造兵器用于杀伐屠戮,不可以偃术害人乱世,乃是几千年来不破的门规。
小师妹对什么祖传门规一向不服,更担忧父亲的身体,连日与师父争执不下,赌气出走。师父一时气急女儿的不听劝阻,又挂心女儿安危,病情反而骤然沉重。
师父再三叮嘱夏清时,身为首徒长兄,一定要劝着师妹,不许她一时糊涂铸成大错。夏清时虽然也担忧师父的病势,却无法赞同师妹的举动。倒是二师兄陆清辰对师妹百依百顺。于是往昔情同手足的三人也为此横生裂痕,吵得不可开交。
终于师妹和陆清辰还是决定背着师父和大师兄去做这笔交易。两人偷偷自己做了样品拿去和买家见面。
但这铤而走险的举动到底还是被夏清时发现了。
五年前的夏清时并不像现在这样冰冷,甚至是温柔地有些过分。他也曾经犹豫过,侥幸地幻想过或许师妹是对的,或许应该用这笔钱先医好师父的病。但师父却说,人固有一死,苟且偷来的残生要终日饱受良心的折磨,比死更痛苦百倍。师父对他说:“清时你要记住,我们是偃师,我们的手是用来创造生命的,绝不该带来黑暗和死亡。”
而夏清时更知道,那个所谓的健身器材商人一旦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一定不会放师弟师妹活着回来,因为当他见识到偃术所能带来的巨大威力他就会开始害怕,害怕这种威力有朝一日会被自己的对手所用。
于是夏清时不敢隐瞒师父。他和师父一起去阻止了这笔交易。
争斗中,师父为保护他们受了重伤,没过多久便去世了。师弟陆清辰和他大打出手,彼此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不欢而散。而清颜小师妹伤心至极,把一切都怪到大师兄身上,觉得父亲的故去都是师兄不通情理,如果不是师兄执意阻拦把事情告诉了父亲,或许父亲已经得到妥善医治而不是天人永隔。
夏清时最后一次见到师妹是在他们自幼常去玩耍的山顶上。
当时寒风凌冽吹乱了师妹满头乌发。
她用一种悲伤又绝望的眼神看着夏清时,但已经不再哭了。
然后她把儿时夏清时送她的那只镯子扔还给他,后退一步,面无表情地从山顶摔了下去,消失在山谷湿浓的云雾之下。
夏清时抓着那只手镯趴在悬崖边上,伤心得不断喊着她的名字。
清颜!
清颜!
清颜……
只是那个占据了他十余年人生的女孩儿再也没回应过他。而她留给他最后的那一望,夏清时是懂的。
那时她说:“夏清时我恨你!”
所以,她要让他恨自己一辈子。
9.
成陌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看见这些,也许是残留在木镯上的影像,也许根本是夏清时本人的记忆通过木镯和麒麟微妙的传导了过来。
成陌挣扎着睁开眼,溺水般大口喘着气,用力按住自己的脑袋。
瞬间涌入了太多的信息令他头痛欲裂。眼前的夏清时似乎就在很近的地方,一时令他无法分辨。夏清时最后那张伤心欲绝的脸太过真实。成陌下意识伸出手,觉得只想抱住他大哭一场。
小藜还安安静静地蜷缩在自己怀里,成陌试图站起身,想看看小姑娘有没有受伤。
夏清时却一把抓住他手腕,低声问他:“你还好吗?”
成陌神情恍惚地怔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倒是没什么。但他扭头看见夏清时那只麒麟。麒麟匍在一旁,后腿几乎整个断裂了,完全无法支撑身体。
陆清辰在麒麟和白虎对峙的时候出其不意偷袭了他和小藜,夏清时为了救他们不得已让麒麟露出了破绽,所以才受到了重创。
所以这才是陆清辰真正的目的,从一开始的故意接近,到拐走小藜引他们前来,都只是要逼迫夏清时顾此失彼,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赢得这场比试。
“你使诈!胜之不武算什么英雄好汉!”成陌激动地一个轱辘爬起来,冲上去扭住陆清辰的衣领。白虎在一旁发出威慑的咆哮,一副按捺不住想要扑上来把这个胆敢攻击主人的小子撕成碎片的模样。成陌却全然顾不得害怕了,他只觉得愤怒,前所未有的愤怒。
然而陆清辰却似乎比成陌还要愤怒百倍。“为什么要做这种因小失大的事呢?你本来不可能输给我。”他完全没感觉到成陌的存在,扯开成陌扭住自己的手,轻轻一用力,就像扔废纸一样把成陌再度扔在地上。他只紧紧盯着夏清时,眼中全是震惊的怒火,还有哀伤,“如果纯粹的、永不介入世俗纷争的偃术就是你的坚持,甚至宁愿为此牺牲师父和清颜,那么你刚才的选择又算什么呢?你连师父和小师妹都可以弃之不顾,还有什么不能扔下?事到如今,师父和小师妹都不在了,你却要放弃了吗?为了这个无关紧要的外人,还是为了一个——”他忽然顿了一顿,冷冷看了小藜一眼,骤然捏紧了拳头,冷嗤一声。
“我没有放弃。”夏清时黯然轻叹一声,沉声说道:“但我是一个偃师,我只用偃术做正确的事,这是我最后的一点骄傲。”他似乎是在努力解释着什么。
“骄傲?”陆清辰重复这字眼,冷笑着一把掐住夏清时肩膀,“我就是讨厌你的骄傲!好像全世界只有你有骄傲有尊严一样!”
夏清时丝毫也不反抗,任由他用力掐住,只静静望着他的眼睛。
陆清辰烦躁地举起拳头。
然而他却被一个稚嫩的哭声惊得停下了手。
终于醒过来的小藜揉了揉眼睛,看清眼前的夏清时,“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爸爸,小藜害怕!”她扑进夏清时怀里,眼泪怎样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夏清时无言地抱紧小女孩儿,擦着那些珍珠一样的泪水。小藜却反而哭得更凶了,“陆叔叔是坏人,小藜要回家!”
陆清辰看着小姑娘的眼泪,一脸极度震惊受到打击的表情,手脚僵硬,连瞳孔都放大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他难以置信地摇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着,忽然又好一阵大笑,“原来是这样……原来,你真的把‘她’养成了女儿!”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不起腰地跪倒在地上,把脸也埋下去了只剩肩头不断耸动着,良久,才终于又直起身。方才还喷薄的怒气已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倦与困惑。“我认输了,师兄。”他呆磕磕望着夏清时和小藜,念叨得好似在说梦话,“想不到你竟然真的做到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做到?”
这幅癫狂模样似乎惊吓到了小藜。小姑娘整个都钻进夏清时怀里去,小手紧紧抓着父亲的衣服,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大眼睛忽闪忽闪,好惊疑地转来转去。
幻象中看见顾清颜时那股异样的微妙感再次涌上心头。成陌觉得不太对。五年前的顾清颜看起来还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而小藜现在却已经有十岁了……成陌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可能,莫非小藜其实并不是夏清时的女儿,她的妈妈也不是顾清颜,确切说来,小藜根本不是真正的人类,而只是夏清时做出来的人偶吗?!
他竟然能做出这样栩栩如生与活人全无分别的人偶,会走会跳会哭会笑,甚至会思考,有感情,有自己的意识……难怪,难怪陆清辰神色大变连声认输。可是他让小藜长得那样像他的小师妹,他把小师妹留下的镯子给了她,留下的木鸟也给了她,他用尽一切心血缅怀他痛失的那个少女,却只有在小藜哭着闹着要找妈妈时无言以对。
成陌真觉得自己也要哭了。他不知所措地傻趴在地上,怔怔张大了嘴望着夏清时。
夏清时轻轻冲他摇头,不许他把堵在嗓子眼里的话说出口。
小藜还什么都不知道。或许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成陌了然地闭上了嘴。
夏清时收回受伤的麒麟,把小藜抱起来,再看了看仍旧跪在地上的师弟,“清辰,既然你认为我错了,强迫你顺从我的想法你也只会不甘不愿。从今往后,你大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只要你不后悔。但是,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你不用再劝我或是想改变我。”他伸手将顾清辰拉起来,而后抱着小藜转身离开。
“师兄你别忘了,”顾清辰朝着他的背影喊,“这世上有很多嗅觉灵敏爪牙锋利的猛兽,不是你想偏安一隅,它们就不会来找你!”
夏清时脚步一滞,却没有回话。
直到那一串长长台阶的尽头,能看见出口那一边投射下的光时,小藜忽然问他:“爸爸,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小姑娘紧张不安地望着他,眼眶里全是泪水。
夏清时没有回答,只是抱住小藜愈发收紧了手臂。
10.
那天成陌灵魂出窍一样游荡回宿舍,就着微弱灯光,对着电脑发了一整夜呆。
他知道他可以把这几天所经历的一切写成一个精彩刺激新鲜离奇的故事交给主编来努力留住自己的实习职位,只要巧妙地编凑修改一番,就不会有任何人能够找他的麻烦。
可他没办法下笔。
夏清时疏离的样子,伤心的样子,固执坚持的样子,各种影像的碎片塞满了他的大脑。他觉得他应该尊重夏清时的意愿。既然那个人想将一切默默埋藏,不希望被打扰,那么他就应该把这一切统统忘掉,当做一场大梦。
于是他还是写好了辞职信,打算在被开除之前自己走掉,算是给自己挽留最后的尊严。
可是,就在他站在主编办公室门外,已经举起拳头准备挺直腰杆敲下去的前一秒,夏清时的一个电话把他拽了回来。
夏清时说:“关于你想做的采访和专题,我考虑过了,如果你能保证不乱写些胡扯八道的东西——我就答应你。”
他说得简单直接,成陌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顿时连腿都抖了,简直就跟苦追许久的妹子终于答应当自己女朋友一样激动地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他电话都没敢挂就往夏清时的工作室跑。
“我知道你担心一旦将偃术暴露在大众的视线之中又会引来心术不正的人觊觎她的威力,所以你放心,我绝对一个字也不会乱写的。”见到夏清时的第一刻,他就说了这句话,然后才开始大喘气地弯着腰好一阵咳嗽,差点没把肺吐出来。
原本在院子里玩耍的小藜听见响动,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一把抱住夏清时的腿,水汪汪的大眼睛警觉地盯着成陌,如临大敌的模样让成陌好一阵哭笑不得。
夏清时安抚了小藜几句把小萝莉哄走。他把成陌领进屋里,看着满屋子各色大大小小的所谓木制工艺品,其中有不少是他独自苦闷时的产物。“我从来都没想把偃术藏起来,没想任由她干涸、消亡、被人遗忘。”他颇惆怅地一声叹息,“可是我真的不敢预料,一旦这个秘密为世人所知,究竟会带来什么后果,偃师一脉流传数千年至今的木甲机关之术博大精深神妙无双,会有多少人想利用她——”他倏地噤声不说了,眼底担忧始终无法消散。
“但你不会让人利用她来做坏事的,不是吗?”成陌感觉到自己嗓音发紧,胸膛里那颗叫作心的东西激动又火热地蓬勃着,仿佛随时都能冲出来。他竭力地平复了一下情绪,斟词酌句地开口,“这世上有很多事是一人之力所不能及的。偃术的兴衰存亡什么的也太沉重了,你没必要一个人扛。不如试着让我来帮你好吗?就好像,假如我一开始就因为害怕失败而放弃了,那么无论如何你现在也不可能答应接受我的采访了吧。如果你因为害怕结局不尽如人意就拒绝踏出第一步,不就等于也拒绝了成功的可能吗!”
夏清时静静地看着成陌,那双好看的眼睛里依旧不见半点波澜,却又似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隐隐闪烁着,沸腾着,融在浓黑的眸色里。良久,他笑了起来,就好像终于卸下了长久的重担,终于深深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
成陌还是辞职了。
他直接把辞职信夹在了主编办公室的门把手上。
回到宿舍他胡乱洗了个脸,打开电脑重新建了一个关于民间木雕手工艺人的专题文件夹。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有一份很重要的稿子要写。
不,应该说,他终于找到了值得为之奋斗的事业。
而这份事业,无法以随随便便刊登在三流猎奇小杂志上的方式来实现。所以他要去寻找一个更好更宽广得平台,也许是新的报社或杂志,也许是网络,他依然还是无法确定未来究竟会是怎样,是成功或是失败。但他所唯一知道的是,在理想实现的那一天到来前,他都绝不会再轻言放弃,无论是为了他做出的承诺,还是为了夏清时交付给他的全部信任。
只有放下恐惧直面战场的勇士,才有机会品尝胜利的果实,因为畏难避战者永无胜利可言。
【—完—】